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天傍晚時。
當歙縣刑房司吏張旻拖着疲憊的身軀,從府城回到縣城中自己的吏舍時,他只覺得渾身上下無不痠痛,但偏偏精神還無比亢奮。今天他又成功地幫助一個歙人要回了當初被騙的一張田契。整整五百畝上好的水田,這在八山一水一分地的徽州府來說,是極其難得的。當然,他也沒白乾活,對方送了他五十兩雪花紋銀,外加一個甜美可人的暖牀丫鬟。
這還僅僅是這一票的收穫,若是加上之前那四次成功虎口奪食的經歷,他這些天來勞心勞力的所得,足夠自己舒舒服服過下半輩子了!
平生第一次,張旻覺得葉鈞耀這個縣令還算不壞。雖說胳膊擰不過大腿,正是因爲葉鈞耀將這樁案子的主導權拱手讓給了徽州府衙,讓舒推官那個自命不凡的傢伙接過了這樁案子,方纔害得他不得不捋起袖管直接上陣肉搏,去爭回本該屬於自己的那些權益,可那些求他的人現在是心甘情願奉上重金,而不像如果案子落到歙縣衙門,雁過拔毛的時候,他們必定心不甘情不願,而且私底下甚至一口一個大人,直叫他飄飄然。
一想到那個在》←家裡等着自己的俏丫鬟,張旻更是渾身發熱,嘴裡情不自禁地唱了起來:“恰便似嚦嚦鶯聲花外囀,行一步可人憐。解舞腰肢嬌又軟,千般嫋娜,萬般旖旎,似垂柳晚風前……”
就在他簡直要沉醉在這即將到手的美色前時,耳畔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老張!”
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這歙縣地面上除卻葉縣尊。誰敢叫他老張!
張旻一扭頭。看清身後那張臉。他到了嘴邊的叱罵立刻吞了回去,隨即討好地叫道:“原來是陳爺,是汪老太爺有什麼吩咐?”
被叫做陳爺的,正是汪尚寧的管家陳六甲,他矜持地點了點頭,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老張你最近可是大忙人啊,我在這等了你大半天。”
“這可真是不好意思了。陳爺您來了,怎不屋裡坐。我家不就是您家一個樣?”張旻滿臉堆笑打了個哈哈,趕緊擺手把人往屋子裡請,卻不想陳六甲腳下絲毫不挪一步。面對這情形,他登時有些驚疑,趕緊問道,“可是汪老太爺有什麼急事?”
“你在那樁案子上分心太多了。”陳六甲直截了當地把汪尚寧的原話給撂了出來,見張旻臉色不自然,他就放緩和了語氣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抓牢縣尊。讓帥嘉謨打頭陣,然後由縣尊立刻陳情徽州府均平夏稅絲絹。而不是管那樁已經成了定局的案子。汪老太爺說,府衙那邊你隨便差個典吏盯着就行了,縣衙這邊你不能離開。那個汪孚林成天把知縣官廨當成自家後門那樣走動,你居然也聽之任之?”
張旻心裡登時腹誹不已。他是刑房司吏,不是葉縣尊官廨的大總管,他能管得着汪孚林走後門?於是,他只能陪了個笑臉,小心翼翼地說:“陳爺有所不知,那個小秀才實在是鬼得很。我這幾天去府衙,聽說段府尊對人提過,汪孚林說是之前被惡棍轎伕傷了之後,身體一直不好,所以找了葉縣尊禮聘的李師爺切磋制藝,這是在段府尊面前都過了明路的。我一個刑房司吏,怎麼攔得住他?”
陳六甲頓時啞然。他本想抓住生員不得干涉朝政,以及插手地方政務這一點,授意張旻給汪孚林上點眼藥,可人家連段府尊這一關都給走通了,他再鬧大不啻是打知府耳光。段朝宗和菜鳥縣令葉鈞耀不一樣,那是個不哼不哈的狠角色!於是,他只能拐回正題,要求張旻放下府衙那邊的事,回縣衙盯着。面對這樣的高壓,張旻自然很不樂意,可汪尚寧是他最大的靠山,哪怕再撈錢心切,他也不得不無奈地答應了下來。
“對了,戶房那個劉會,汪老太爺看他很不順眼!哪有犯罪吏員先逐出去,而後又覆水重收的?你想個辦法,把人趕出縣衙去。”
那傢伙和汪孚林走得近,又投靠了縣尊,正好拿來殺雞儆猴!
