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遊了個泳,吃過早飯歇息過後,汪孚林就在村口大路上練習騎馬。這麼多天下來,他雖說還不可能縱馬疾馳跨越障礙,可騎馬隨便四處跑跑,這已經沒有什麼太大問題了。相比之前老是要坐人力滑竿,他更喜歡這種無拘無束的體驗。而今天和他一塊出來的,卻並不是戚良,那位被汪家老太爺,汪道昆的父親汪良彬請到家裡陪說話去了——至於一個昔日抗倭驍將,和年近七旬的汪良彬有什麼話說,汪孚林也不知道——所以今天陪他騎馬的是李師爺。
這年頭的讀書人比起唐時下馬能吟詩作賦,上馬能打仗殺敵的那些文武雙全者,已經差了很多,但既然有王守仁這樣的例子,自然也有不少很推崇強身健體,李師爺便是其中佼佼者。兩人縱馬小跑了一陣,索性又到了對岸西溪南村走了一圈,這纔回歸松明山。當然,李師爺少不得又履行了身爲諍友的職責,對於今年的歲考進行了周密的形勢分析。大約是從秋楓那兒彙總的情報,他說得頭頭是道,汪孚林只有點頭的份。
“所以,按照你這些天的成就,如果沒有意外,也不走歪門邪道,歲考三等也許沒問題,二等興許會馬馬虎虎,但一等肯定沒希望。”
他毫不留情地打擊着汪孚林的自信心,隨即方纔說出了下一句話:“歪門邪道不足爲恃,但意外這種東西,卻不能靠天上掉下來,得自己去製造。”
一貫自律的李師爺竟然會評點一番意外的可能性。汪孚林當然很意外。可接下來他不管怎麼問。李師爺卻三緘其口再不提此事。一圈溜完。兩人把馬匹復又寄放在金寶家廢宅,隨即步行回去,可還沒到家門口,汪孚林就發現那兒聚着一羣人。等近了前,認出裡三層外三層圍着的,赫然是本村鄉民,納悶的他趕緊上前。可還不等他開口詢問怎麼回事,瞅見他回來的村民就趕緊說道:“林哥兒。你回來得正好,有人正打算在你家文鬥!”
文鬥?這是什麼意思?
汪孚林正錯愕,李師爺卻已經排開人羣先進去了,他趕緊拔腿跟上。等到進了自家院門,他就看到院子裡兩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正相對而立,一個負手從容,有點李師爺冷峻傲嬌的神采;另一個卻捋袖敞襟,滿臉輕蔑不屑,頗有幾分汪道貫爲人處事的做派。從這點分別,他猛地想起了競爭上崗那回事。立刻就衝着李師爺問道:“莫非是你之前引薦的那位……”
“嗯,一位是我的先生。”李師爺點了點頭。但看了一眼場中那兩個人,他眼神一閃,最終極其慎重地說道,“我建議你最好關門,接下來場面不太好看,別讓外人看了笑話。”
雖說不太明白李師爺這是什麼意思,但汪孚林對這位仁兄素來信服,當即想也不想轉身走到門外,對着看熱鬧的鄉民好說歹說,最後終於把人給哄了回去,順順利利關上了大門。這時候,金寶秋楓葉小胖三人在那邊廳堂門口一字排開,而在他們後頭,還有踮着腳看熱鬧的汪二孃和汪小妹連翹,至於汪七和汪七嫂,則是滿臉不知所措地站在廚房門口,顯然被這邊廂的對峙給鬧的。
身爲主人,汪孚林不得不走上前去,輕咳一聲道:“二位,有道是以和爲貴,能不能……”
汪孚林話音剛落,那個冷峻的中年人便狠狠瞪了他一眼:“什麼以和爲貴,學派之爭,比性命還重要!”
“哼,如果你被這種虛僞古板的人壓下去,我豈不是要被人當做是笑話!”捋着袖子的中年人毫不客氣地指着對方的鼻子說道,“還是老規矩?”
“老規矩就老規矩!”
汪孚林剛剛在外頭聽鄉民七嘴八舌地說要鬥文,還以爲接下來必定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詩詞歌賦,甚至辯難大比拼,可讓他始料不及的是,兩人竟是倏然踏前一步,各自伸出一隻手來,就這麼凌空掰起了腕子!別說他目瞪口呆,那邊廂看熱鬧的葉小胖等人,汪七夫妻,全都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唯有李師爺早就料到這一幕,有些頭痛地拿手支着額頭。
幸好讓人關了門,果然又來了!對面那位他曾經見過,可怎麼都沒想到這麼巧,竟然就是那位汪二老爺的業師!
兩個中年人年紀加在一塊直奔百歲大關,這會兒面紅耳赤地在那掰腕子較量,絲毫不管四周那詭異的氣氛。眼看那兩隻懸空的手腕時而稍稍偏向左邊,時而稍稍偏向右邊,汪孚林只覺得這要是放在戚良麾下那堆老卒身上,那是不足爲奇,可眼下這兩位……那應該是飽讀經史的學者型人才,要不要這麼簡單粗暴啊?他忍不住再次瞅了一眼李師爺,求證似的問道:“李兄你確定今天沒來錯人?”
