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是一對五,但自打汪孚林掣出人沒死這最大的殺器,他就完全佔據了局面的主動,一番言語直把對面錢如意在內的幾個人說得面如死灰。,畢竟,他不但罵對方五人聽壁角,跟風胡言,而且還把這一行爲上升到了居心叵測,邀名升官掩過的地步,可偏偏他的對手除了回擊血口噴人這種軟弱的駁詞之外,再也找不出什麼話來反擊。
面對這種一面倒的戲碼,萬曆皇帝之前找的那老太監解說員竟是沒用上,心頭不禁遺憾。他一個忍不住,突然開口說道:“汪孚林,你口說無憑,只怕別人未必相信,不如把別人彈劾你杖殺,你卻又說沒死的家奴宣召到宮門,朕讓司禮監派人去訊問,如何?”
馮保登時爲之側目。雖說這不是大朝會,可堂堂天子卻毫無預兆地突然發言,這實在有違他的教導——作爲天子,就應該高深莫測,可看萬曆皇帝如今這樣子,分明是興致勃勃想要在這種淺薄的爭端之中插一腳!要是平時,他只怕立刻就要低聲勸阻,奈何今天他和張居正全都默許了這又一次文華殿的辯論,無非是因爲他二人毒殺遊七的流言也同樣傳得沸沸揚揚,有心借汪孚林之事看看各方反應,同時重重敲打一番。
可就連手握東廠和錦衣衛的馮保都沒料到,汪孚林拋出來砸人的理由,比上次因遼東之事遭受彈劾時拿出來的說辭還要強大!他都以爲人真被杖殺了!
而萬曆皇帝也很快察覺到了自己的突兀,他迅速偷瞧了馮保和張居正一眼,就立時笑着問道:“大伴。張先生。你們覺得如何?”
馮保被身後一個隨堂伸手捅了捅。這才聽到萬曆皇帝竟是當衆垂詢自己的意見,哪怕覺得小皇帝實在是欲蓋彌彰,但還是彎腰應道:“皇上說的是。”
張居正也覺得這實在是兒戲,可萬曆皇帝開了口,馮保都沒有反對,他就淡淡地說道:“臣無異議,只是臨時召人,要勞動大家等候。時間恐怕不短。汪孚林,從你家中往來宮中需要多久?”
聽到這麼一個問題,回京之後一直各種休假,除卻那次廷推就沒上過朝的汪孚林卻微微一笑,隨即就長揖說道:“回稟皇上,元輔,臣之前就考慮到那兩個所謂遭到杖殺的家奴作爲最好的苦主兼證人,也許用得上他們,因此吩咐家裡備了馬車,臣出發一個時辰後。令他們在長安左門外玉河北橋外等候。”
“那真是正好。”
聽到萬曆皇帝那明顯非常高興的表態,馮保再次看了汪孚林一眼。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卻是別有用心地說道:“既是驚動滿京城官民百姓的大事,單單司禮監出面,只怕外頭到時候免不了議論,便請吏部張尚書,刑部劉尚書,都察院陳總憲,和司禮監張宏張公公一同過去問問如何?”
馮保這三個人選精準而刁鑽。張瀚雖是張居正心腹,但也是傳言中,當面對張居正說汪孚林不適合留在都察院的;劉應節雖剛剛上任,但刑部管的是刑名司法,此時出面的意義便有些微妙,而且,這位是張居正爲了表示自己沒有偏私方纔提拔上來的,並非張黨;至於陳瓚,那是汪孚林的頂頭上司。要是三人回來之後認爲沒問題,那別人還有什麼話可說?至於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誰不知道那是內官中的第二號人物,連萬曆皇帝也是要稱一聲張伴伴。
眼見得萬曆皇帝點頭,張居正默許,其他人縱使還有意見,那也只能吞進肚子裡,眼見得被點名的人離去,汪孚林老神在在地站在殿堂之上,那幾個原本上書的御史和給事中則失魂落魄。有看不過去的官員張嘴說了一句言官奏事乃是本分,不該太過嚴苛,卻聽到汪孚林笑了一聲。
“言官奏事是本分,但我朝卻可從來都沒有說過,言官可以風聞奏事!”
這風聞兩個字加重了語氣,一時間,文華殿上安靜了下來,已經有聰明的人覺得汪孚林這般提法,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外間都說遊七是知道了張居正什麼隱秘,這纔在馮家被毒殺,實則出自張居正支使,可如若要彈劾,這不同樣是風聞?就連王崇古這樣親自得到了人回覆,確定動了手,遊七應該已經死了的,也不由得想到了某種最最糟糕的可能性。
那就是馮家其實早早就準備了替身,死的人可能根本就不是遊七!
