金寶雖說年紀小,居中傳遞消息卻不含糊,條理清楚,主次分明。葉鈞耀用了兩天這個聯絡員,對自己靈機一動想出瞭如此好計,他簡直得意極了。
所以,今天金寶向他稟報,說是汪孚林已經將劉會安置在了歙縣學宮,將會設法在衙門的吏役中間展開分化拉攏行動,儘快把賬面虧空之事解決,他想到這兩日民間大讚他這個縣令雷厲風行,革除了一批危害鄉里的白役,心裡一高興,就讓金寶回去時帶信給汪孚林,事成之後,他將會說動馮師爺,明年給汪孚林留一個增廣生的名額。
之所以不是今年,因爲汪孚林今年纔剛進學,資歷太淺,增廣生雖說不是廩生,可畢竟算是候補,如果運氣好廩生出缺,也就能夠遞補上去領到廩米。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金寶午後回去,而傍晚時分,汪孚林竟突然投帖請見!
他還以爲自己的美意再次被人拒絕,臉上就有些下不來,一見人就不悅地問道:“怎麼,孚林莫非是看不上小小的增廣生?”
什麼增廣生?
汪孚林只覺莫名其妙。他今天見了趙五爺之後,就打着領童生參觀一下歙縣學宮的名義,讓趙五爺這個冒牌童生跟着自己混了進去見劉會。趙五爺和劉會一見,他才知道兩人是真正的老鄉,同是祖籍歙縣巖鎮人,這下老鄉見老鄉,可不是相對唏噓?只不過,趙五爺不像劉會那樣熟知戶房根底,汪孚林當然不會把葉縣尊的窘境隨隨便便說出來,而是以幫助劉會翻盤爲由,請趙五爺協助。而從那一番探討之中,劉會吐露出了一條值得深思的線索。
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和徽州府衙幾個掌案往來頻繁,曾經有往府衙那邊謀職發展的跡象。
於是,他爲此立刻匆匆趕回縣衙,怎麼如今就扯到增廣生了?既然不明白,他便索性明說道:“老父母是不是讓金寶帶了什麼話?學生纔剛從歙縣學宮回來,還沒見過金寶。”
葉鈞耀這才知道自己鬧了個烏龍。他不自然地乾咳一聲,和顏悅色地問道:“哦,那是本縣誤會了。是什麼事情如此要緊,等不到明日金寶傳話?”
當然要緊,因爲這關係到小小一個戶房司吏怎敢拿捏你這個縣令的問題!
汪孚林換了個正襟危坐的姿態,認認真真地問道:“敢問縣尊對於歙縣夏稅絲絹一事,有什麼看法?”
這是照搬他之前問趙五爺的問題,而和趙五爺一愣之下吐露真言相比,葉鈞耀的表情顯得有些疑惑。
“夏稅秋糧乃是國之正賦,本縣上任未久,當然一切遵照祖制而行。”
這要是別人,興許就會據此認爲,知縣相公這顯然是祖制派,不願意打破從前的舊規,可汪孚林深知這位縣尊是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肯定根本就沒有弄清楚什麼狀況。於是,他將程乃軒以及趙五爺處先後得到的夏稅絲絹一事彙總了一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這位一縣之主,着重點出了這是徽州府五縣和歙縣之間,關於歙縣獨立負擔還是六縣均平負擔這筆龐大絲絹夏稅的紛爭。
就只見葉鈞耀的臉上先是一片茫然,繼而是震驚、憤怒、失望、無奈,最終蛻變成了深深的苦惱。
“這麼說來,是本縣剛上任時那番話,讓人覺得本縣是打算把執行了上百年的夏稅祖制翻過來?”葉鈞耀看了一眼滿臉無辜的汪孚林,竟是又有一種罵孃的衝動。然而,汪孚林畢竟不是金寶,他不得不在其面前勉強剋制一點,但已經抓狂了,“就爲了這個,他們就不惜弄出來這左一樁右一樁的勾當,意圖挾制本縣,不再舊事重提?該死的混賬王八蛋,根本就沒把本縣放在眼裡!”
見汪孚林不說話,葉鈞耀突然砰地一聲拍在扶手上,惱火地叫道:“不就每年六千多兩嗎?徽商家財動輒幾十萬上百萬,怎爲了這點錢還要如此鬧騰!”
