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科道之中並不是只有汪孚林一個戰鬥力強,但戰鬥力強不代表有更強的膽色,有更強的膽色又不代表着有卓絕的判斷力,而每一樣都俱全的人,更未必能有相應的背景。所以,殷正茂既然沒能爭取到汪孚林出手相助,而是選擇了別的科道和抓到真憑實據的李幼滋相爭,他就不得不面對李幼滋一派攻譖越發兇猛,而自己應對越發乏力這一後果。
而最最讓他感到不安的是,對於自己人的窩裡鬥,張居正竟是保持了緘默!這一天,當他特意挑了休沐日去張府拜見張居正時,這位同年兼首輔只是打太極似的安慰了他一番,實質性的內容一點都沒有,直到告辭離開時,張居正才意味深長地提醒了他一句話。
“石汀啊,你我同年,又相交多年,記着我的話,退一步海闊天空。“
退一步海闊天空,這話乍一聽彷彿是在勸殷正茂不要再和李幼滋相爭,但殷正茂當了這麼多年的官,哪裡聽不出其中語帶雙關之意?這哪裡是勸自己偃旗息鼓,而是勸自己堅定請辭回鄉,來日等到機會成熟,張居正再想辦法啓用他這麼個人!
一想到自己比李幼滋還大一歲,今年已經六十五歲,就算一兩年後起復,那也已經垂垂老矣,最重要的是,京師六部很可能騰不出位子,殷正茂在離開張大學士府的時候,就只覺得兩條腿和灌鉛似的,走也走不動。
勉強上了轎子,他就一下子癱倒在了位子上,突然想到了之前去找汪孚林時,汪孚林卻去送許國的情景。
那時候他只覺得許國在和何雒文的競爭上輸了,不但沒得到翰林院掌院學士的名頭,甚至還被髮配到了南京,背後不免譏嘲許國放不下臉面,否則單憑女婿程乃軒和汪孚林如同兄弟的情分,汪孚林又出入張府如入自己家,怎麼都不至於輸給何雒文!可現在,許國至少還是擢升爲南監祭酒,他卻要黯然告病歸鄉,相形之下他還遠不如許國!
屈指一數,繼汪道昆之後,他們三個曾經在朝中風光無限的人,這竟是全都去了,歙縣籍的官員之中,在朝的除卻汪孚林和程乃軒兩個後生晚輩,就只剩下寥寥兩三個品級差強人意,官職也並不重要的人而已。
當殷正茂再一次不甘心不情願地再次上書告病請致仕的時候,之前已經數次挽留的朱翊鈞此番終於准奏。儘管一應待遇和從前那些致仕的高官沒什麼兩樣,但朝中上下無不明白,這位戶部尚書正是在和工部尚書李幼滋的爭鬥中敗下陣來。這其中,最最倉皇無措的不是別人,而是在言官彈劾中被點名的戶部都吏張雲。他怎麼都沒想到,之前胡全對他說的話竟然會變成事實,戰功赫赫資歷更輝煌的殷正茂竟然會敗給李幼滋!
正因爲如此,這天傍晚,他再次來到了胡全家門口守株待兔。當看見胡全揹着手晃悠悠從衚衕口走進來的時候,他一個箭步就衝上了前。可還不等他說什麼,他就看到胡全對他呵呵一笑。
“殷部堂這就算是徹底敗了,你心裡擔心是吧?要我是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裡。李部堂唆使科道上書,直接把殷部堂給擠出去了,他看上去大獲全勝,可看在別人眼裡是什麼感覺?元輔的人竟然窩裡鬥,這不是給外人機會嗎?他趕緊收斂還來不及,幹嘛揪着你一個小小的都吏不放?真的把你惹急了,你把他憋尿暈過去,氣不過才唆使言官彈劾殷部堂的事情說出去,他堂堂工部尚書還要臉不要?”
原來自己當成是莫大把柄的這件事,在萬不得已之下還能當成魚死網破的要挾!真是失算了,這明明是滾刀肉常用的手段!
張雲張大了嘴巴,老半晌方纔如夢初醒,慌忙打躬作揖連聲拜謝:“胡老哥,我已經是急得昏了頭,多虧你提醒,否則我只怕就要丟下家眷去逃命了!指點之恩,我沒齒難忘,今後若有什麼事情,你儘管開口,我就算豁出命去也幹!”
