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盛家並不是從大明建國之初就發達起來的,崛起至今還不到三十年。當初那會兒正是朝廷禁海最嚴厲,乃至於逼得倭寇肆虐的時期,盛家人緊緊攀附着官府,從低買高賣各種緊俏物資開始起步,而後在胡宗憲拼命搜刮東南世家大族的時候,又不惜血本討了歡心,從而進一步站穩腳跟。胡宗憲失勢之後,他們則是立馬靠上了松江的徐家,徐階一倒,他們又再次改換了門庭。
總而言之,見風使舵的本事,南京城裡盛家要是敢認第二,那就沒人會認第一 ” 。
正因爲如此,認了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爲幹爺爺的盛祖俞,在外號稱金陵十三少,聲勢最盛的時候敢和魏國公府的公子搶女人,和南京六部尚書的子弟爭燈船,卻一向都是穩穩當當無人敢招惹。可這一次重重一跟頭跌下去,那頓作爲教訓的板子打得他半個月都沒能下牀,至今還只能俯臥在那養傷。唯一讓他好過一點的是,孟芳在打過他之後,好歹還讓人送過一次傷藥來,這至少說明,他還沒完全在那個南京城中首屈一指的大人物面前失寵。
此時此刻,趴在那兒的盛祖俞正讓丫頭們給自己那傷痕累累的臀腿上藥。儘管已經過去好些天了,可藥粉又或者手指碰到傷口的時候,他仍是忍不住齜牙咧嘴。據他事後聽來的說法,這還已經是下手輕了,可即便如此,他都被打得昏過去兩回,那所謂的廷杖該有多重多難捱?當一個丫頭毛手毛腳地碰到了某塊最敏感的地方時,他終於暴怒了起來,猛地挺身一腳把人踹了下去,隨即咆哮了起來。
“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養着你們有什麼用!滾,都給我滾!”
這些天盛祖俞脾氣暴躁動輒打罵,丫頭們也都習慣了,此刻連申辯都沒有,幾個人立馬溜了個乾淨。可把人趕出去了,盛祖俞方纔想起藥才上了一半。可這時候心裡滿滿當當都是怒火的他哪肯再叫人進來,一時便在屋子裡破口大罵,無論是那會兒躲過一劫的耿定向,還是害得自己被抓了實證的江文明和應雄,他全都罵了一通,但他罵得最兇的,還是在崇正書院把他那些打手全都打翻在地,當衆讓他出了大丑的汪孚林夫妻。
可一通罵完,他有氣無力地趴在那兒。卻不免心中窩火。偏偏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惱將上來的他不禁怒罵道:“都說了滾,還敲什麼門!”
“十三少爺,是老太爺那邊傳話,讓你去正堂一趟。”
盛祖俞當即打了個寒噤。天不怕地不怕,自己的爹孃人前厲害,人後對自己這兒子卻寵溺得很。這世上他最怕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年紀頂多只能當自己父親,卻硬生生要叫一聲幹爺爺的孟芳。那個守備太監真是笑面虎似的人,一會兒笑容滿面,一會兒翻臉就是一頓狠打!另一個則是自己的祖父,正是因爲這位老太爺當年左右逢源見風使舵,這纔有盛家的今天。平日他在外面再橫,到了這位祖父面前也立刻老實得如同提線木偶。更何況如今?
遲疑了好一陣子,他才憋出了一句話:“我這樣子,怎麼過去?”
“小的們備好了春凳,自會擡着春凳送少爺過去。”
如果是平常,老太爺還喜歡他這個孫子的時候。當然不吝多走兩步來看,可自從他捱了那頓打之後就再也沒有過了。盛祖俞想着想着,只覺得毛骨悚然。自己都已經這個慘樣了,祖父竟然連擡都要人擡着自己過去,究竟又有什麼險惡的情形在等着自己?
可這時候他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爲門外的人說完之後就徑直闖了進來,分明是祖父身邊的心腹閻伯,他們這些孫子背後常常稱作是閻王的。在其身後,兩個身強力壯的僕人擡着一張寬大的春凳。閻伯只做了個手勢,兩人便上前來,用粗魯卻談不上粗暴的動作替他拉上了褲子,又把他從牀上架了下來放在春凳上,這才穩穩當當又擡起了春凳。出房門的時候,盛祖俞只聽得耳邊傳來了閻伯淡淡的聲音。
“十三少爺,甭管你心裡想什麼,一會兒可有點眼色。盛家總共三房,老太爺從前疼你,現在長房二少爺卻帶來了貴人,你可掂量掂量其中輕重。”
長房二少爺?就是自己那個陰沉得和老太爺有的好一拼,讓自己嗤之以鼻的堂兄?從前盛祖俞把孟芳巴結得眉開眼笑時,從來就沒把長房那學老太爺卻只學了個皮毛的伯父和堂兄看在眼裡,可現在自己最倒黴的時候,堂兄卻帶了什麼貴人到家中,他心頭那種不妙的感覺就非常強烈了。奈何此刻形勢比人強,趴在春凳上的他半點反抗能力都沒有,只能就這麼被人一路擡到了正堂。
當他勉力支撐身體擡起頭,好歹看清楚了裡頭都有哪些人的時候,他的瞳孔一下子劇烈收縮了一下。因爲客位上坐着的兩個年輕人中,其中一個赫然是當初在崇正書院中把自己羞辱得夠嗆的那個汪孚林!看到對方嘴角一挑,對自己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他只覺得一顆心猛然抽緊了,某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更加強烈。事後他也不是沒讓人去打聽過這個冤家對頭究竟是何方神聖,可轉眼間就被打然後禁足,除了幾個丫頭再支使不了別人,壓根不知道對方何方神聖。
難道那次真的踢到了鐵板?