如此一來,預備在彈劾汪孚林之後拉開序幕,針對張居正和馮保的攻勢,豈不又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到時候張居正會不會同樣把遊七這個活人丟出來,然後又再度清洗一批科道言官?
而萬曆皇帝當然不知道那些面色各異的官員們由此及彼,正在發揮豐富的想象力,年輕的皇帝難得出來放個風,面前也不再是年紀一大把的老成官員照本宣科,再加上汪孚林今天的發揮他還覺得不夠,便若有所思地問道:“汪卿之前是在廣東巡按御史任上?林阿鳳和林道乾好像就是你擒獲的?如今橫豎無事,你不妨給朕講講你在廣東巡按那點事,也好打發一下時間。”
皇上,你當我是說書的嗎?
儘管汪孚林很想翻白眼,但這是在文華殿上,衆目睽睽之下,而且他希望有人出來反對一下,可馮保似乎不反對,張居正則好像在發呆,其他的官員面面相覷的有不少,可愣是沒人吭聲,彷彿一開口就會如同那幾個倒黴的諫官一樣被他噴得體無完膚似的。於是,汪孚林只好小心翼翼地再次反問了一下,確定萬曆皇帝真是打算聽故事,他想了想,乾脆就挑了那個沒有他出場的。一羣民間英雄在外平三島上合縱連橫。最終擒獲林道乾和林阿鳳的故事。
反正這也很符合萬曆皇帝的要求。又沒有宣揚自己,很適合用來此時殿上說書。
果然,對於他這純粹如同傳奇似的,沒有自己出場的故事,在場的文官們也從最初的皺眉,到漸漸舒展了眉頭,不少人漸漸入神傾聽了起來。除卻張居正,以及通過張居正的轉述。聽說過某些內情的馮保,其他人多數都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故事,不免隨着汪孚林那八分事實,兩分虛構的演繹而陷了進去。因此當汪孚林這洋洋灑灑一大篇說完,萬曆皇帝差點擊節叫好時,不少人方纔醒悟驚覺過來,連忙又在臉上戴上了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具。
而萬曆皇帝雖說對汪孚林巡按廣東的經歷頗感興趣,對他如此陳述的方式更感興趣,還想再問,可他瞥見馮保和張居正那有些微妙的表情。想到自己之前貿貿然就提了個要求,一會兒大伴和張先生還不知道要怎樣勸諫訓誡。他就趕緊閉上了嘴,心裡卻盤算着,回頭要不要讓張宏去汪孚林那兒提一提,這種故事還有沒有,寫幾個來看。
可他還沒問,汪孚林就已經笑眯眯地開了口:“臣在廣東巡按御史任上,聽說了很多當年東南閩廣抗倭平寇之事,因此委託了廣東好幾位在任又或者離任的教官,請他們寫了四卷平寇志,其中既有此次掃平林阿鳳林道乾的,也有之前平汪直徐海,滅吳平和曾一本的。雖說抗倭平寇不及對抗北虜,卻深入人心,這也算是紀念廣大將兵和民間勇士的壯舉,如若皇上想看,臣請上呈御覽。”
朕當然想看,成天看那些聖賢書看得腦袋都痛了!
萬曆皇帝很想這麼說,但身邊杵着一個馮保,下頭還有一個神情嚴肅的張居正,他知道眼下要是有一丁點應對失禮,回頭就別想再出來看這種熱鬧了。於是,他迅速思量合計了一下,這才擺足了皇帝威儀說:“汪卿之意甚佳,司禮監經廠常有刻本,這四卷書就先呈司禮監吧。”
回頭讓張宏去對汪孚林說一聲,送兩套,就算馮保截下來一套,另一套他也可以好好看看,就算被母后發現,也應該可以靠體察民情糊弄過去吧?