“我家先生信奉的是,百無一用是書生……絕對不行!”李師爺強調了後半截,這才低聲說道,“他們兩個一個湛派,一個王派,卻都很崇尚文武兼修,少年時期練過弓馬,所以力氣都不小,這裡應該一時半會較量不出一個輸贏來,我們不用在這裡杵着,分出勝負早着呢。”
於是,汪孚林還沒怎麼反應過來,就被李師爺給往裡頭拖了。不但如此,看熱鬧的葉小胖和金寶秋楓,也被三言兩語叫進了廳堂。於是,衆人就坐在廳堂裡頭,好整以暇地等着外頭那兩人分出個結果。期間,李師爺還給衆人普及了一下兩人的恩怨。
湛若水和王陽明弟子門生衆多,外頭那兩位都已經要排到再傳弟子的弟子這一行列了。他們一個是王學泰州學派,一個是湛學甘泉學派,彼此都不算最出名。而且要說學派對立就是死對頭。其實也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因爲王湛對立並不是那麼明顯。畢竟還有作爲大明王朝根子的程朱理學是最大的敵人,兩家學派彼此互通有無的時候更多。有道是“學於湛者,或卒業於王,學於王者,或卒業於湛”,就是這麼個趨勢。
兩人真正對立的是,當年本來準備去見正好遊學到某地的泰州學派中堅何心隱,可臨啓程的時候兩人因爲辯論爭了一天一夜。最後與何心隱失之交臂,滿世界追了一圈才總算見到那位令人敬仰的前輩。汲取了這一教訓,兩人此後就算要較量高下,也不再用口若懸河的辯論,而是採用了這樣簡單粗暴的較量,生怕再耽誤事。畢竟,湛學和王學在各種問題上觀點不一,要吵架幾天幾夜都吵不完。
葉小胖看看李師爺,隨即拉了拉金寶,低聲說道:“金寶。這兩位先生既然這麼孩子氣,想來應該比咱們先生要通融一些。不會那麼難說話吧?”
“難說。”金寶還沒來得及說話,秋楓就插嘴道,“問題在於,到底是兩個人教咱們,還是一個人。若是他們兩個人一塊來,我們就慘了。”
金寶其他的不懂,可這兩位先生彼此針尖對麥芒,他總是親眼看到了。他猶如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最後突然小聲說道:“一個教咱們,一個留給爹,這不就是兩全其美了?”
此話一出,三個小的全都深以爲然。而這時候,就只聽外間一聲大笑,緊跟着那個敞襟開懷,袖子捋得老高的中年人,便神采飛揚地進了廳堂。他見衆人忙不迭地起身,便興高采烈一點頭道:“今日終於贏了一把,痛快!”
“只不過我僥倖手一滑才讓你贏了,稍有成就便恨不得炫耀得人盡皆知,輕浮!”那個冷峻的中年人緊跟着進了廳堂,卻是輕輕揉着手腕,半點沒有失利者的頹然。他掃了衆人一眼,直截了當地問道,“仲淹給我寫信說,請我對他幾個晚輩因材施教,就是你們?”
汪孚林這才明白,這個言行舉止和李師爺有些相近的,竟不是李師爺的師長,而是汪道貫的業師。如此一來,那個性子有幾分豪放不羈的,竟然是李師爺的業師。他之前完全猜錯了!雖說怎麼都想不明白,這兩位怎麼收弟子盡找和自己脾氣不一樣的,但他還是笑容可掬地把葉小胖和金寶秋楓引薦了過去,至於這兩人怎麼爭搶弟子,那就不關他的事了,橫豎他們都是學問功底紮實之輩,那就夠了。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李師爺竟是突然開口說道:“柯先生,方先生,除了明兆他們三個之外,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汪賢弟歲考在即,二位能不能幫一幫他?”
汪孚林還沒來得及答話,就只見四道目光齊刷刷落在了他的身上。衣衫不整的柯先生饒有興致地看了汪孚林一眼,隨即笑眯眯地說道:“哦,這就是赫赫有名的松明山汪小官人?這事好說,我答應了!”
“區區一個歲考,何足掛齒。”冷峻的方先生則是微微一點頭,臉上難得流露出了一絲笑意,“你之前的事情,我聽仲淹說過。雖千萬人吾往矣,難得!”
汪孚林實在不知道遊野泳的閒人汪二老爺在給自家先生寫信時,究竟誇了他什麼,只能訕笑謙遜了幾句。而突然多了這麼兩位,家裡本就緊緊巴巴的房子,立刻更不夠住了。
可還沒等他煩惱怎麼騰屋子,鬆園就派管家送了帖子,熱情邀請柯方二位先生去鬆園小住。眼看那管家使盡渾身解數,總算是磨得兩人同意後跟着去了,李師爺方纔對汪孚林說:“要說學問,他們興許不是湛派王派之中一等一的,但要說應試,他們卻絕不在任何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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