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縣公堂之上,這會兒正亂成一團。
作爲苦主的吳興才並不是一個人來的,除了當事人,至今還鼻青臉腫的小夥計,他還捎帶上了四個同屬於休寧的糧商。至於舒推官,則自稱段府尊很關心這個案子的進展,硬是前來旁聽,方縣丞又不是葉鈞耀,怎有底氣把人給趕走?
於是,升堂後不久,吳興才那義正詞嚴的指責,再加上他那個尖酸刻薄的夥計在旁邊幫腔,就把南溪南村的鄉民們給惹毛了。那個之前就是第一個動手的後生原本還跪着,可這時候蹭的站起身來,一連串土語罵了過去,而吳興才以及那夥計又是休寧土語罵了回來,公堂上是雞同鴨講,熱鬧非凡——反正方縣丞這個淳安人基本上有聽沒有懂!
方縣丞第二次在大庭廣衆之下坐正印官的位子,卻不像上次那樣有底氣。上一次,他和葉縣尊一塊演了一場雙簧,把趙思成給坑進了大牢,事後糧長上供的東西全都進了他的腰包,而且葉縣尊也把他當成了心腹,甚至連此前刑房一個典吏缺都交到了他的手裡,可以說他這個佐貳官簡直成了縣衙中真正的二把手。可眼下,他就沒有那次死活搏一把的勇氣了。
因爲他不再是一窮二白的光桿子縣丞,他剛添了個還算不錯的丫頭,過上了小康的生活,絕不願意一朝回到和老僕相對淚兩行的日子!
看到這一番亂象,方縣丞正在心裡天人交戰,突然感覺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側頭一看,就發現身邊竟是多了個皁隸。可再細細一看,他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因爲那胖墩墩的身材,頗爲熟悉的臉,不是葉縣尊家的寶貝兒子還有誰?見葉小胖默不做聲直接遞了一張紙條過來。雖說心裡只覺得詭異十分,但他還是接了在手,偷偷瞄一眼上頭的字跡,他便陷入了抓狂之中。
因爲上面只有區區兩個字,立威!
可說得簡單,他又不是正印官。這會兒下頭還坐着舒推官這個兩榜進士,一堆家產比他多幾十上百倍的休寧鹽商虎視眈眈,他找誰立威去啊!難道那堆泥腿子?可他往那臉紅脖子粗的後生瞅了一眼,見其他鄉民彷彿也忍不住了,隨時隨地可能開始公堂全武行。他使勁嚥了一口唾沫,又不太敢隨便拿這些泥腿子立威。
見方縣丞在那糾結,葉小胖想起李師爺剛剛說的話,暗自嘀咕一聲先生真是猜得準,立刻又補充了一句:“先生說了,二尹不知道怎麼立威,那就兩邊各打五十大板!”
方縣丞登時眼神一凝,當發現那後生和吳興才的夥計竟是互相揪住了衣領。他突然挺直了腰桿,抓起那塊今天只是一開始動用了一下的驚堂木,砰的一聲用力砸在了桌子上。升堂到現在。他這個署理縣令的存在感極其薄弱,眼下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頓時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剛剛在他旁邊的葉小胖雖說身材圓滾滾,動作卻賊快,一瞅見那動作就嗞溜閃了人,這會兒到了一旁角門屏風後頭。站在李師爺旁邊,他就低聲問道:“先生。五十大板是不是太多了?”
“只是個虛數而已。”李師爺隨口答了一句,緊跟着聽到方縣丞說的話。他就輕輕吁了一口氣。總算這位方縣丞還聰明!
“公堂之上,豈能容爾等爭執喧譁取鬧,成何體統?”方縣丞又是用力一下驚堂木,丟下一根堂籤怒聲喝道,“來人,將這兩個大膽狂徒拖下去,先責五小板再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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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大板變成了五小板,葉小胖頓時瞠目結舌,李師爺卻對方縣丞的變通表示滿意。這種打了被告打原告的方法,是不能常用的,但今天這種雙方全都無視於主審方縣丞的情況下,如此執行並沒有實質性問題。然而,接下來的一幕卻讓他有些措手不及,就只見公堂兩邊那些黑衣皁隸沒有一個動手的,一時間,方縣丞說出來的話,丟下的那支堂籤,就彷彿丟在水裡連個水花都不響的石子,那氣氛竟是無比尷尬。
面對這一幕,刑房吳司吏頓時心頭咯噔一下。他咬咬牙站了出來,厲聲衝着那些一動不動的皁隸喝道:“方二尹都下了堂籤,你們還杵在那裡不動?”
要是往常,他這話說出來,雖不說擲地有聲,可也總有相應的效用,可此時此刻,他就只見那些皁隸們竟對他的厲聲厲色毫無反應,到最後,還是一貫不顯山不露水的皁班鄭班頭站了出來,卻是根本不理會他,像模像樣朝着上首的方縣丞深深一揖說:“二尹息怒,今日這原告被告當堂相爭,險些動手,確實是他們無狀,但二尹這發下堂籤就要痛責人,小的身爲皁班班頭,實在不敢輕易受命,這打了被告不說,卻連原告苦主一塊打,傳出去成什麼體統?”
