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恭喜,沉冤得雪!”
這前頭四個字是剛剛汪孚林已經聽到耳朵起老繭的,可後頭四個字卻是其他人都識趣不提的。面對這麼一位不速之客,汪孚林的第一反應便是側頭去看金寶,本想着對方既然被他看見連續三天早起在豐樂河裡游泳,總是松明山村人,金寶應該認得,可他沒想到,小傢伙竟然滿臉茫然,顯然也不認識。
這下子,汪孚林也不知道他是該覺得安心,還是該覺得糾結,最後乾脆不說話,靜等着對方的後招。
反正這傢伙遊個野泳都要自詡爲狂放不羈,最是話多,否則那時候也不會追在他後頭問東問西!
果然,對方在很沒誠意地道賀之後,便笑着說道:“怪不得之前你說,沒有被人逼到絕路上之前,不會求助宗族長輩,如今果然是做到了這一點。之前明倫堂中翻盤的一幕實在精彩極了,我在外頭看着,也忍不住想要鼓掌叫好,不枉我攛掇了葉縣尊去學宮看熱鬧!你這一大獲全勝,總算是讓他痛下決心,跑去徽州府衙爲自己討公道了。他也倒黴,剛上任幾個月,根本還沒摸清楚前任的遺留問題,就捱了這麼當頭一棒。”
話說到這份上,汪孚林已經隱隱明白,這應該就涉及到他之前摸不着頭腦的幕後角力了。可是,對方那玩笑一般提到前任的遺留問題,他心中不禁一動,暗想難不成堂堂歙縣令也和自己一樣,只是個倒黴鬼?
“總而言之,你不要忙着趕回去,畢竟大宗師都還沒走。只要大宗師還沒正式爲你正名,你貿貿然回了松明山村,來日大宗師也好,葉縣令也好,一出牌票,你照舊得趕二十里山路再折回來。還有那個被你罵作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汪秋,那個暗中和汪秋勾結,爲難你的劉三,難不成你不想看他們什麼下場?安心在城裡再等幾天,一切都會揭曉。”
這位有閒遊野泳,說話又喜歡賣關子的傢伙嘿然一笑,衝着汪孚林和金寶父子倆又一點頭,衝着金寶囑咐了一句要孝順你爹,旋即旁若無人地出門揚長而去。面對這麼個來去自說自話的閒人,汪孚林恨得牙癢癢的,當即對身邊的金寶問道:“你真不認識他?”
“好像見過。”金寶有些不確定地嘟囔了一聲,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這才擡起頭說,“我好像有一次看到他從南明先生家裡出來。”
怪不得昨日他領了提學牌票進城的時候,那位南明先生竟是派人擡滑竿送他,果然此人身份不尋常!
“爹,都怪我從前去學裡都是偷偷摸摸,在宗祠祭祖的時候排位太靠後,看不清前頭那些人,說不定他就是族中哪位長輩……”
“小笨蛋,不要什麼事都認爲是自己的錯!”
汪孚林沒好氣地在金寶腦門上敲了敲,同時不得不開始盤算,自己接下來滯留城裡期間應該幹些什麼。他費神冥思苦想,金寶在一旁不敢吭聲,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大門再次被人砰的一聲推開。面對這絕大的動靜,他立刻惱火地擡頭望去,隨即就對上了長姐汪元莞那又驚又喜的目光。
這下,他登時有些心虛地叫道:“大姐!”
“小弟,你總算過這一關了!”汪元莞強忍住險些奪眶而出的淚水,快步走上前,不管不顧一把將汪孚林摟在懷裡。足足好一會兒,她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態,慌忙鬆開手後退幾步,又拿手帕擦了擦眼睛,這才收起那些悲傷憂慮,滿面嗔怒地斥道,“可你昨天就算進城晚,也應該給我送個信!這樣大的事情,我是你大姐,竟然還是從旁人口中聽說的,莫非是覺得我無能,幫不上你的忙?”
“大姐,你先聽我解釋。我昨天進城的時候,身邊還跟着三個牛鬼蛇神,等到在馬家客棧住下又已經快宵禁了。這還不算,大晚上,我又爲了金寶這個不省心的忙活了半宿,哪裡顧得上?”汪孚林一邊說,一邊衝金寶使了個眼色,“金寶,還不改口叫大姑?”
