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鈞耀當初剛剛上任歙縣的時候,不過小小一個菜鳥縣令,鄉宦胥吏全都沒把他放在眼中,汪道昆彼時雖是山居賦閒,卻也沒太在意這位父母官。可如今不過區區數年過去,哪怕汪道昆已經重新起復入朝爲兵部侍郎,堂堂少司馬,對待葉鈞耀的態度卻比從前更多幾分親近。無他,那不但是汪家的姻親,也是許家的姻親,更不用說葉鈞耀自己仕途也還在上升期,頗具潛力可挖。
葉大炮也許有這樣那樣的缺點,能力也談不上出類拔萃,但卻爲人仗義,關鍵時刻敢說敢拼敢負責任,算是極其靠得住的人。這種不會在背後捅刀子的盟友,恰是官場上最難求的。
所以,特意提早從兵部衙門回來,而後親自接見過葉鈞耀和戚良之後,見汪孚林親自把兩人送去那邊小宅子安置,甚至連之前自己請的廚子都給一併送了過去照料飲食,汪道昆便對身邊兩個弟弟感慨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葉鈞耀當年那個徽寧道還是歪打正着,可如今躋身戶部司官,卻輕輕鬆鬆。而他離任徽州府的時候,還進了名宦祠,上千父老親自相送,徽州府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地方官了。有孚林給他物色的幫手,我倒不擔心他。而戚良這次要去薊鎮三屯營,我想讓孚林隨他走一趟,你們覺得如何?”
汪道貫之前跟着汪道昆走了薊鎮,遼東卻沒去,對那邊的士氣自然印象深刻,可地理條件實在夠惡劣的。更不要說這種天氣上路。嘴上不說。心裡卻素來偏愛汪孚林的他皺了皺眉。最終便另闢蹊徑:“可孚林到底還是在候選的新進士,萬一他不在的時候,吏部突然派官可怎麼辦?”
“我會提早對首輔稟明,也會對張瀚打一聲招呼。若是他吏部非得挑在那種時候授官,就只爲了噁心人,那他這個吏部尚書也就不用當了。”
說起這話的時候,汪道昆赫然有幾分殺氣騰騰,但旋即就鄭重其事地說:“孚林天性聰明機敏。舉一反三,而又敢拼敢冒險,可以說我們年輕如他這年紀,全都沒有那樣的魄力。然則我想讓他看一看,天底下真正的艱難險阻是什麼。是那些塞外賊心不死的異族,是人力不能抗衡的天氣,以及……最難揣測的人心。”
“大哥說的是,孚林雖說算不上順風順水,經歷過的各種事情也多,但想來絕對沒見過北面練兵用兵的情形。”汪道會之前也曾跟着汪道昆北巡薊遼。對於這個建議非常贊同,帶着幾分深深的期待說道。“再說,孚林和戚大帥也算是相當有緣,該去見上一面。”
汪孚林並不知道汪家三兄弟已經給自己安排好了接下來的一應事宜。他將葉鈞耀和戚良送到那座小宅子後,早一步在那兒準備的小北就迎了出來。一邊是父親,一邊是曾經和自己較量過的戚家軍老卒,都不是外人,她自然不會拘束,先帶着戚良看過他那屋子,見汪孚林彷彿有話要對人家說,她就留下那兩人,自己帶着葉鈞耀到了內院正房。見其東張西望頻頻點頭,她的嘴角就露出了笑容,誰料葉鈞耀突然轉過身來嘆了一口氣。
“你也嫁了,孚林也中了進士,我又升了官,明兆這次道試也是信心十足,要說我這個當爹的已經沒多少遺憾。可你和你姐姐前後嫁人,你都快兩年了,她也已經一年多了,卻都沒什麼動靜,我這外孫什麼時候才能抱上?”