糟糕!千算萬算,竟是漏算方縣丞不是葉縣尊,對縣衙吏役的掌控和威懾天生不足。而刑房吳司吏固然是老資格,可那是幾十年書辦的老資格,又是從戶房剛剛調到刑房去的,沒有足夠壓制皁班的本錢!
李師爺雖說天賦才情一流,見微知著的本事亦是不差,可這會兒他方纔發現,自己到底是門館先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師爺——因爲他對縣衙事務的熟悉程度實在是不夠。他輕輕用指甲掐着手掌心,腦筋快速轉動着,而旁邊的葉小胖亦是察覺到事情有些不妙,突然低聲說道:“先生,要不,我去後頭看看爹爹是否醒過來了?”
如果葉縣尊能夠現身,就可以順理成章接替方縣丞,那時候這些陰奉陽違的胥吏差役定然不會是這個態度……但不行!之前說病倒,眼下說出現就出現,正好還有府衙的舒推官在場,指不定會被人傳成什麼。而且,葉小胖、金寶、秋楓,這三個小傢伙可一直都是把他那位東翁當成重病號來照顧的!
“不要拿這些煩心事去攪擾東翁。”
李師爺搖了搖頭,暗想汪孚林和葉明月等人去福聖寺,這會兒已經到了晚堂快結束的時候,論理怎麼都應該回來了,可卻一直都沒消息,說不定是有變故。見葉小胖張頭探腦,彷彿立時三刻就想衝出去看個究竟,他乾脆一把揪住了這個小傢伙,免得出岔子。須臾,他就聽到吳司吏跳將出來,引經據典對鄭班頭的言語加以迎頭痛斥,而鄭班頭亦是寸步不讓,他終於回過神來,也不用什麼字條了,直接對葉小胖耳語了幾句。
這一次,葉小胖又悄悄溜了出去,趁着那邊廂吳司吏和鄭班頭爭得不可開交之際,他又躡手躡腳來到了方縣丞身邊,這一次就不用傳字條了,他直接對方縣丞說道:“先生說了,這時候二尹你不能軟,一定要憑着署理縣令的威勢,把那股歪風給壓下去。吳司吏是刑房掌案,鄭班頭對律法總沒他熟!”
說得容易,我這位子讓給你得了!
方縣丞簡直坐立不安,可不管如何,李師爺未來的前途說不定比葉縣尊還要光明,到了這份上,他也只能硬着頭皮上。可就在他想要開口喝止的時候,一直在看熱鬧的舒推官終於開了口:“全都給我住口,這是公堂之上,先是原告和被告鬧得不可開交,如今又起內訌,你們還有沒有規矩?鄭班頭,你也太冒失了,就算方二尹不熟悉律法,事後徐徐勸諫也就行了,竟然當場不遵,誰給你的膽子?還有吳司吏,你一個刑房掌案,這種時候的職責是記錄供詞,以便回頭畫押,你卻和鄭班頭爭吵,讓小民百姓看笑話,丟了縣衙尊嚴!哼,爛泥扶不上牆!”
這一句爛泥扶不上牆,充分暴露了舒推官的傾向。不同於最初責備鄭班頭的話,對吳司吏的這評價,已經完全上升到人格侮辱了!然而,吳司吏的臉色卻紋絲不動,不但如此,他竟是還用帶着幾分森冷笑意的眼神看了舒推官一眼。
“舒爺說得沒錯,小的身爲刑房掌案,管的應該是供詞,可問題是,剛剛自從二尹升堂之後,苦主說了三兩句話後就開始謾罵,被告亦是忍不住回罵,來來回回的全都是些不堪入耳的粗話,難不成要小的如實一一記錄,吳氏米行的夥計安順罵南溪南村這幾個鬧事的是狗,而人家反罵他們是豬?回頭再把這樣的供詞依樣畫葫蘆上呈府衙刑房,給舒爺過目,然後呈送給段府尊?”
吳司吏尖酸地反刺了回去,見舒推官登時麪皮紫漲,他就不緊不慢地說,“所以小的倒有些後悔,應該記下來的,有這陳堂證供,誰還敢說方二尹這堂簽出得有問題!誰敢說藐視公堂,不該打!誰敢說小的引用律法,和鄭班頭相爭,就是爛泥扶不上牆!真正的歪風不剎,卻只知道吹毛求疵,那纔是聖賢書都讀到狗身上去了!”
此時此刻,無論是站在方縣丞身旁的葉小胖,還是屏風後角門的李師爺,又或者是方縣丞本人,以及衆多其他相關不相關的人,全都被吳司吏的強大戰鬥力給震懾住了。身爲吏,在官的面前從來就低不止一等,更不要說舒推官還是兩榜進士,不是府衙中那些雜牌子出身的同知通判,可就是這樣身份扎手的對手,吳司吏竟是悍然挺身直接撞了上去!
那一刻,李師爺手中扇子啪的一合,腦海中冒出了寥寥數字。
壯哉,吳司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