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之前隨着汪道昆來過兵部尚書譚綸的宅邸幾次,但如今再來,他就只見這座規制不算太大的宅邸門庭冷落,就連門房也彷彿帶着幾分頹然和倦怠。只帶着一個隨從的他下馬上前,才通報了姓名,那門房便面露訝然,盯着他端詳了好一陣子,突然拔腿就往裡跑,竟是連一聲交待都沒有。猜到譚家是因爲譚綸的重病而有些亂了方寸,他也沒太在意,由得自己的隨從在栓馬柱上栓了馬,自己便站在那兒發起了呆。
好在沒過多久,那門房就帶着一箇中年人快步迎了出來。才一打照面,那中年人便拱了拱手道:“汪侍御,才聽說你要回來述職的消息,沒想到竟然這麼快就回京了。只不過家父臥病在牀已經不是一兩日,恐怕不大方便見客。”
儘管這最後半截話說得有些支支吾吾,但汪孚林既然知道來的應該是譚綸的兒子,也就是譚家能做主的人,他便誠懇地說道:“譚公子,我今天才剛回到京城,獲知大司馬病了的消息,這才急急忙忙趕了過來
。無論是出於晚輩子侄的立場,還是當初大司馬爲我取了表字的情分,我都想來探望他一下,哪怕在牀榻前站一站也好,還請譚公子能夠體恤我這一片真情。”
看到汪孚林說完這話後便一揖到地,譚獻頓時猶豫了起來。他並不是讀書的料子,多年科舉卻只是個秀才,因譚綸位居兵部尚書,方纔恩廕監生,如今是正六品太常寺丞,兩個年歲小一些的弟弟則是去年留在老家爭取考舉人,落榜之後。譚綸又一直沒將病了的消息送回去,直到不久之前連遺表都準備好了,這才命人回鄉送信。卻是打算替其他兒子求個恩蔭,比如尚寶司丞這種正六品卻沒有實權的京官。同時也希望他挑起家中重擔來。
所以,知道汪孚林前途還不錯,考慮再三之後,他終究覺得一味攔着不近人情,只得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那好吧,汪侍御你隨我來。”
譚綸無論當年在福建當巡撫,還是在薊遼任總督期間,全都是姬妾衆多。但後來告老還鄉的時候就遣散了很多女子,萬曆初年起復兵部尚書之後,張居正贈的婢女以及旁人送的婢妾,佔據了他後院的大半壁江山,因此不免留下了好色的名聲。如今走在其中,汪孚林不見任何鶯鶯燕燕,哪怕是進了譚綸的臥室,他也愣是沒見到哪怕一個服侍的丫頭,心裡不禁頗有些狐疑。
難不成是譚獻還不等譚綸去世,就先越俎代庖把這些女人都給送走了?
靠牆的牀拉了半邊幔帳。汪孚林跟着譚獻上前,這纔看到譚綸正躺在那裡,彷彿正在昏睡當中。氣息微弱,顯然這病已經非常沉重了。儘管他來時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如今眼看這麼一個曾經叱吒風雲,威名赫赫的長者卻淪落到這番樣子,他着實感到心情沉重,別的那些心思也不由得都放下了。靜靜站了片刻,他心頭壓着無數想說的話,最終卻化成了一聲嘆息。
多少風流人物,到老也就是這樣纏綿病榻。奄奄一息,卻也難怪無數明君依舊難免執迷於長生之術。難以自拔。
他凝神注視着譚綸,本打算停留一陣子就離去。卻不料牀上的人突然有了微微動靜。他來不及多想,一個箭步竄到譚獻身邊提醒了一句。譚獻卻看多了這些天父親的時昏時醒,見汪孚林沒有貿然上前打擾,對其觀感頓時提高了許多,點點頭後便在牀前地平上半跪了下來,輕聲叫道:“父親。”
譚綸眼睛只微微睜開了一條縫,在譚獻身上一掃便收了回去,用輕得如同呢喃的聲音問道:“好像有人來?”
汪孚林剛剛的聲音非常輕微,譚獻沒想到譚綸竟然已經聽到了。他沉默片刻,這才低聲說道:“是,父親,汪侍御來看你了。”
儘管譚獻用的只是這樣含糊的一個稱呼,但譚綸卻輕輕咦了一聲,隨即開口問道:“是世卿嗎?”