金寶從前最怕的就是汪元莞,這會兒腿肚子都有些打哆嗦,好容易鼓起勇氣叫道:“大姑。”
汪元莞匆匆趕到歙縣學宮撲了個空,卻打聽到汪孚林漂亮翻盤的經過,此時此刻再看金寶時,眼神之中便流露出了一絲柔和與溫情。見金寶對自己的態度分明還有畏懼不安,她便笑了笑說:“既然是你爹做的決定,又在族長那裡改了族譜,那從今往後,你就是你爹的兒子。就如你爹在大庭廣衆之下說的一樣,良才美質若是埋沒了,那實在是暴殄天物!金寶,日後一定要孝順你爹,他這次爲了你,捨棄了很多東西。”
金寶只聽明白汪元莞竟然承認了自己,一時差點又掉下眼淚來。可聽到最後一句,他登時陷入了深深的震驚,當即開頭看向了汪孚林。
這一次,汪孚林登時有些無奈:“大姐,你對他說這些幹什麼!”
“我少時也讀過王荊公那篇傷仲永。若是他日後懈怠,不再勤學苦讀,對得起你這份苦心嗎?”汪元莞卻沒有因此諱言矯飾,她看着金寶,一字一句地說道,“金寶,你爹今日當堂那番話,認下了你這個兒子,日後他成家立業,也許會因此碰到障礙……”
“大姐,不要說了,不就是有了金寶這個便宜兒子,我日後興許娶不着出身好,嫁妝多的媳婦嗎?沒事,這世上總有眼光足夠好的姑娘!”汪孚林打斷了長姐的話,隨即笑眯眯地說道,“金寶,你給我聽好了,要覺得對不起我,就好好用功,秀才舉人進士一路考上去!我就等着養兒防老了。”
汪元莞原本心中傷感,可聽到這話差點沒氣樂了。就連惶恐不安的金寶也忍不住咧了咧嘴,隨即小聲說道:“爹,你這要求太高了。”
“別瞧不起自己,你一定行!”
有了這個小小的插曲,汪元莞僅有的擔憂也好,傷感也罷,全都暫且丟到了九霄雲外,這纔想起今日丈夫也同來了,趕緊催促小弟去見,又拉上了金寶。和汪元莞的沉着能幹相比,其丈夫許臻不善言辭,人卻分外樸厚。
前有閒人知會他多留幾天,後有姐姐姐夫拜訪,汪孚林便又去通知了轎伕和鄉親還要在城中盤桓幾日,繼而晚飯時在馬家客棧款待姐姐和姐夫,幾杯小酒下肚,心情輕鬆的他笑嘻嘻地打趣了一句巧婦伴拙夫,立刻遭到了長姐一頓白眼。可他那位姐夫卻彷彿對這評價很高興,拉着他又多喝了幾杯,鬧到最後,醉醺醺的他連怎麼上牀都記不清了。
汪孚林一夜好睡,金寶卻一整個晚上輾轉反側,完全沒睡好。明明汪孚林已經解決了那樣的大危機,他也不用再擔心惡棍兄長的欺凌,可他就是沒辦法入睡。只要一閤眼,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明倫堂上那一幕幕情景,耳邊就會傳來汪元莞的嘆息,還有那你一定行的鼓勵。
他那弱小的脊背上分明已經解脫了一個最大的負擔,可轉眼間又背上了另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可這一次,他不斷給自己鼓勁,一定要好好讀書。
於是,等到次日大清早起來時,一宿沒閤眼的他特意到外頭提了冰冷的井水洗臉,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纔去服侍汪孚林。可他剛剛進房間,就發現汪孚林也已經起了,這時候業已穿戴整齊,正在彎腰穿雲履。他快步上前正要幫忙,剛蹲下腦袋上就被拍了不輕不重的一下。
“別忘了從今往後你不是奴僕,這些事就不用做了。”沒有給金寶反對的機會,汪孚林便站起身來,眨了眨眼睛說道,“昨天那傢伙既然有意賣關子,今天咱們就自己去打聽打聽,總不成一味守株待兔,做個瞎子聾子!”
金寶聽到咱們兩個字,一時高興得無以復加,剛剛那一丁點小小失落立刻無影無蹤,立刻連連點頭道:“好,我都聽爹的!”
