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喜峰口參將沈端恨不得自己之前沒有善心大發,先派人把鍾南風等三人從原本隸屬的百人隊中拎出來,打算好好訓導一番後再借給汪孚林。
就因爲他這個很尋常的舉動,軍中突然有傳言大肆散佈,說是這三人會被調爲參將署的親兵,到時候一定會向上頭告狀平日在軍中百般受人欺凌。這下子,不少和鍾南風有類似境遇的其他充軍犯人就不像往日那般任憑欺壓,而是在遭到凌辱時,還嘴甚至於還手,這一打就打出了大問題。
當沈端得到消息趕到的時候,何止所謂的只傷了八九個人,而是重傷八九個,輕傷二三十,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還沒死人!而他固然因此暴跳如雷,心裡又哪裡不知道,歸根結底,這並不是什麼南人北人之間的衝突,而是原本的薊鎮軍和浙軍之間的矛盾。
在譚綸上任薊鎮之前,薊鎮兵馬軍紀渙散,不服編練,因此譚綸獨木難支,上書把老部下戚繼光調了過來,同時還把戚繼光的嫡系浙軍精銳,也就是俗稱的戚家軍給調來三千。這三千兵馬一到薊鎮,就讓原本的那些老兵油子知道了什麼叫軍紀。傾盆大雨中,這些人屹立如山紋絲不動。憑着這三千浙軍對於軍紀的絕對服從,以及強大的戰力,戚繼光成功立威,隨即一面修築長城,一:面重新編練薊鎮兵馬,一點一點懾服了那些老兵油子,幾年間漸漸建立起了絕對的權威。
可三千浙軍再加上後來的兩千,作爲戚繼光的嫡系。除卻之前重修薊北長城時。他們也和薊鎮兵馬一樣勞作。其他時候,其中一部分分發到各大關城,但主力一直駐紮在三屯營這薊鎮總兵府所在之地,論功行賞常常都是頭一份,久而久之長城各關口駐軍自然有所怨言。
這份火氣,沒人敢出在薊鎮總兵戚繼光的頭上,也沒辦法宣泄到浙軍頭上,既如此。那些充軍發配到薊鎮各大關口的浙人和南直隸人就倒了大黴。鍾南風這樣有些本事的,還不至於被欺負到最慘,而手無縛雞之力又沒人罩着的,幾年裡無聲無息也不知道病死了多少!畢竟,充軍犯人之中強橫的早就半路逃亡了,而家裡有錢的則會有人隨行過來照顧,上下打點,只有無權無勢更無錢的只能在此硬捱時日。
因此,哪怕這會兒纔剛剛彈壓下去這一場械鬥,不少人還梗着脖子置辯。沈端仍是立刻厲聲吩咐道:“所有參與械鬥的人,給我帶下去。一律捆打四十,而後枷號一個月。要是再有下一次,就按照激變軍伍,又或者譁變律,從重處置!”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耳邊傳來了一個親兵那比蚊子叫還低的聲音:“將軍,大帥他們回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沈端簡直更加怒火高熾。這些捅婁子的傢伙早不打晚不打,偏偏挑選在戚繼光就要回來的時候動手,簡直是給他這個喜峰口參將臉上抹黑!他多年來兢兢業業在這喜峰口駐紮,從來沒出過什麼紕漏,如今麾下將卒偏偏在大帥巡視的節骨眼上鬧事,這讓大帥怎麼看他?他惡狠狠地端詳着下頭那一張張臉,下定決心回頭一定要好好整治磋磨這些該死的刺頭,卻不理會下頭大聲的解釋又或者抗議,徑直拂袖而去,只想着怎麼對戚繼光解釋。
而作爲此次軍中械鬥鬧事的導火索,鍾南風和兩個浙軍老卒兩兩對視一眼,卻都覺得心頭有些沉重。鍾南風對汪孚林的心情很複雜,畢竟他曾被汪孚林反挾持過,前次又是汪孚林的緣故方纔能夠見到戚繼光,再加上舊日兄弟全憑汪孚林才能過上好日子,潛意識中,他不禁希望汪孚林也能插手管一管今天的事情,至少讓那些被充軍到此的南人不至於再被人欺負。而他只是在心裡想想,另兩個浙軍老卒就直接把話說出了口。
“鍾老大,之前咱們倆被充軍到喜峰口,若不是你照應,就連命都沒了。我們兄弟倆身手只是略過得去,當初在南京就險些被一直當兄弟的何四坑了,差點就把胡部堂身後令名也給一塊陷了進去,就我們這腦子根本想不出什麼主意來。你能不能去求求那汪小官人,給喜峰口這邊從軍的南人找一條出路?”
