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這一趟完事,身着襴衫的汪孚林大搖大擺從學宮前頭大門出來,隨即信步走入了學宮前那一片高高的牌坊林中。
因爲歷代以來名人輩出,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之中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石質牌坊。府城名人牌坊最多——比如說大總督坊,指的是當年總督浙直的胡宗憲,哪怕胡宗憲當初自殺在獄中時早已被免職,這座牌坊依舊矗立至今。比如說雙鳳坊,指的是當年的侍郎楊寧和監察御史楊宜,一門雙鳳,光宗耀祖。比如說少宗伯坊,指的是成化年間當到禮部侍郎的祁門人康永韶,即便這一位後來站錯隊被貶,牌坊卻和胡宗憲一樣巍然矗立在府城之中。
總而言之,除非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否則這牌坊一旦豎起來,就絕不會被輕易推倒。
然而,歙縣學宮前頭那一座座牌坊,意義卻和京城的進士題名碑意義差不多。這裡清一色全都是進士坊,但卻並非每科一座,而是近年來那些每科本縣金榜題名者多至四人以上的,方纔會在這學宮前豎起牌坊,供後人瞻仰。因爲歙縣人才濟濟,有時候甚至會出現五六人甚至七人共享一個牌坊的情形。這裡出沒的全都是童生,這會兒就有十數個有志於科場的童生在這些牌坊的海洋中徜徉,個個滿臉嚮往。
而汪孚林站在丁未進士坊下,就不像別人那樣神聖感十足了。這次他進城之後,利用閒晃來分散別人注意力的這幾天,走訪茶館酒肆,彌補了之前最大的疏失,終於弄清楚了南明先生何許人也。
那位他應該稱呼一聲伯父的長輩,便是丁未科進士五傑之一汪道昆,赫赫有名的萬曆首輔張居正的同年,當然,如今隆慶皇帝還沒死,萬曆這個年號就更不用說了。而這座進士坊上還有另一個名人,便是如今正在廣西打仗,拿着叛亂壯民人頭賺戰功,深得首輔高拱信賴的殷正茂!
根據他打探到的信息,汪道昆進士及第後官任義烏縣令,一直活躍在抗倭第一線,又在福建抗倭有功,從福建按察副使一路升遷,最終接替譚綸,官居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提督軍務兼巡撫福建。其人和戚繼光相交很不錯,在胡宗憲下獄身死之後也曾經賦詩悼念,人品頗受人敬重。而且,汪道昆與王世貞並稱,雖四十出頭便已經執文壇牛耳。至於賦閒回家的緣由,則是被人彈劾縱容麾下驕兵悍將不法以及貪污種種,可在坊間大多數人卻對此嗤之以鼻。
事到如今,知道南明先生是這麼個大人物,汪孚林要是再推斷不出來某些事情之間隱隱的關聯,那就白活一世了。顯然,打算給歙縣摘掉那一筆龐大絲絹夏稅負擔的那幫子人中間,十之八九就有汪道昆一個;至於希望維持原樣,不要把這筆負擔轉嫁給其他五縣的,則是另外一撥對立勢力。在這一縣對五縣的對峙中,他這個小秀才很無辜地被人坑了。
“早知如此,我找汪二託底,算不算是與虎謀皮?”
汪孚林小聲嘟囔了一句,見那些來此瞻仰的童生往這來,一身秀才襴衫的他知道這裝束惹眼,便閃在了一邊,等一面走一面高談闊論的這些童生過去之後才又現身。眼看時辰將近,他不禁微微有些急躁。雖說趙五爺此人是否襄助,並非不可或缺,可重要的是他需要趙五爺證實自己的猜測。終於,他看到了遠處一個人匆匆而來。只見來者硬是把壯實的身材全都塞進了一件直裰裡,可卻沒穿出書生的文雅,而是硬生生多了幾分說不出的不協調。
一打照面,他便笑着打趣道:“趙五爺爲何要這身打扮?”
趙五爺也很不習慣如此穿戴。然而,得知汪孚林相約自己在丁未科進士坊下相見,他知道這兒童生出沒最多,閒雜人等不敢窺伺,可自己要是壯班班頭打扮過來,甭提多惹眼了,於是就弄了這麼一身。此時此刻,他尷尬地笑了笑說:“多事之秋,謹慎爲妙。汪小官人找我,可是爲了糧長的事?”
見趙五爺眼神閃爍,汪孚林知道這種身在官府的人消息靈通,當即哂然一笑道:“當然不是。”
大前天葉鈞耀大罵趙思成,繼而縣學教諭馮師爺又爲此特意去了縣衙一趟,這兩件事趙五爺都聽說過。縣令和教諭都沒能扭轉的事,趙思成背後又有人,他當然知道自己一個小小班頭對此無能爲力。可既然程公子牽線,他也不得不來一趟,心想汪孚林有心求這個求那個,還不如請託汪道昆這位長輩出面。可是,汪孚林這四字回答,卻讓他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我記得,上次端午節那天,趙五爺曾經對我問過夏稅的事。我從前不明白,但回了一趟松明山,現在已經有些領悟。敢問趙五爺對歙縣夏稅絲絹一事有什麼想法?”
汪孚林這麼突然一問。趙五爺登時震驚了。他死死盯着這位小秀才好一會兒,這才苦笑道:“想來是南明先生對小官人提起過了。沒錯,我雖說不過是區區差役,可自從知曉歙縣父老每年都獨自承擔這六千多兩絲絹夏稅,心裡就一直不平。年初此事看似暫時擱置,但咱們歙縣和五縣算是對上了。帥嘉謨就藏在我壯班分管的那幾間班房裡頭。因爲他年初陳情不成之後,一度提過要不遠數千裡進京訟冤,結果差點遭人暗算。”
對於夏稅絲絹,汪孚林不瞭解更深層次的內情,但這並不妨礙他繼續不懂裝懂:“縣衙之中除了你,其他人對此態度如何?”
趙五爺原本對汪孚林只存三分善意,七分提防,可把絲絹這兩個字給說破了,他那緊繃的臉立刻舒緩了下來:“咱們歙人當然是都希望變革所謂的祖制,把歙縣獨自負擔的絲絹夏稅均平到徽州一府六縣,所以大多數人都和我一個態度。可也有人不願意多事。原來的戶房司吏劉會是贊成六縣均平這筆絲絹夏稅的,可戶房這次一折騰,趙思成順勢表示還是安分守己,遵從祖制的好。”
說到這裡,趙五爺猛地想到,戶房大換血的根源便是汪孚林,他登時就此打住。而這時候,汪孚林又追問道:“葉縣尊呢?”
“堂尊……”趙五爺哪裡知道汪孚林和葉鈞耀那檔子關聯,只猶豫片刻就乾笑道,“堂尊剛上任的時候曾經當衆訓示,又好幾次都表態說,要爲歙縣百姓謀福減負,大家都認爲他要接過這樁房縣尊沒完成的事,可幾個月來事情太多,堂尊暫時沒再提起,但想來堂尊一定會站在我歙縣百姓這一邊!”
在趙五爺看來,做成這件事,那日後鐵定是要進名宦祠的,他就不信葉鈞耀會一直拖着!
事到如今,汪孚林已經猜到了事情緣由,簡直哭笑不得。他還算得上是受牽累,可據他對葉鈞耀的瞭解,這位縣尊恐怕是完全壞在那張太會說道的嘴上!敢情是他上任之初大放豪言壯語,被人當真了,這纔想方設法要拿住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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