說是打聽,汪孚林卻沒有半點打聽正事的架勢,帶着金寶在縣城滿大街閒逛。和府城相比,歙縣縣城只築起城牆二十餘年,圈佔的範圍並不算大,幾條大街都是有數的。汪孚林既然把金寶當成了兒子,除卻買給他的零嘴,零零碎碎還買了兩本詩集,再加上捎給家裡兩個妹妹的禮物,給幾個幫忙的鄉親置辦的禮物,整整花了四兩銀子,幸虧都是讓人送回客棧去的,否則就算雙手雙腳齊上也根本拿不下。
當他繞了大半圈,終於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時,登時笑了起來,等前頭幾個主顧心滿意足離開之後,他才遞了三文錢過去。
“一串糖葫蘆。”
“好嘞……咦,林哥兒?”鬆伯麻利地取下一串糖葫蘆正要遞過去,這才認出面前的人,登時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小老兒昨天正好沒進城,竟是錯過了你那場翻盤好戲,想想就後悔!金寶有了林哥兒這樣的爹,真是好福氣,老規矩,小老兒請你吃糖葫蘆,今後記得要孝順你爹!”
今天這已經是第三個人對自己說這話了,金寶不禁心情複雜。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糖葫蘆就已經塞到了自己手中,只能趕緊道謝。他還小,當然也和其他孩子一樣愛吃甜食,但從前在兄長手底下能吃飽就不錯了,自從跟了汪孚林,每次鬆伯送糖葫蘆來,除卻二孃和小妹,剩下一支就是他的,現在回想起來,他哪裡不知道,早在很久之前,汪孚林就已經打定了主意。於是,他捏着這輕飄飄的糖葫蘆,半晌都沒有咬上一口,直到突然聽到有人在催促自己。
“爹?”
“發什麼呆,我叫你行個禮謝謝你鬆爺爺,不止是爲了他送給你糖葫蘆,還有謝他幫忙在外頭放出我買侄爲奴的風聲。要不是如此,你哥哥說不定不會在這時候起歹念,我也沒有這麼容易就把你搶過來當兒子!現在,你知道你前天晚上有多冒失了吧?”
金寶瞠目結舌地看着那憨厚的老貨郎,突然眼睛溼潤,喉頭哽咽了起來,慌忙退後一步深深施禮,卻被鬆伯一把攙扶了起來。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小時候最愛聽人說書,沒想到一大把年紀還能真正行俠仗義一趟。”鬆伯把金寶送回了汪孚林身邊,這才笑了笑說,“但林哥兒好決斷,好胸襟,我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小官人就不曾擔心過我多嘴說破這關節?”
“鬆伯古道熱腸,哪是那等人?再說,你只不過對人嘮嗑,說是在松明山村,有個剛進學的秀才竟然買了同宗侄兒爲奴,難道不是?”見老貨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汪孚林又誠懇地說道:“等回鄉之後,我請兩個妹妹在家裡備辦酒飯,好好敬您幾杯酒!”
一老一少正聊得高興,就只聽大街上突然鳴鑼敲鼓,旋即就有一個快班快手匆匆跑過,卻是大聲嚷嚷道:“葉縣尊告示全城,今日併案公審千秋裡松明山村人汪秋苛虐親弟,假造印信文書一案;戶房典吏萬有方假造戶房印章一案;戶房司吏劉會、快班幫役劉三叔侄勾結,誣陷生員一案!”
眼見得那快手大聲公示,漸漸跑得遠了,須臾就有很多百姓往縣衙蜂擁而去,汪孚林登時笑了。
這三樁案子似乎都和他脫不了干係!卻不知道,昨天知縣葉鈞耀去見徽州知府的事,到底什麼進展!
他想了想,側頭一看金寶問道:“怎樣,你要不要去縣衙看熱鬧?”
金寶卻咬了咬嘴脣,半晌才搖了搖頭,低聲囁嚅道:“他畢竟是我哥哥,我不想看他悽慘的樣子……”
汪孚林立刻明白了過來,轉念一想,這熱鬧大不了就是審完之後啪啪啪地打板子,昨天已經看過一場殺威棒了,今天不如就算了。只不過,他還是問了一句:“那你孃的下落,你不想知道?”
金寶登時咬了咬嘴脣,最終低聲說道:“我哥的性子我知道,他如今恨我入骨,一定不會告訴我的!”
汪孚林長嘆一聲,有心無力地安慰了金寶兩句。當鬆伯表示要去湊個熱鬧,他便與其道別,帶着金寶又晃悠逛了一會街,
偷得浮生半日閒,得來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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