“是啊是啊,鍾大哥你幫幫忙,實在不行,幫我們引薦一下也行。他既然能夠因爲你的緣故帶挈我們兩兄弟,總應該是古道熱腸的人。”說這話的漢子微微一頓,想起當初自己兩人在南京時,還曾經和何四在背後議論過汪孚林及其伯父汪道昆,不禁有些慚愧,但還是硬着頭皮說,“我和三哥可以一塊去求他,這次的事情,畢竟也是從我們勾起的。”
鍾南風覺得汪孚林雖是進士,又看似是戚繼光帶到喜峰口來的,但對於這樣的軍務肯定無從開口,但想想兩人求的確實也在情在理,他猶豫良久,最終還是答應了。然而他們並不是沈端的正牌子親兵,哪怕遠遠能夠看到戚繼光,離着卻很遠,根本不到可以說話的地步,只能在那乾着急。
他們遠遠看到戚繼光和沈端似乎說了什麼,緊跟着,那位薊鎮總兵就和喜峰口參將一道,在衆多親兵的簇擁下往這邊來。他們還沒擠上前就被警戒的兵馬給趕到了後面,又不敢隨便大聲呼喊,只能眼睜睜看着一行人從面前過去。就當鍾南風和另兩人滿臉失望的時候,突然只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我還以爲你們也在那幫軍中械鬥的人裡頭,沒想到這次倒聰明瞭。鍾南風,你有長進啊!”
鍾南風回頭一看是汪孚林,和自己打過一場的沈有容也在,登時大喜。他顧不得這調侃,三下五除二將自己所知道的內情全都一股腦兒倒了出來。一旁另兩個浙軍老卒也在那一個勁幫腔。在他們的解說下。汪孚林和沈家叔侄很快明白了此番械鬥的內因所在。這下子。曾經和鍾南風交過手的沈有容登時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我和鍾大叔打那一架的時候,一旁看熱鬧的那些人最初還在起鬨打氣,最後竟然在那罵你,原來是因爲這個。”
而沈懋學則是嘆了一口氣:“東南倭亂平定,之前福建就曾經出過軍中將卒擾民的事情,後來遣散安置更是非常草率,以至於昔日勇士散落民間不復當年之勇不說,甚至還被人當成是惹是生非的害羣之馬。沒想到就連到了北邊之後,也依舊不消停……說來說去,這次鬧事,軍中陋習固然可恨,但九邊軍紀積重難返,也可見一斑!”
汪孚林瞅了一眼鍾南風和另兩人,見他們對沈家叔侄的反應似乎不甚關心,三個人六雙眼睛全都看着自己,早就聽懂了剛剛那番弦外之音的他頓時有些無奈。怎麼都當他是萬能的?他這次到薊鎮只是來見識一下戚繼光這位一代名將的,其他的他管不了也沒打算管。尤其是如今的問題癥結,沈懋學都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戚繼光恐怕都只能採取各打五十大板,然後和稀泥的方式,他能有什麼辦法?