汪孚林沒想到譚綸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能夠記得自己的表字,連忙上前應道:“大司馬,正是晚輩。”
“你回來了。”譚綸有些吃力地迸出了這麼四個字,眼睛卻沒怎麼睜開,卻是低聲說道,“大郎,我有話和世卿說。”
這就是明顯讓自己迴避的意思,譚獻頓時大爲錯愕。要知道,他之前帶汪孚林進來探望父親都有些勉強,此時壓根沒想到譚綸醒來知道汪孚林來探望,竟是還要留下人單獨說話!但是,他素來不敢違逆父親,哪怕昔日抗倭名將如今已經成了病榻上的彌留老人,他也一樣不敢說什麼,訥訥答應後就站起身來。他正要離開,卻只聽汪孚林開口說道:“世兄放心,我儘量讓大司馬少開口。”
譚獻唯有苦笑。汪孚林縱使真有這心,那也得他那父親肯聽才行!於是,他苦澀地搖了搖頭,最終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方纔在牀沿邊上坐了下來,輕輕伸出手去握住了譚綸那隻已經非常枯瘦的手,卻是什麼話都不忍心說。他來時沒想到譚綸真的已經兇險到了眼下的地步,再拿那種煩心事來打擾,他還算人嗎?
“世卿,如果可以,照應一下我那些兒子。”
區區十幾個字,譚綸已經說得非常吃力,而汪孚林聽在耳中,片刻的錯愕之後,他就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可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個讓他非常措手不及的問題。
“我的遺折已經寫得差不多了,你伯父希望我舉薦誰爲兵部尚書?”
這兩句話,譚綸足足停頓了七八次,眼睛也倏然睜開。汪孚林看着那明明已經很渾濁,眼神卻依稀透露出往昔犀利的眼睛,一顆心猛地一揪。足足好一會兒,他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可以。大司馬不妨舉薦刑部尚書王崇古。”
若是譚獻在,此時指不定要愕然追問出聲。不是誰都知道汪道昆和王崇古不大和睦嗎?
而譚綸則一臉瞭然,竟是微微笑了笑。如果不是僵臥不能動彈。他幾乎就要點頭了。
這時候,汪孚林又繼續說道:“王崇古如果能入主兵部。刑部尚書就空缺了出來。劉應節總督薊遼時和戚大帥文武相得,頗有功勳,如若能召入朝中接任此職,想來頗爲合適,當然,聽說他和首輔大人不大相和,兩廣總督凌制臺接任此職也未嘗不可。而如今薊鎮幾無戰事,遼東卻依舊戰事頻頻。遼東巡撫張部院功勳彪炳,若就此總督薊遼,無疑更進一步。一旦他掛了總督銜,接任兵部尚書的資歷就夠了。王尚書終究年紀大了,也需要一個接班人。”
譚綸聽到汪孚林請自己舉薦王崇古接任兵部尚書,他就察覺到汪孚林還有後續。此刻聽完,若非眼下他不可能喝酒,更不可能大笑,定然會哈哈大笑暢飲一番,以發泄心頭那股鬱結多日甚至說多年的情緒。好半晌。他才微微眨了眨眼睛,乾巴巴地說:“好,聽你的。”
見譚綸沒有二話就接受了自己的提議。汪孚林又是驚訝,又是感激,等到譚綸示意他出門去叫譚獻,他立刻照辦。等到這位譚家長子進來,先是按照譚綸的意思立刻修改遺折,旋即又按照譚綸艱難的口述給張居正寫信,這竟是持續了整整兩刻鐘。等到草稿全都完成,譚獻見譚綸緊緊握住了汪孚林的手,說出了那麼一句話。他頓時呆住了。
“記得照顧大郎!”
“好!”
這簡單的最後對話之後,譚綸便再次閉上了眼睛。呼吸也變得微弱了下來。譚獻爲之大駭,等上前查看。確認父親只是再度進入了昏睡,他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等到把汪孚林送出屋子,想到那最後的對話,他忍不住想要開口問兩句,但發現汪孚林的表情已經異常惘然,他想到剛剛這一老一少之間的默契,突然覺得自己這個兒子有些失敗。
如果不是子侄當中沒有一個成器的,父親又何至於託外人照顧他們?雖說首輔和父親是多年的交情,可如果父親一旦去世,他們扶柩回鄉守制,兩年多之後,那位首輔對於他們這些譚家子弟,還能留有多少香火情呢?
汪孚林沒有對譚獻說什麼吉人自有天相之類的安慰話,畢竟以譚綸的身份,估計連御醫也請過不知道多少次。所以,在臨走時,他只對譚獻低聲說道:“如若這些天有什麼事情,還請世兄千萬到汪家說一聲。無論什麼事,不說伯父和大司馬多年交情,就是我承蒙大司馬賜字贈劍,也絕對不會坐視不理。只請世兄千萬不要把我當成外人。”
人家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想到父親和汪孚林一番單獨談話後,竟是改了遺折,又寫了那封給張居正的私信,譚獻只覺得僅有的怨氣也無影無蹤。等到目送了汪孚林上馬離去,他咀嚼着譚綸給汪孚林取的那表字世卿,只覺得實在是意味無窮。
父親自從抗倭開始,就一直在外帶兵,打過倭寇,巡撫過陝西,又被調到四川平寇,最後去了薊鎮和老搭檔戚繼光一同抵禦蒙古,可以說簡直是救火隊員,哪裡困難,朝廷就想着把人調去哪裡。因爲多年掌兵,父親深知除卻軍紀如山,賞罰公平之外,倘若個人品行太過高潔,反而容易讓朝中產生疑忌,因此蓄婢納妾,做出一副喜好女色的樣子,還和人交流過御女心得。而直到此次臨終前,父親吩咐自己重金遣散姬妾,他這個兒子才明白這些。
當官何嘗容易?