陳六甲也不管張旻聞言如何愁眉苦臉,把該交待的話都交待了之後,他就打算離去。可才走了兩步,他就回過頭來,彷彿不經意地說:“剛剛之所以不在你家裡等你,是看到門上多了個生面孔。那倚門翹盼的丫頭,倒是好姿色。”
張旻一下子臉僵住了。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強顏歡笑地說:“陳爺喜歡她,趕明兒我送去府上就是了……”
見陳六甲虛情假意地推託一陣子,繼而就答應下來,揹着手悠然自得地走了,張旻須臾就斂去了臉上笑意,額頭青筋一根根爆了起來。這幾天府衙那邊正是最好的財路,陳六甲輕飄飄一句話斷了這條路子不說,竟然還要走了自己早已色授魂與的那個丫鬟!他咬牙切齒地回到吏舍,看也不看那個美嬌娘,直接吩咐人僱一乘小轎,將其送去陳六甲在歙縣城中的一處外宅,然後往廳堂裡一坐,摘下六合帽,摩挲着日益稀疏的頭皮,漸漸長吁短嘆了起來。
現在不比之前,要脅迫葉鈞耀答應陳情均平夏稅絲絹的事情,並不容易,畢竟這位縣尊在歙縣的威望已經很高了。萬一人豁出去拼個魚死網破,趙思成的下場可是就在那擺着!雖說他也知道,近來十五區糧長都遇到了各式各樣或真或假的麻煩,要是葉鈞耀不答應,今年的夏稅就可能收不齊,可葉大炮如今的行事常常劍走偏鋒,讓人摸不着頭腦,他不能冒這個風險!
劉會那小子就更不用說了,吃了這個大虧,那簡直比泥鰍還滑溜,和戶房新任吳司吏的關係也彷彿還算融洽。怎麼輕易拿下來?
“老爺。戶房吳司吏來了!”
張旻正在那琢磨着怎麼給劉會上眼藥。陡然聽到劉會的頂頭上司來了,登時瞪大了眼睛,隨即連忙吩咐請進來。吳司吏的發跡之路實在走得太快,所以他至今都還沒習慣,這麼一個當了幾十年白衣書辦的角色突然和自己平起平坐,臉上笑容要多假有多假。而吳司吏也老大不客氣,進來之後就笑眯眯地說:“張司吏真是會享福啊,老爺……嘖嘖。我這輩子可都還沒人叫過我老爺。”
沒想到對方竟從這找茬,張旻頓時面色一僵,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不過是隨便亂叫,聽着圖個舒坦,吳司吏你別笑話我。今天你來這是……”
“還不是爲了劉會那個小兔崽子!”吳司吏眼神中兇光一閃,隨即就惡狠狠地說,“這小兔崽子竟然給我下套!”
張旻只覺得這是瞌睡也有人送枕頭,登時打雞血似的精神了起來:“願聞其詳!”
這天晚上,送走舅舅的汪孚林留下劉會在家裡密商了許久,這才請康大護送了他們夫妻回去。隨即便站在明廳裡暗自發呆。他眼下已經是增廣生了,而看葉鈞耀和馮師爺那意思。只要程奎等人的鄉試成績一出來,他鐵定能得手一個廩生名額,但問題在於歲考,廩生歲考考不中一等就會不發廩米,那他要這個名頭有什麼用?而且秀才只是漫漫科場路的第一步,他這水平要考舉人不是一丁點懸,可要弄個歲貢監生,那還得跑京城去。
最重要的是,監生可不像他現在這樣能隨便逃課,尤其是歲貢的監生,被拿住逃課是要送到繩愆廳打板子的!
“爹。”
聽到背後這聲音,汪孚林趕緊扭頭一看,見是金寶正站在隔屏那兒,他不禁乾咳了一聲,把那愁腸百結的一張臉給收了起來,努力想要擺出一副爲人父的嚴肅表情。可是,他前世今生全都是第一次當爹,在金寶面前大多數時候都是愛咋咋的,這會兒見小傢伙規規矩矩的,他實在覺得沒意思,便索性招招手示意人過來。
“偷聽了多少?”
汪孚林早就知道家裡人全都有偷聽的壞習慣,索性在這明廳說話,反正後頭兩個妹妹加上金寶是最親近的人,嘴還是挺嚴的。至於前頭,葉青龍和秋楓彼此互相牽制,也不至於鬧出太大的事情來。這會兒他一問,就只見金寶頓時有些心虛,遲疑好一會兒方纔結結巴巴地說道:“都聽到了。”
“那都聽懂了?”
面對這一句追問,金寶頓時氣餒了下來,神情低落地搖了搖頭。這時候,汪孚林才滿意了。有聽沒有懂,這纔是八歲的孩子,否則豈不是妖孽?又不是人人都和他一樣,少年郎的身體,成年人的心,他都差點沒因爲這強大的反差而瘋魔!而讓他沒想到的是,金寶竟是從背後伸出了手,將手裡的幾張紙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有些納悶地接過,只掃了一眼就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要是他沒看錯,這似乎是一篇完整的八股文吧?他是聽說過李師爺已經開始給三個學生講制藝,可他以爲還是從破題開始,可這已經開始寫文章了?
他趕緊一目十行掃了一遍,發現破題倒彷彿符合李師爺的審美,文筆結構卻還比較稚嫩,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即便如此,這驚嚇也已經很足夠了。可還沒等他想好該怎麼點評這很可能是金寶第一篇制藝的文章,外頭突然傳來了吵吵嚷嚷的聲音。
“走,進去說清楚!”
“你還倒打一耙?別抵賴,白天我可看得明白,你和那個可疑人嘀嘀咕咕的!”
說話間,就只見秋楓和葉青龍彼此互相揪着領子,就這麼進了明廳來,臉上全都是氣鼓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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