“哪裡就要你豁出命呢?”胡全連忙伸出手去攙扶了張雲,心裡卻嘀咕道,要是你知道是我輾轉給工部那些吏員送了你的黑材料,這才讓你現在倒了靠山惶惶不可終日,你非得拔出刀子捅了我不可!就是今天這說辭,那也是汪孚林告訴他的,讓他萬一再遇到張雲來找茬又或者求救時,就拿出來說。此時此刻,他三言兩語把張雲安撫好了,等人感激涕零地離開衚衕,他才摸着胸口舒了一口氣。
這滾刀肉萬一被惹毛了,那可真的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可是,李幼滋真的會偃旗息鼓?
殷正茂都已經被擠下臺了,李幼滋出了一口惡氣,可心火漸漸一平,他就敏銳地感覺到,張居正對自己的態度似乎有些冷落,這才醒悟過來,自己和殷正茂的爭鬥有些過頭。他不得不親自登門,想要向張居正這位同鄉兼同年解釋一下他這麼做的緣由。然而,他既然恥於提茶中被人下了利尿的車前草這種事,那就只能把矛頭對準戶部鬆散的管理,以及那些積年老吏的弊病,誰知道張居正卻隻字不提前事,只在最後囑咐了一句話。
“戎政尚書張心齋戰功資歷全都夠了。”
李幼滋知道,這是張居正告訴自己,廷推戶部尚書的時候,不妨推張學顏的意思。他和張學顏談不上什麼私怨,但也完全沒有交情,而且,他甚至覺着,張居正這是在變相表示心中的不滿。因爲張學顏和殷正茂的經歷頗有共同之處,那就是全都當過一方督撫,全都頗有戰功。和他當年乏善可陳的經歷相比,殷正茂也好,張學顏也好,全都是政績和戰功可圈可點。他知道自己沒有什麼討價還價的餘地,答應的同時卻也不無頹然。
至於之前那個該死的戶部都吏張雲,李幼滋已經沒有去找茬的心情了。
而李幼滋一走,張居正想到之前殷正茂去找汪孚林時,汪孚林卻去送許國,並不在家,也就沒有摻和這一場殷李之爭。他雖說不知道這是汪孚林故意爲之,還是一時湊巧,但事後汪孚林也沒有絲毫涉足這場內鬥,他還是對汪孚林這種態度頗爲滿意。
科道聽命於權貴,這素來是他最厭惡的風氣,如今小皇帝親政,卻還對政務大事似懂非懂,除了他代行皇權,能夠使科道聽命,旁人這麼做便是越權!
而歙黨已經沒了汪道昆和許國,若汪孚林別有他心,一定會竭力幫着殷正茂,把李幼滋踩下去,可汪孚林卻沒這麼做,足可見沒有結黨之意,他沒看錯人。
殷正茂離京的這一日,京師恰是大雨傾盆。對於素來迷信的殷正茂來說,這自然是一個最差的兆頭了。作爲致仕的高官,他可以享受馳驛回鄉的待遇,再加上早就定了啓程的日子,因此他沒有再等,而是眼看雨下小了點,就帶着家人準備啓程。
他在任戶部尚書之前,一直都在外爲官,又不像張居正這樣能夠享受到御賜宅邸的待遇,這座宅子還是升任戶部尚書時買的。宅子的前前任主人是蒲州籍的吏部尚書楊博,前任主人是某位致仕的侍郎,而他如今也是即將步入致仕行列。如今這一走,他卻不打算留着這座宅邸了。
雖說張居正之意似乎是給他留着餘地,可爲免有些人認爲他還想捲土重來,他回鄉之後還揪着他的短處不放,他之前就對留守的徐管事吩咐,處置了這宅邸以及那些傢俱再帶着錢回鄉,而價錢略低些也不要緊,橫豎他從前任主人那裡收來時,三路三進的宅子也只花了一萬五千兩。如今變賣成現錢,也可以彌補一下他在京城當戶部尚書這幾年的巨大開銷。
畢竟,在督撫任上總有各式各樣的常例錢,卻和當尚書要倒貼錢完全不同!
