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小北已經對李如鬆不大陌生了,知道這位遼東總兵的大公子除了言語直接,有時候粗魯到有些粗暴,又是爭強鬥狠的人,可此時此刻聽到他用那樣赤裸裸的話揭開那種血淋淋的現實,她仍然忍不住心裡一跳。然而,她曾經從千金小姐淪落到顛沛流離,也曾經在縣衙中手刃過太湖巨盜,見識過很多同樣血腥殘酷的事情,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最終沒有做聲。
而汪孚林那就更加鎮定了。他眯了眯眼睛,帶着幾分狐疑問道:“那李兄打算如何挑選那些幸運兒?這些女真戰俘,是大帥從古勒寨千里迢迢帶回來的,你若是做得太過頭,御史彈劾倒是興許未必那麼嚴重,可大帥那邊也不好混過去吧?”
“世卿你到底是讀書人,不知道軍中某些狠辣的手段。比如說,給出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讓他們去完成,看他們如何掙扎求存,如何互相算計,如何最終爬到終點;比如說,讓他們彼此廝殺到死;又比如說,以這個修築營地的工程作爲目標,告訴他們幹活最多的最好的,到時候就能脫離這個苦役營,讓他們去流汗流血;再比如說,讓他們互相告發,若是能揭破同伴逃跑又或者其他圖謀的,我就把人從苦役營裡撈出來……”
見李如鬆說這些的時候,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活脫脫一個陰森恐怖的惡人,汪孚林突然善意地提醒道:“李兄,我得提醒你一件事。你這個人說謊的時候,常常會不經意地輕輕動肩膀。”
小北還以爲汪孚林打斷李如鬆,是提醒他不可太陰毒,沒想到卻是迸出了這樣一句話,呆了片刻就撲哧笑出聲來,隨即趕緊別過頭去。而李如鬆則是下意識地往左右肩膀上瞄了一眼,等意識到汪孚林這話很有可能是故意的,他這纔不怒反笑了起來。
“你說對了,我還沒那麼大閒工夫,要從這些苦哈哈的戰俘身上取樂。要挑人嘛,很簡單,他能做什麼?如果沒有價值,就讓他在太平時期做苦役,打仗的時候充作炮灰。能者纔有培養的價值,無能者就自己在這裡等死吧。”
對於這樣的回答,汪孚林覺得還差不多。畢竟,之前和李如鬆相處的這段日子,他沒覺得這位大公子性格那樣惡劣。屠城是一回事,把戰俘純粹當成勞動力是一回事,可拿着人命當取樂那又是一回事。等到他和小北跟着李如鬆穿過這寬闊的營地,看到不少幹活的人偷偷往這邊瞧看,那些眼神中分明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怨恨、驚恐、憤怒,他只掃視了一圈就放棄了從中找人的可能性。
而且,他所知道的努爾哈赤那個名字,是根據滿語翻譯成漢語之後的結果,到底怎樣還說不清。而且,萬一人家隨便捏造一個姓名呢?他眼下只需要挑一個當初在古勒寨中應該有點身份,而且比較機靈,但年紀也不算太大的人就行了,到時候學一下當地土語,然後再慢慢打聽消息,沒有必要糾結於非得畢其功於一役,賭自己的運氣爆棚。
總兵府大公子的駕到,對於統管此地的千戶嶽光而言,着實是一個驚喜。監管這些年紀全都不超過十五歲的女真少年戰俘,絕不算什麼重要的任務,甚至可以說是不受重視,而李如鬆不但是李成樑長子,而且年紀輕輕就已經戰功不少,他當然希望至少在人前混個臉熟,以後能夠被提拔到大帥身邊,能有仗打,能立戰功。所以,李如鬆說要挑幾個機靈的女真少年作爲侍從,而且挑明說是李成樑要的,他一點二話都沒有。
可他正打算出去,卻只聽背後傳來了李如鬆的聲音:“去挑人的時候,你記得問一聲,讓他們想好了,究竟能做什麼。要是隻會那些誰都會的力氣活,沒有什麼出衆的能耐,那就不要帶來了,我還沒那樣的閒工夫。對了,一定要會說漢話,這是最基本的條件。”
嶽光愣了片刻,在心裡一琢磨,立刻連聲答應離去。一刻鐘之後,他就帶着十幾個少年魚貫而入。就只見他們還是如同之前一樣精赤上身,但本來塵土滿面的臉卻總算是洗乾淨了,垂手低頭,沒有一個擡眼的。在聽從嶽光的命令跪下行禮的時候,每一個人都表現得異常順服,額頭緊緊貼着地面。
汪孚林雖說從這些人一進來之後,就開始仔細觀察,奈何那一張張臉乍一看去都長得差不多,沒有誰表現出虎軀一震,就讓人另眼看待的王霸之氣,當然這也不奇怪,真要有那種角色,在被俘的時候興許就被一刀宰了。反正他今天是被李如鬆捎帶過來看熱鬧的,這會兒就嚴格遵守一個觀衆的應有素質,在李如鬆沒吭聲之前,純當不存在。當小北有些不耐似的動了動身子時,他立刻衝其搖了搖頭。
果然,足足等了許久,嶽光這才接到了李如鬆的暗示,立刻大聲說道:“大公子奉大帥之命到這裡來挑人,你們都會做什麼,一個個好好說。從左到右,從前到後,一個個說,別給我亂了次序!”