當汪孚林回到汪府時,已經是傍晚太陽落山時分,落日的餘暉把人和馬的身影拉得老長。大概是因爲沒得到裡頭主人的吩咐,看門的竟然還是汪孚林之前臨時指派的兩人,直到復又見到林管家,他言語了一聲,林管家如蒙大赦,立時從下人當中抽調了兩個老實本分的頂替汪孚林那兩個隨從,臨時充當門房。而引着汪孚林去汪道會那兒的,赫然是之前和汪孚林打過很多次交道的芶不平。
一路上,芶不平低聲說着,自己本是在長安左門等着汪道昆的消息,直到裡頭傳話出來,確認汪道昆參與讀卷,這纔回家,隨即就得知了汪孚林已經回來的消息,卻是來不及通知汪道昆了。聽到其津津樂道於沈懋學、馮夢禎等人如何得張居正青眼,汪孚林想到譚綸的病,即將出缺的兵部尚書,不知不覺竟是有幾分浮躁,但幾次張嘴,都最終沒有去打斷芶不平的話。
等他來到汪道會的書房,卻發現金寶和汪無競並不在此。汪道會則解釋道:“你去見大司馬,應該有些所得,我就讓無競帶着金寶去嫂子那裡了。”
汪孚林能夠理解汪道會的急切,便言簡意賅地把自己對譚綸闡述的方案簡短敘述了一遍。見汪道會的臉色實在是精彩極了,他便歉然說道:“事出緊急,我實在是沒想到大司馬的病竟然到了這地步,只怕隨時都可能有危險,因此既然大司馬問了,我正好靈機一動想出了這麼一個方案,就用伯父的名義提了。我知道這麼大的事情,沒有和伯父叔父你們商量就做決定,是太草率了些,但是……”
“別但是了,你小子就是比我們鬼靈精得多!”
汪道會心情大好,在汪孚林肩膀上使勁拍了拍,卻是笑呵呵地說道:“走吧,去見金寶!”
自己雖說覺得在譚綸面前的進言已經竭盡全力周全,但汪道會能夠贊同,汪孚林當然如釋重負。等再來到吳夫人那兒,他就只見金寶快步迎上前來,卻是倒頭就拜道:“見過父親大人!”
汪孚林當初剛醒過來就結結實實聽到金寶叫了一聲爹,如今變成這文縐縐的父親大人,他反而有些不習慣。笑呵呵地把人攙扶了起來,見小傢伙的個頭又已經躥高了一大截,臉上也褪去了青澀的稚氣,多了幾分穩重,他不禁有一種吾家有子初長成的驕傲。只不過,他這個便宜父親一貫不大講威嚴,笑着點點頭後就讚許道:“十四歲的舉人,你這少年神童的名氣可是傳出去了。”
“哪裡是什麼少年神童,這次能中舉,我也沒想到。主考官戴老師在鄉試場中病了,副主考陳老師總攬閱卷,是他力主點中的我舉人。我拜見二位老師的時候,也曾經說過自己文章淺薄,所幸戴老師很和藹,陳老師更是對我有些過度熱絡了。”說到這裡,金寶有些難以啓齒,好一會兒才訥訥說道,“我聽人說,陳老師應該是因爲首輔對父親另眼看待,所以才取中我的,所以我想再磨礪幾年再下場參加會試。”
汪無競寄籍順天府,剛考過縣試府試,成了童生,因此對年紀還自己小點兒的金寶竟然中了舉人非常羨慕。聽到金寶這坦白,他方纔呆了一呆,卻是想到自己府試的時候名列第三的情景。要不是自己是父親的兒子,是不是也不可能躋身前三?
汪孚林之前聽聞金寶中舉,就和小北細細分析過,此時卻不會給金寶潑涼水,示意金寶和汪無競一塊坐下之後,他才笑呵呵地說:“中了就中了,想那麼多幹什麼?當初我能在南直隸鄉試中脫穎而出,也還不是一樣藉助了方先生和柯先生之力?至於殿試,那就更是比拼機遇運氣了。你今年不考就不考,這三年沉澱下來,別的都不用想,好好跟着許學士磨礪學問,總有一鳴驚人的那一天!”
嘴裡這麼說,他卻在心裡哀嘆。等着金寶支撐門戶,自己能夠退休,那還得多久啊!這次一回京城就當救火隊員,他容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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