汪孚林這下子終於不能裝沉默了。葉鈞耀的出身他也打聽到了,這位出身寧波府頗有家資的大地主之家,從小是家中努力供養他一個讀書,二十出頭中了舉人後就跑去赫赫有名的白鹿洞書院進修,以現在金榜題名官居一縣之主的結果來說,經史八股肯定不錯,可經濟實務只怕就一竅不通了。
這筆龐大的絲絹夏稅,是要按照糧區派發到每一戶每一個人頭上的。每年六千多兩,十年二十年是多少?五十年又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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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尊,徽商有錢是不假,但徽州一府六縣行商者固然衆多,卻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富甲天下。至於爲何出外行商,都是被逼的,因爲徽州府多山,地少人多,這纔有很多不能靠土地養活的人出外行商。我雖年少,卻也從村人那裡聽說過幾句民謠,道是‘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四五六,往外一丟。’縣尊看到的是那些經商有成的徽商,但還有更多小商人拋下嬌妻幼子,一輩子在外奔波,最終埋骨他鄉,留下的甚至只有一屁股債務。”
原本他說這些話,只是爲了想方設法打動葉鈞耀,可話出口之後,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家裡翹首期盼的二孃小妹,想到行商多年未歸的那位父親,想到因爲丈夫的病拋下她們匆匆趕往漢口的那位母親,不知不覺認真了起來。於是,他便定了定神,接着往下說。
“從前,那些徽州府的大商人豪富之後,還常常會返鄉辦學買地,行善鄉里,但這些年來,往兩淮江浙買地安居的越來越多,光是揚州一府,就有衆多徽商遷居,這些人在原籍徽州府反而沒有什麼田地,縱使豪富,在原籍交納的賦稅卻很少。所以,縣尊之前說的,學生不敢苟同,徽商雖富,但歙縣很窮,徽州一府六縣都很窮,據說光是歷年積欠賦稅,就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字。”
葉鈞耀沒想到汪孚林竟然反駁自己,原本大爲不悅,可聽着聽着,他就漸漸有些動容了。高談闊論的葉縣尊畢竟還不是個老官油子,而且汪孚林把一富一貧這種事實已經剖析得很清楚了,他只能在尷尬地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有些心虛地岔開了話題。
“這些本縣都知道了,可現在明白根子也沒用,重要的在於解決問題。夏稅一開徵,絲絹、小麥、茶葉這些正項不說,從各種歲辦的物料,歲貢的貢品,兩廣打仗要徵派的軍費,到衙門的公費開支,全都要放在夏稅裡頭一體徵派下去!這時候討論什麼歙縣獨派絲絹夏稅,還是六縣均平負擔,已經來不及了。”
“學生說的這些,就是和解決問題有關。學生斗膽請問縣尊,衙門六房、承發房以及其他各處的胥吏,還有三班衙役,縣尊能夠真正信賴的是誰?”
汪孚林此話一出,就看到對面這位縣令沉默了。他心裡很清楚,葉鈞耀之前根本就沒怎麼把那些胥吏看在眼裡,又怎會信賴這些人?否則,上次端午節賽龍舟那會兒,葉鈞耀不會表示對戶房人事更迭不感興趣;之前驟然得悉虧空,不會直接把他這個小秀才半夜宣召了過去詢問,最後對他試探性提出的啓用劉會這一建議立刻點頭;更不會在聯絡員的問題上,也煞費苦心地選擇了金寶!
“縣尊孤身上任,如今纔會有奸吏意圖轄制,而縣尊身爲一縣之主,總不能屈尊降貴去奪這些胥吏的權,當然得找一些信得過的人。畢竟,縣尊能夠保證心存不良的就只有一個戶房司吏趙思成?如若一個趙思成之外,還有別人怎麼辦?如劉會、趙五這些,縱使現在一時爲縣尊所用,可難辦的是長久。說句不好聽的,縣尊是要離任的,而他們這吏役是要長長久久當下去的。可如果是用一樁利益,在任期之內把他們都聚攏在身邊聽用呢?”
聽到這裡,葉鈞耀要是還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那就真是豬腦子了。汪孚林分明是告訴他,可以打着均平絲絹夏稅這麼一塊牌子,把一部分有心改革這件事的胥吏也好,差役也好,全都聚攏在身邊,形成一個圈子,於是就不用再發愁大權旁落,被人轄制這種事了!然而,這種道理,汪孚林一個十四歲的小秀才怎會想得到,難道是……一瞬間,他意識到汪孚林背後那位坐鎮松明山的人物,臉色頓時微妙了起來。
不愧是曾經提督軍務巡撫福建的大人物啊,挖了好大一個坑給他跳!
“此事……茲事體大,本縣還得斟酌考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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