然而,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他還沒離開,早就約好來看房子的買主卻已經雙雙登了門。
看到那兩個撐着傘的年輕人,馬車中的殷正茂又氣又恨,惱火地喝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雨水如同瀑布一般順着油布傘的邊緣落下,濺出的水聲把人的話語聲也蓋去了不少。汪孚林撐傘又上前了幾步,這才笑道:“京師內城之地,要找這麼一座氣派齊整,適合一二品高官住的宅子,實在是很不容易,石汀先生現在脫手,將來想要買回來的時候,那就更不容易了。而且,兩位小公子今年好像都十三四,不日就要進學,日後也許還會廕監,說不定還有用得着此處的時候。”
汪孚林沒有說殷正茂自己還可能起復,只說殷正茂的兩個孫子,見對方面色一怔,隨即爲之默然,他就知道殷正茂領會了自己的意思,當即笑道:“這宅子我和錦華聯手買下來,整修整修之後,把其中一路改建一下,日後可供歙縣籍的貢監和舉監,以及趕考舉子聚會,也算是石汀先生一番功德。畢竟,外城新安會館雖好,也有人不喜歡那環境。”
殷正茂再次打量着汪孚林,剛剛的慍怒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幾分後悔。到底還是小覷了這位後起之秀,他就忘了,張居正都對人另眼看待,如陳炌王篆這樣的張黨中堅,尚且都很賞識汪孚林,他既是同鄉前輩,又有舊交,怎麼也該在汪道昆走後,和汪孚林走得更近一些的!
“你們有心了。”
程乃軒看似沒心沒肺,但聽到殷正茂這話,他還是聽出了那幾分疲憊倦怠,少不得也撐傘上前,笑嘻嘻地順着汪孚林的口氣說了一番話,其中大意不外乎是誇殷家後輩子弟的。當然,除卻來買下殷家這座府邸,他和汪孚林還一人送了一百兩程儀。
別看殷正茂是一路馳驛回鄉,但如今張居正整頓驛站,各種開銷都是要嚴格列出,他是致仕回家,更加容易被人抓把柄。而這麼一大堆人一塊回鄉,二百兩開銷雖不能說綽綽有餘,可只要儉省一點,那是完全足夠了。畢竟,殷家雖曾豪富,如今卻是遠不及汪程許三家。
前頭宅邸的事都已經承了汪程二人好意,程儀這種小錢,殷正茂也就沒有往外推。臨別之際,這位前戶部尚書遲疑片刻,突然令隨從離遠一些,連車伕都屏退了去,只把汪孚林和程乃軒叫到了近前。在這嘩嘩雨聲中,他沉聲說道:“近日京城多有流傳前次遼東大捷有貓膩,元輔是想捂下去,但只怕最終難以善了。然則遼東離不開李成樑,你二人若萬一被點中去遼東,千萬記着,至少要把李成樑摘出來。”
汪孚林倒還好,程乃軒卻忍不住扭頭去看汪孚林,緊跟着方纔趕緊衝着殷正茂點了點頭,隨即謝了又謝。等到殷家那些人開始起行,兩輛馬車之後又是蒙着油布的三輛架子車,八個精壯的隨從,他目送這一行人,忍不住摸着鼻子嘀咕道:“好歹也曾經是戶部尚書,不至於就這麼一點人回徽州吧?”
“低調你懂不懂?”汪孚林幾個字把程乃軒說得啞口無言,等到看見宅子門口那徐管事一溜小跑迎了上來,他就當即笑吟吟地說道,“徐管事,宅子的價錢就照你們買來時的原價,我一分都不壓你的。至於銀子,當然也不用你千里迢迢送過去,讓貴主在徽州直接提領就行了。這宅子我打算繼續交給你看着,你看如何?”
千里送錢回去,哪怕是銀票,徐管事也知道並不安全,更何況徽州不像京師,殷正茂鄉居,他肯定不會有什麼油水,而留在京師,架起和汪孚林程乃軒這兩個徽州後起之秀的橋樑,指不定還能讓主人另眼看待。再想想殷正茂剛剛對兩人的態度,他立刻滿臉堆笑地應道:“汪公子和程公子好意提挈,小的怎敢不領?這屋宅您二位是要現在就看,還是……”
“不看了,堂堂殷府還會差嗎?”汪孚林笑着擺了擺手,無所謂地說,“改日我叫人來和你簽了契書,到順天府衙戶房辦了交割就行。”
超過一萬兩的大交易,汪孚林和程乃軒竟然就這麼一口敲定了,連房子都不看,徐管事不由得暗歎這份氣魄。等到兩人在雨中上了馬車一同離開,幾個身穿蓑衣頭戴葦笠的隨從簇擁跟了上去,哪怕在雨中也一個個腰背挺得筆直,他不禁在心裡暗歎了一聲。
到底是在東南開了那麼多家鏢局的人,相比打過仗的老爺收的那些親隨,汪孚林這些人竟是一點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