戚繼光是很難一碗水完全端平的,一方是跟隨自己轉戰東南威名赫赫的浙軍精銳,民間直呼戚家軍而不名,另一方是薊鎮那些積重難返的老兵油子,但也在其指揮下,打敗過那些野心勃勃的兀良哈人,戰力頗爲不凡,最好的結局當然是兩邊能夠精誠合作,不分彼此,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地域分歧,戚繼光總不可能把浙軍全都給遣散回去,然後一心一意靠這些薊鎮兵馬來打仗?
鍾南風見汪孚林沒做聲,不禁有些焦急。可就在這時候,沈有容突然輕咦了一聲:“叔父,汪公子,有些人朝我們圍過來了!”
聽到這話,原本聚在一塊說話的衆人環顧四周,果然就只見幾十號人往自己這邊圍攏過來,後頭更有人叫道:“弟兄們無辜要挨軍棍,我們扣下這幫南人,然後去參將署門前請願,請大帥出來主持公道,明辨是非,罷免了那個只會捧南人的沈端!”
見此情景,鍾南風三人不假思索就要去拔刀,沈家叔侄和幾個隨從則謹慎一些,只是凝神戒備,汪孚林卻在最初的驚愕過後,突然沉聲喝道:“戚大帥都回來了,居然還有人想鬧事?要是不怕掉腦袋,又或者甘心情願被朝廷通緝,跑到韃子那兒去舔臭腳,那就儘管上來窩裡鬥!”
他這話用足中氣,聲若洪鐘,一時間幾十個圍上前來的人全都聽到了,立刻有人猶豫不決了起來。可緊跟着,就有人嚷嚷道:“別聽這些南狗的……”
“呸,南人北人全都是我大明的子民,誰在背後挑唆別人嚷嚷什麼南狗,有膽子滾出來說話,別在那藏頭露尾!”沈有容年輕氣盛,不等那人說完就大叫道,“有本事撒在那些蒙古韃子頭上,衝着自己人下黑手算什麼英雄好漢!有本事出來和我一對一,誰不敢誰就學狗叫!”
聽到這話,再看到那原本氣勢洶洶的幾十個人被自己和沈有容先後拿話一攔,不少人左顧右盼,顯然有所分歧,汪孚林頓時笑出聲來。這沈有容真是宣城沈氏書香門第的嫡系子弟?可市井習氣很重啊,實在有趣!
想歸想,可此刻最重要的是平息事態。眼看這幾十號人騎虎難下,他便笑吟吟地指着沈懋學說道:“這位沈先生乃是舉人,聲名連首輔大人都聽說過的名士,戚大帥禮遇非常。至於我呢,是戚大帥好友的晚輩。你們既然要求公道,我二人可以去聽你們說個夠,如若真有道理,我們陪你們去參將署,保證你們可以見到戚大帥。如何,可否去你們的營房,你們的地盤,好好聽你們叨叨?”
沈有容登時大吃一驚,可還不等他繼續說什麼,就被沈懋學一手攔住。這位被譽爲宣城沈氏數代之中最傑出的子弟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心想汪孚林不說自己是進士,只道是戚繼光的後輩,而卻特意點出他是舉人,這其中用意他實在猜不明白,可不論如何,這確實是一個機會。於是,他從容自若地說道:“我和汪公子都是南人,你們有什麼不滿,我們儘可以聽你們說個夠。要去哪說,帶路吧!”
趁着這功夫,汪孚林便低聲對沈有容說:“回頭告訴大帥,不用擔心我二人安危。”
直到汪孚林和沈有容上前去,那幾十號人你眼看我眼,最終糊里糊塗簇擁了他們走人,沈有容還在那發愣。不用擔心安危?汪孚林怎麼就那麼有信心?這也太大膽了,不行,他得趕緊去找戚大帥!
只有鍾南風在兩個浙軍老卒的催促下,卻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心裡簡直是五味雜陳。這一幕和北新關之亂中汪孚林陪着凃淵一同來當說客,何其相似?只不知道這次背後鬧事的頭頭,會和他一般下場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