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邊鎮納糧開中,變成了在產鹽地直接納銀換鹽引,曾經因爲地理優勢在兩淮紅極一時的川陝商幫頓時分崩離析。…。…川商改而專門從事井鹽,而陝商則是退出了揚州,而與此相反的是,徽商在諸多鹽商之中的地位直線上漲,儘管晉商財大氣粗,江右商幫也頗有能者,可依舊不能抑制徽商漸漸在鹽業上領袖羣雄。
新安鹽商前有汪玄儀,後有程老爺,汪玄儀早年不過田舍漢,程老爺卻曾經考中舉人,這出身迥異卻殊途同歸的兩位傑出人物,也不知道把多少晉商和江右商幫中的同樣出色之人給蓋了下去,所以,汪玄儀的孫汪道旻如今卻反過來和如今徽商的鹽祭酒程老爺作對,晉商和江右商幫自然樂見其成,甚至鼎力支持。
轉眼就到了十天後的會商之日,至於地點,卻不是設在別處,正是揚州城中赫赫有名的新安會館。儘管時間定在巳時,但從辰時過後,就不斷有一輛輛馬車行來,把新安會館門前那一條原本挺寬闊的長街給堵得嚴嚴實實。拉車的馬匹全都是來自北地的優良品種,車伕也好,跟車的健僕也罷,無不都是優中選優,爲的就是在別人面前不丟臉面。
下車之後的商人們有的和熟悉的人打招呼,有的自顧自入內,但大多數人都會向新安會館中迎候的僕人問一件事那就是程老爺的行蹤。當聽說程老爺一大早就來了。卻並沒有和其他徽商同來,而是帶着自己的兩個子侄。晉商和江右商幫的人暗自長舒一口氣,徽商們則是連忙前去拜訪。
程老爺對於徽商自是一概來者不拒,可對於他們的抱怨也好,建議也好,提醒也好,則一概不置可否。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他在揚州經營鹽業多年。威望又高,手段又厲害,這樣從容自若的表情一擺出去,自然讓去年跟着他大賺一筆,今天又來得早的新安小鹽商們興高采烈,直到汪道旻帶着七八個人抵達。
這新來的七八個人面目陌生,可是,當汪道旻彷彿毫不在意地吐露了他們的真實身份之後,頓時引來了一片譁然。原來。這些本都是淮北鹽商
須知兩淮行鹽,淮南八單,淮北四單,所謂的單也就是每年正額鹽引在官府掣驗時的計算單位。而所謂的掣驗。指的是鹽商在相應的鹽場買鹽之後,一定要運到淮安和揚州,先在巡檢司開單列明先後順序,然後送巡鹽御史批答,總共十二張單子。在最終掣驗數量之前,這些鹽一律要放在固定的堆棧。所以,淮北淮南的鹽商一般南北爲界。井水不犯河水,可這次幾個淮北的鹽商竟然到了淮南來,要說沒企圖,誰敢信
汪道旻神采飛揚,面對各種疑問甚至質問,他便毫不諱言地說:“淮北淮南向來各自爲政,但既然是同屬一位巡鹽御史,合則力強,今天大家在新安會館會商大計,這幾位特意從淮安趕了過來,正是大家消除隔閡的好機會。想來各位都知道,自從湖廣的蘅州、永州改行海北鹽,江西贛州、南安、吉安改行廣東鹽,咱們引以爲豪的淮鹽在各地的份額一直都在被蠶食擠佔,當此之際,與其內鬥,還不如一致對外”
“說得比唱的還好聽。”正好跟着父親從休息的屋子出來的程乃軒滿臉沒好氣,見程老爺不做聲,他忍不住又低聲問道,“爹,這傢伙吃裡扒外,引來晉商和江右商幫還不夠,又把那些淮安鹽商給招來,你怎麼就不拆穿他的嘴臉”
程老爺斜睨了獨子一眼,見程乃軒立刻不做聲了,他便淡淡地說道:“淮安那些鹽商還不是和揚州這些人一樣,同樣是晉商、江右以及咱們新安平分秋色。就算聽了汪道旻的挑唆跳出來的那些晉商和江右商人心裡不痛快,但何嘗沒有打着靠這些淮北鹽商衝鋒陷陣和我打擂臺的打算你應該學學孚林,他不動聲色辦成了好大的事情不說,還打聽到了一個很重要的消息。”
看到汪孚林站在程老爺的右側,這會兒正笑眯眯對自己眨眼睛,程乃軒不禁恨得牙癢癢的。這傢伙話只對老爹說,對他卻諱莫如深,簡直太吊人胃口了不但如此,老爹還假借程家子弟的身份幫汪孚林混了進來,對人那簡直如同春風拂面一樣和煦,對他這個兒子卻橫挑鼻子豎挑眼。
老天爺真不公平,當初木頭似的古板傢伙一開竅,竟然變得這麼賊
汪道旻藉着今天方纔拿出來的殺手鐗,一下子吸引了衆多目光。因此,即便他早就發現程老爺帶着兩個子侄出現,卻故意當成沒看見,直到人已經快到面前了,他方纔彷彿剛發現似的,笑着迎上前去。
“程兄,不介意我帶幾個不速之客前來吧今日盛會,若是能讓淮北淮南合二爲一,卻也不失爲美談。”
程老爺見四周喧鬧聲須臾停息,無論那些晉商還是江右商人,又或者是自己這一邊的大部分徽商,人人都在等着自己的答案,他方纔不緊不慢地說:“橘生淮南則爲橘,橘生淮北則爲枳,想來我等雖爲商人,可這最簡單的道理還是應該懂的。”