汪孚林把盛祖俞這位金陵十三少的表情變化全都看在眼裡。他也不是那麼沒度量的人,碰到什麼事都要睚眥必報,但有些能忍,有些決不能忍。別的不說,調戲女人都招惹到他汪孚林的媳婦頭上來了,他怎麼可能輕輕放過?再者,要不是他攔着,江文明說不得都要和班房打一回交道了。此時此刻,他便笑容可掬地說道:“十三公子,久違了。”
盛祖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乾脆趴在春凳上裝啞巴,想着橫豎自己這幅慘狀人人都能看到,到時候裝傷重就行了。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只聽主位上傳來了砰地一聲,打了個激靈的他猛然一擡頭,就只見他向來一見就如同老鼠見到貓似的老太爺,正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瞪向他的目光裡滿是嫌惡和痛恨。這是以往從來都沒有過的,以至於盛祖俞只覺得整個人如墜冰窖,牙齒都有些打起戰來。
“沒出息的東西,成日裡除卻呼朋喚友鬥雞遛狗,你還能幹什麼?汪公子夫婦同遊崇正書院,你竟敢出言不遜,盛家的臉全都給你丟光了!來啊,給我拿家法來,我要親手教訓這孽畜!”
盛祖俞眼見祖父那態度就情知不好,等聽到這一聲喝,他更覺十萬分無望。此刻爹孃全都不在正堂,可以想見他連求救的對象都沒有!不消一會兒,眼見閻伯竟是提着一根細細的竹杖上來,他就更加絕望了起來,使勁掙扎着爬起身滾落春凳,他便對着汪孚林那方向重重磕了幾個頭下去。
“汪公子,汪公子,當日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求你大人有大量……哎喲!”
賠禮求饒的話還沒說完,他就只覺得屁股上捱了重重的一下,那一刻的劇痛差點沒讓他臉上五官全都擠到了一起。然而這卻只是個開始,也不知道親自拿着竹杖打人的老太爺哪來這麼大力氣,每一下重重落在臀腿上,他就只覺得那火辣辣的疼痛竟然比起在守備太監府上挨的那一頓還要更厲害。而他看不到的是,自己的下裳已經血跡斑斑,顯然那些剛剛癒合的傷口在這大力的抽打下,又再次崩裂了開來,可說是舊傷沒好又添新傷。
不過十幾下功夫,悲憤交加的盛祖俞就昏了過去。直到這時候,汪孚林纔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慢條斯理地說道:“老太爺何必如此,想來十三公子也不過是習慣成自然而已。再說了,豪門世家之中,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二公子不就是沉穩有爲的大好青年?”
看到那位面相陰沉的盛家二少爺對自己投來了一個感激的笑容,汪孚林便笑眯眯地說道:“再說,李小侯引薦我來見老太爺談這樁生意,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再提起也就沒什麼大意思了,將來都是一家人。”
程乃軒早聽說了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紈絝子弟在崇正書院調戲小北,結果被汪孚林和小北聯手揍了一羣狗腿子,紈絝子弟則被扭送到了官府事後捱了守備太監孟芳一頓板子。事後他也義憤填膺,捋起袖子想要幫忙教訓人,只不過一直都沒找到機會。此刻見盛老太爺當堂教訓惹事的孫子,他只覺得心裡異常痛快,最是汪孚林肚子裡蛔蟲的他便立刻幫腔道:“老太爺,雙木說的是,這點小事就別放在心上了,別讓小小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事到如今,盛老太爺倘若還不明白這兩位徽州豪商子弟到底是什麼意思,也枉在商場沉浮這麼多年。他看了一眼竭力抑制滿臉喜色的二少爺,想都不想便點點頭道:“既是汪公子如此寬宏大量,我便饒了這孽畜,只將來家中事務,再也和他無干!”
所謂紈絝子弟,就是一旦丟掉了家族庇佑,供給開銷,他就什麼都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