“爹!”小北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地說道,“我和他都還小呢,急什麼,公公婆婆也說不着急。”
“你啊,就是沒規矩,什麼他,要叫相公!”葉鈞耀一本正經地糾正小北的稱呼,隨即就嘆了口氣說,“你公公和婆婆不同,因爲當初和胡家定親又退親那場風波,你公公心裡那疙瘩大了,所以能夠讓孚林把你娶回去,他是如願以償,自然會比平常公公更偏向兒媳幾分。可他年紀大了,總想着要抱孫子,時間長了心裡犯嘀咕的時候,那就晚了。你們兩個好好調養身體,別以爲年輕就不當一回事。”
“好好,我知道了。”小北無奈點了點頭,卻是小聲說道,“這話換成娘來說還差不多,爹你越俎代庖了。”
“死丫頭,你爹我還不是沒辦法,誰讓你娘擔心明兆回寧波去道試出岔子,又或者被人欺負,竟然丟下我不管了!”葉鈞耀氣得直哼哼,但一屁股坐下來之後,他又眉開眼笑地說道,“話說回來,我這次進京到戶部福建司當員外郎,原本心裡很沒底的,卻沒想到孚林那麼周到,竟然已經找到了一個曾經在戶部當過書吏的桂師爺。有這樣的幫手,我就不擔心被人糊弄了。”
小北當然不會說,汪孚林原本只是留着人以備自己萬一所需的,沒想到這麼巧葉鈞耀要進戶部爲官,這簡直是瞌睡的時候有人送上枕頭。她樂得父親和丈夫的關係更親密些,當即笑着說道:“那當然,爹進京的日子定了之後,相公就見了桂師爺好幾次,還讓他設法聯絡幾個舊識,還在書房裡整理了一些爹你用得着的手札以及筆記。爹你剛上任之後記得低調一些,多聽多看少說,等回頭突然來一記殺手鐗,他們就肯定服你了。”
“呵,那是,吃一塹長一智,你爹我可不是當年吳下阿蒙了。”
“岳父大人有這準備,我們就放心了。”
說話間,汪孚林已經進了屋子,重新又笑吟吟一揖見過之後,他便言說這裡借給葉鈞耀暫住。就在得知葉鈞耀進京之後,他就把這座小宅院從汪道昆那兒買了過來,省得老是佔人便宜。畢竟,他此後在京也得有個落腳點。不能一直借住汪府。
對於這份好意。只帶着幾個僕人。別無家眷的葉鈞耀自然不會推辭,反正他佔小女婿的便宜也不是第一次。而對於汪孚林外頭有房子不住,卻被汪道昆提溜在那邊府裡擠着,葉鈞耀也能夠體會出作爲長輩的苦心,當然不會多囉嗦一個字。只不過,當汪孚林和小北這就要回去的時候,他少不得把剛剛對小北叨叨的話又對汪孚林說了一遍。
這種話如果是丈母孃來叨叨還差不多,可老丈人一本正經吩咐這些。汪孚林實在覺得有些不搭,回去的路上縮在這裡,他不由得嘴角微微抽了抽。最後還是小北沒好氣地說道:“也不知道是誰說的,要孩子之前得把所有準備都做好,不宜太早太急,還讓我多騎馬。就爲了這個,我剛剛還被爹說了一頓。”
“這是爲你好,只要你二十歲之前生一個,那不就行了?太年輕生孩子真的不好,朱宗吉那傢伙不是也認可了我這說法?他連婦科都能兼看。信誓旦旦地說過你的身體好得很,完全沒問題。再說。以你的個性,有了孩子之後總得自己親自帶吧,不至於樣樣託付給乳母丫頭吧,那時候還能有空騎馬和我一塊四處亂跑?”
“說來說去,原來你是爲了自己啊!”小北忍不住在汪孚林手臂上掐了一下,心裡卻很高興。不論如何,一個重視自己更勝過重視子嗣,而且還喜歡帶着自己同進同出的丈夫,作爲女人又怎麼會真的有意見?