“小的會硝制毛皮,會鑽木取火,會伺候花草。”頭一個開口的少年應該是在外頭就想好了,用一口比較生硬的漢話吐出這些話後,發現沒得到任何迴音,不禁有些心急地擡起頭,可當接觸到李如鬆那冷冷的目光時,他那到了嘴邊的討饒以及解釋卻硬生生地全部凍住了。直到腦袋被人重重摁在地上,這纔再不敢發出任何異聲。
“小的跟一個獸醫學過,會給馬看病。”
“小的跟人學過造房子。”
汪孚林在一旁聽着,心裡卻忍不住琢磨,怎麼就沒聽到那招牌的奴才兩個字呢?不過也是,女真人大多不懂漢語,怕是這兩個漢字還沒通行。說起來,那個曾經在靖康之變中把自我中心的宋國打得滿地找牙的金國,宗室大臣可從來不像滿清那般奴化嚴重,從沒聽說過金國那會兒,皇帝和臣子之間叫什麼主子奴才的,可以說是最快速度從奴隸制轉化爲封建制的典範。正因爲如此,後世纔有人口口聲聲說滿洲和真正的女真根本不是一回事,而是什麼通古斯人,至於八旗那變態的主奴制度,更不是什麼女真遺存。
聽李如鬆之前所說,還確實是這麼一回事。
可想什麼就來什麼,就在他沉思的時候,只聽得有人畏畏縮縮地說:“奴才對於撫順關外東邊的山河地理很熟悉。”
小北倒也罷了,汪孚林卻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待見李如鬆面色雖說如常,但原本支着腦袋的手卻垂了下來,他就知道李如鬆也沒把這話當成耳旁風,只是沒有出聲做出反應罷了。而接下來又是兩三個很沒新意的回答後,他就又聽到了一個聲音。
“我會馴馬,不管什麼樣的烈馬,我都能馴服。”
這小子吹牛說大話的吧?
汪孚林瞅着那個瘦弱如同蘆柴棒的小個子,心想這傢伙頂多就十歲,十歲說什麼能馴烈馬,而且是在李如鬆面前,不怕人家真的找匹烈馬給你試試?他正這麼想,李如松果然嘿然笑道:“好,來人,去找匹烈馬來,讓這小子馴服了來見我!”
見那說話的小個子利索地站起身來,二話不說就扭頭出去了,汪孚林忍不住爲之大訝。難道這不是吹牛,而是當真的?耐着性子等到接下來四五個人一一說完,除卻一個吹噓武藝超羣的,其他大多數人會的東西都比較普通,而且沒有一個人敢自稱讀得懂漢文書籍。由此可見,在如今女真仍處在分崩離析的情況之下,就算他們擄掠過漢人,也許其中還有讀書人,也不會將其放在什麼要緊位置,能說漢話不奇怪,能看漢文書那就不大可能了。
因此,他也懶得看李如鬆接下來會如何考問這些人,站起身來笑着說道:“我對那小傢伙的馴馬很感興趣,先過去湊個熱鬧。”
“我也去看看。”小北最是夫唱婦隨,更何況汪孚林的建議更對她胃口,也跟着噌的一下站起身來,笑嘻嘻拱拱手就跟着溜了。
李如鬆見這夫妻倆走得飛快,原本也想去瞧瞧,現如今卻不得不先把自己惹出來的事情先給完結掉。雖說岳光帶來的這些人中,應該是這位千戶認爲的比較聰明機靈的了,可明顯不符合他的要求,那個說自己熟悉撫順關外地形的更扯淡了,都打過古勒寨,明軍還會不熟悉那邊的地形?遼東這兩百多年來,對女真大規模用兵也有很多次了。倒是那個自告奮勇的十歲小傢伙有點意思。
不過,若那只是吸引他的注意力,實則沒有那本事,那麼他接下來就只能親自去挑。這種大海撈針的事平時他是絕對不會做的,可這次因爲在汪孚林夫妻面前說過大話,至少總得選幾個真正出挑的。之所以之前父親凱旋迴遼陽時沒有先挑選,是因爲遼東巡撫張學顏一直都在。
等等,此次父親破古勒寨,總應該抓到了幾個女真酋頭的子孫,又怎會就這麼幾個貨色?有人在藏拙?。
“如果真的是破了古勒寨後抓到的所有不滿十五歲的女真少年都在這裡,那麼,剛剛那十幾個之外,一定有人在藏拙,畢竟俘獲的總該有幾個女真族酋的子孫。”
這是汪孚林站在跑馬場邊上,低聲對小北說的話。而在場中,已經有人放出了一匹不停尥蹶子打響鼻的貌似烈馬,而那個自稱能馴馬的十歲少年,此時此刻在手心裡吐着唾沫,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見此情景,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暗想莫非真的有十歲能馴烈馬的少年英傑?而且此人在那羣貌似馴服的女真少年中,確實顯得不一樣,只從自稱當中就可以窺見端倪。
若是真的能夠馴服烈馬,到時候等待這小子的是死還是活?
汪孚林眯起眼睛的一剎那,正看到那蘆柴棒似的少年猶如離弦利箭一般,朝着那匹沒了人牽引正高聲嘶鳴的烈馬衝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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