這年頭的鹽商大多重視子女教育,因爲並非原籍揚州,讓子弟寄籍揚州科舉只有少數人能夠辦成,大多數人都不得不把嫡親子侄送回原籍應考,所以鹽商隊伍本身便是一個受教育程度很高的團體。故而程老爺引用的這兩句話,幾乎沒人會聽不懂其中深意。這下子,本想借此來個下馬威的汪道旻登時面色一沉。
“要知道,兩淮鹽業分成淮南淮北,這本來就不是各商幫所定。而是朝廷所定,汪兄把淮北的各位引到這裡。又說想要將兩淮鹽業連成一片,未知巡鹽御史那邊可點了頭若是沒有,私下串聯,有害鹽業,這種大帽子扣下來,恐怕我們今天在場的所有人都吃罪不起。各位覺得呢”
程老爺不過三言兩語。連消帶打。把汪道旻寄予厚望的這些淮北鹽商立刻就劃歸了所有人的對立面,一時間,場中氣氛登時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僵持。幾個淮北鹽商情知不妙,正想試圖打破僵局,卻沒想到汪道旻突然開口問道:“程兄這是覺得我今天好心沒好報,帶人反而帶錯了這倒是好生霸道,我等雖也有子侄,可誰都沒帶來,你卻帶着兩個程家子侄。這莫非便是鹽祭酒的特權”
儘管這話問得刁鑽刻薄,可汪孚林站在程老爺身側,卻發現這位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嘴角甚至露出了一絲笑容。他當然能理解程老爺這會兒的淡定。別的問題不能取勝,就抓住這種小辮子窮追猛打,汪道旻的段數實在是太低了,也難怪松明山汪氏近年來在兩淮鹽業的份額每況愈下
汪孚林倒是有心反擊一下,可現在他算是程老爺的隨員,用不着展示自己的戰鬥力,更不能打草驚蛇。所以,他就猶如通常那些跟在長輩身後的晚輩一樣,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實少年的樣子。而他這樣一副神態落在了程乃軒眼裡,程大公子甭提多鄙薄了。
也就是這些不認識人的傢伙纔會上當,否則汪孚林要是火力全開,他老爹都不用上了
然而,接下來程老爺的應對卻不像剛剛那麼犀利,而是哂然一笑道:“今日雖是會商大計,可誰都沒有說只能一人前來,不能有子侄隨侍。汪兄若是不滿,大可派人回去把你兒子接來。愛子之心,人皆有之,大家誰也不會有意見的。”
這一番話說出來,哪有什麼一言九鼎的鹽祭酒氣勢,活脫脫一個愛子的父親形象,一時間四周圍頓時傳來了善意的笑聲,而汪道旻雖氣了個半死,可卻知道自己若真的按照程老爺的話,去把家裡的長子次子接來,那就絕對要上當了。憋着心頭一口氣的他只能冷冷掃了程老爺一眼,冷哼一聲便和自己帶來的七八個淮北鹽商入了會場。
儘管人是帶進去了,但在場的其他商人此刻無不心裡有數,別的不說,有程老爺剛剛那番話墊底,至少這七八個淮北商人絕對不可能發揮出什麼作用。
一時間,進場的進場,留下和程老爺說話的說話,當最終到了巳時,得了邀約的人全都來齊之後,程老爺便授意關上了新安會館的大門,以防不速之客不請自來攪局。而跟隨程老爺前往作爲會場,據稱可以容納一百人的議事廳時,程乃軒忍不住問道:“爹,這新安會館造得這麼俗氣,聽說裡頭的房間更是陳設奢華,收費昂貴,甚至還住過巡鹽御史,而這次會商也定在這裡,莫非此間主人和汪道旻他們有什麼勾結”
這話剛說完,程乃軒就看到汪孚林斜眼看他。而汪孚林接下來說的話,更讓他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這新安會館就是你爹的房子,其他幾位和他交好的鹽商出錢出力請人佈置採買,歸根結底,這股份裡頭,你爹佔了百分之六十的大頭。”
“我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的”程乃軒頓時鬱悶得無以復加,這到底你是我爹的兒子,還是我是我爹的兒子
“當初我來揚州的時候,新昌呂公子曾經特意提過這裡,還問我要不要住進去,我怎麼會不去打聽一下和揚州的程府一樣,這裡也是別人當做代價抵給你爹的產業,你要覺得俗,自己花錢改裝就行了。”
見程乃軒又被汪孚林說得啞口無言,程老爺不禁微微一笑,隨即說道:“孚林,一會在裡頭見機行事,爲免汪道旻提早察覺,我便如乃軒一般稱你雙木,想來你的名聲在徽商之中縱使不小,也不會有人知道這乳名。”
汪孚林當即點點頭:“行,我就聽程伯父的。預祝我們此次旗開得勝。”
“那就好好唱一唱大戲吧”
程乃軒這就更鬱悶了,他們倆唱戲,他算是幹嘛的滿臉糾結跟着進去的時候,他就只見汪孚林笑眯眯地對自己說道:“今天你爹纔是主角,咱們就是幫忙搭臺子唱戲的。要想當主角,先當跑龍套,努力吧,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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