正因爲如此,當汪孚林和她回到汪府,這大晚上的汪道昆竟然又叫了汪孚林和她去書房,說出了那番安排時,她不禁有些措手不及。她張了張口想說自己也與汪孚林一塊去,可最終還是忍住了。畢竟,薊鎮是九邊之一,到處都是將兵,她是可以男裝前往,可萬一露出點破綻,會不會招人非議?可就在她心中有些糾結的時候,卻只聽汪孚林突然開口說了一句話。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事我沒意見,不過,我有兩個要求,伯父可能依我?”
汪道昆早就知道汪孚林不是那麼容易擺佈的晚輩,當即大度地點點頭道:“你說,能答應的,我就答應你。”
“第一,既然去薊鎮,能不能讓我順道也去一下遼東?遼東李大帥,薊鎮戚大帥,並稱爲薊遼兩大支柱,我可不想錯過任何一個。”
汪道昆沒想到汪孚林還願意在這大冷天往更加苦寒的遼東跑,躊躇片刻方纔若有所思地說:“此事我得對首輔和子理兄言語一聲。畢竟,你若是去遼東,來回至少得多上兩三個月才能返京,萬一有美官出缺,就趕不上了……不過你去見識見識也好,我答應你。”
對於汪道昆答應這件事,汪孚林絲毫不覺得意外,接下來才拋出了另外一個條件:“第二,我想帶小北一塊去。”
這一次,汪道昆就有些爲難。當初他對於汪孚林和小北這樁婚事素來就是贊成的,此時想到其中關節,他不由得心中一動,隨即便若有所思地沉思了起來。足足好一陣子,他才微微點了點頭。
“戚南塘祖籍登州,如今鎮守薊鎮三屯營爲總兵官,其妻王氏在他赴東南抗倭的時候就跟了去,後來他上任薊鎮,也一樣跟了過去。朝廷既是在調浙軍五千入薊鎮的時候,把家眷一塊調了過去就地安置,對此自然不會說什麼。這些年,對邊鎮大帥帶家眷上任,不像從前那麼嚴苛了。但這兩年,王氏卻帶着記在名下的長子戚安國住在登州,而其餘幾個兒子隨父親在三屯營。夫妻父子分別已經有一陣子。我聽說近日那位夫人正好前去薊鎮與戚南塘團聚幾天。你帶着小北去也好。戚南塘在歙縣的那些產業固然頗爲隱秘,萬一戚良露出口風,被王氏察覺到,有個女人方便些。”
說到這裡,汪道昆的臉上已經露出了幾分尷尬的表情。他和戚繼光是當官方纔認識的,又因爲彼此鼎力支持的袍澤之情,最終成了朋友,珍藏的那把寶劍便是憑證。他自己家有賢妻吳夫人,哪怕他不肯因無子而納妾,吳夫人卻硬是促成了此事,他如今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可戚繼光的那位夫人王氏卻是悍妒非常,戚繼光背地裡納妾生子,她被逼無奈接受了庶子,卻硬是逼着戚繼光每年把宦囊所得的大部分都送回去,以至於堂堂戚大帥往他這藏私房錢!
這都叫什麼事!
見小北有些狐疑地看看汪孚林,又看看自己,汪道昆最終苦笑道:“小北就不要女扮男裝了,畢竟孚林這次出去不是公務,而是遊歷,就算帶上妻子,別人也沒資格非議,非議你也不用去管。戚南塘總會照應你們一些,但到了遼東就要你們自己小心了。”
直到出了書房,小北還是有些糊里糊塗的,等到了無人處方纔拉着汪孚林的袖子問道:“戚大帥在歙縣置辦產業幹什麼?還有,伯父幹嘛讓我勸戚夫人?”
汪孚林聳了聳肩,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撣去了飄落在小北頭上的一截枯枝,哪怕她催促,他仍只是含含糊糊地說道:“到了你就知道了,現在說了也白說。”
兩京風流人物,他已經見過不少,卻不知道那薊門關上,昔日抗倭大將,如今尚威風否?山海關外,李成樑可已經對女真人揮起了屠刀?
第七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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