對於皇帝這種偏公式化的語氣,汪孚林並沒有什麼失望——又或者說,他對萬曆皇帝的成見擺在那裡,本來就沒抱多大希望,只不過是想借助朝堂這個渠道,將當初東南閩廣抗倭平寇的功績做一下宣傳而已。畢竟,戚繼光俞大猷這些都是一時名將,即便比不上岳飛這樣的民族英雄,卻連本比較有名的小說演義都沒有,豈不是很不公平?當然,藉着這些書的緣故,小小地紀念一下小北的親生父親胡宗憲,那就是另外一個不能拿上臺面來的緣由了。
可即便如此,殿上不少奉命出席的科道言官仍然是羨慕嫉妒恨。即便汪孚林每次面聖都是這種脣槍舌劍的場合,可在他們看來,這小子實在是夠幸運,而他的對手則是太愚蠢,每次都是三兩下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換成自己上肯定不至於如此。更何況,剛剛汪孚林對錢如意等人那字字誅心的痛罵,無疑是觸及了很多言官的心頭痛處,說是引起公憤都不爲過。要不是礙於這是在文華殿上,少有失儀就很可能被黜落,只怕早有人跳了出來。
而萬曆皇帝發現自己剛剛的發言似乎讓馮保和張居正挺滿意,意猶未盡的他便放開了一些,又開始問起汪孚林巡按廣東的所見所聞——這本就是天子的職責,只因爲他之前尚未親政,因此召見巡按御史述職往往都是張居正代勞。而張居正皺了皺眉,見汪孚林回答得非常巧妙,對凌雲翼更是評價頗高,他想到這是在大庭廣衆之下,馮保都沒說什麼,他也就不勸諫皇帝了。
而趁着皇帝問起番夷狀況,汪孚林就循序漸進,最後竟是普及起了歐洲各國的格局,那些本來就覺得受到了侮辱和貶低的科道言官就都忍不住了。在他們看來,中華泱泱大國,那些番夷彈丸之地有什麼值得關注的?很快,兵科掌印都給事中徐銘忍不住打斷道:“這是文華殿上,那些番邦野史,豈能放在這種莊嚴肅穆之地,汪孚林,你不嫌太輕浮了嗎?”
怪不得人都說大明這些言官全都是榆木腦袋,又或者想求名氣想瘋了,這是皇帝問起他纔講的,這傢伙不是變着法子罵皇帝輕浮嗎?
汪孚林心裡這麼想,見萬曆皇帝氣得臉都漲得通紅,卻還不好開口回擊,他不禁難得生出了兩分同情。因而,既然這話也是衝着自己來的,他便冷冷斥道:“徐給事此言差矣,番邦縱使地處偏遠,人情迥異於大明,可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再說,你是去過這些番邦,還是接觸過這些番邦中人,知道何謂正史,何謂野史?皇上垂詢,那不過是志存高遠,想要播我大明國威於域外,到你嘴裡就變成了輕浮,你居心何在?”
眼見汪孚林竟是又要挑起新一輪的戰鬥,張居正忍不住爲之側目,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儘管這要是細究,乃是非常嚴重的御前失儀,但天子尚且要稱一聲張先生,今天又沒有鴻臚寺糾儀的官員在,一時間大殿中鴉雀無聲,就連本想叫好的萬曆皇帝也不例外。
“一點小事便要御前爭執,成何體統?”張居正一言定下基調後,隨即就開口說道,“汪孚林,你所言之事,仔仔細細寫一份陳奏上呈御覽。你既是說遠隔重洋之外不下十幾個國家,那麼便一個一個寫下來,不得少於五萬字,十天之內交上來。”
在別人看來,這五萬字絕對是張居正對汪孚林的懲罰。這年頭文人出一本集子,也就這麼點字數吧。這還只給十天,不是強人所難嗎?
兵科都給事中徐銘聽到這話,便自鳴得意了起來,可他沒想到的是,下一刻,張居正便重重說道:“汪孚林得皇上允准,這才御前陳奏,兵科都給事中徐銘擅自打斷,一會兒鴻臚寺記名一次御前失儀!”
此言一出,不但徐銘大驚失色,其餘原本還嫉妒此人拔得頭籌的科道言官登時噤若寒蟬。因而,當徐銘舉目四望時,就只見人人迴避自己的目光,竟然沒有一人敢替他求情,他登時心頭幾乎絕望。揹着這麼一個御前失儀的名聲,他怎麼還可能留在六科廊,這一出爲外官,前途簡直斷送一半!
就在這時候,殿外傳來了張宏通傳求見的聲音,原來是剛剛奉旨而去的四人都已經回來了。衆人這才體味到剛剛汪孚林口若懸河地講故事,竟須臾就用去了大半個時辰。而徐銘也好,錢如意也好,看到幾位大佬魚貫而入文華殿,心頭還抱着一絲僥倖,可第一個發言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瓚就在他們頭上澆了一盆涼水。
“皇上,臣從前因事去過兵部侍郎汪道昆府,這兩個門房臣還記得,確實是多年老人。適才臣奉旨和張公公以及張劉二位尚書一同質詢,二人均如實回答。所謂杖殺,不過是有人捕風捉影,以訛傳訛,實則不過是因爲他們在門前失職,汪孚林禁閉他們月餘,放出來之後責罰了一人二十戒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