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站在汪孚林身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汪孚林的表情變化,心裡不禁又多了幾分猜測。看來,李如鬆對汪孚林並不如想象中那般親近,否則,在廣寧時又怎會沒帶過汪孚林去赫赫有名的廣寧馬市?
遼東幾大馬市之中,廣寧馬市,還有開原的兩處馬市,是從明初就設立的,至今已經有兩百多年,尤其是廣寧馬市的交易規模,曾經是整個遼東之首。如今就連察罕兒的土蠻,有時候都會派人夾雜在朵顏三衛之中前來交易馬匹以及其他商品。相形之下,撫順以及寬甸等其他四處的馬市,都是之後逐漸開放的,但規模日漸增大,儘管尚不及廣寧和開原的規模,可吸引的商人卻已經越來越多,只從這些天商人蜂擁而入撫順馬市的潮流就可見一斑。
王杲之前老老實實訂盟友好,在某次前來互市的時候,曾經帶了整整一千二百人,即便如此,撫順馬市這偌大的地方依舊能夠輕輕鬆鬆容納下這些人馬!相形之下,如今這麼點人只不過是小意思而已。
其他人都在看下頭那沸反盈天的交易盛況,而已經緩過氣來的舒爾哈齊,則是盯着撫順馬市中那些頭梳大辮子,來來→往往的女真人,恨不得就這麼直接縱身一躍,回到族人們當中。突然,他的眼神猛地凝住了,竟是彷彿粘在了一個老者身上,無法挪移開來。他最初還認爲那只是自己的錯覺,可當看到旁邊又有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過來,與那位老者說着話。他才確定自己沒認錯人。
那分明是他的祖父和父親!他們竟然到撫順馬市來交易了。那之前他聽到的話究竟是不是真的?這真是老天爺給的最好求證機會!
別人的注意力都被這撫順馬市的繁榮給吸引過去了。沒空留心舒爾哈齊,但王思明卻不一樣。汪孚林是把人交給他看管的,再說他對撫順馬市那點事根本就沒有任何在意,只緊盯着舒爾哈齊的一舉一動,此刻順着那目光看去,他也很快發現了那熟悉的父子二人。畢竟,那是常常出入王杲家中的座上客,這兩兄弟的祖父和父親。他又怎麼會不認識?就在這時候,他只覺得舒爾哈齊身體一僵,隨即突然側頭死死盯着自己。
“不許說出去。”舒爾哈齊聲音沙啞,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說出去的話你就死定了!”
王思明本能地覺着一股寒氣從尾椎骨油然而生,甚至有一種後退的衝動。儘管年齡相差四五歲,但他從前就很怕面前這個孩子,現在依舊有點怕,所以最初被挑上來的時候,汪孚林讓他打舒爾哈齊一巴掌。他根本就連擡手的勇氣都沒有!此時此刻,他心裡依舊有些驚懼。嘴裡沒吭聲,只是彷彿順從似的點了點頭,但等到舒爾哈齊別過頭去,他就打定主意,等晚上的時候就悄悄稟告汪孚林。
現在和這小子硬頂,沒有任何好處,反而會引來別人注意!
舒爾哈齊哪裡會想到,王思明已經不是昔日在王杲身邊低眉順目的那個阿哈了。之前從遼陽出發之後,他根本就沒有時間好好養傷,哪怕一直在敷藥,脊背上那火燒火燎的灼痛感也彷彿沒有減輕多少,時不時甚至會發燒,若不是有人照料,他自己都不知道能否挺過去。可相比挨的那一頓鞭子,讓他更加耿耿於懷的是那時候在裡屋一瓢涼水潑醒之後,聽到大哥說的那些話。
大哥把一切都推在了他的身上,這本來也沒什麼,他心裡不舒服歸不舒服,可想來想去,最終還是能夠放下。然而,大哥卻在打破古勒寨的仇人面前做出那樣的姿態,他實在無法忍受,哪怕知道那是爲了活命,也仍然覺得屈辱!現在祖父和父親都已經在這裡,他能不能用點什麼辦法去試探?思前想後,舒爾哈齊只恨自己不如大哥腦子好使,但當看到身邊的阿哈時,他一下子有了主意,當即趁着周邊的人依舊沒注意到自己,悄悄用胳膊肘撞了撞人。
王思明正心不在焉地想着如何對汪孚林說,吃這一撞下意識地側過頭來要出聲,但一接觸到舒爾哈齊那陰狠的眼神,他話到嘴邊硬生生掐斷了。見人狠狠盯着自己,他便吞了一口唾沫,低聲問道:“怎麼了?”
“如果他們要去撫順馬市,你就跟着去。”舒爾哈齊不知不覺就帶出了幾分頤指氣使的盛氣,聲音卻壓得非常低,“然後去見我瑪法和阿瑪,就說你已經成了遼東李大帥的侍從,然後告訴他們,我和大哥在李大帥手上,看看他們什麼反應,回來告訴我。”
王思明只覺得整個人一下子抽緊了,差點就想破口大罵回去。他好容易才脫離了在建州當奴隸的卑賤生活,現在舒爾哈齊又讓他回去,而且是這麼危險的事,憑什麼?他一下子攥緊了拳頭,卻只聽舒爾哈齊低聲補充道:“遼東李大帥剛剛滅了古勒寨,女真人沒有不怕他的,瑪法和阿瑪不敢對你怎麼樣。只要這件事做成了,以後我不會虧待你的!”
你自己也是朝不保夕,還好意思對我說什麼虧待不虧待?
王思明咬緊了牙關,好容易剋制住了心頭那股憤恨的衝動,卻是含含糊糊胡地說:“我試試。”
舒爾哈齊早習慣了部族當中那些阿哈的卑順服從,對於這樣的回答一點都不意外。接下來,他就乾脆把整個人背轉身坐到了地上休息,眼睛看着天上的夕陽出神,可就在這時候,他猛地聽到那邊廂有人說了一番讓他極其失望的話。
此時乃是午後不到申時,撫順馬市一天的交易尚未結束,衆人在關城東牆上觀看了一陣子,李曄卻笑着說道:“今天畢竟晚了。諸位若要進撫順馬市去看看。不妨等三日後。撫順馬市剛剛恢復。還是從前的規矩,三日一市。據我所知,三日後還會有一撥帶着重貨的女真人過來交易,約摸至少能有五六百人,帶來的東西也應該遠遠勝過今天這一百多人。”
汪孚林倒不在乎早晚,但卻不得不思索李曄硬拖到三日後才讓他們去撫順馬市的目的。而沈懋學阻止了想要說話的沈有容,只等着汪孚林拿主意。至於平白無故撿了一張天上掉下來許可的羅世傑,那就更加不會隨隨便便插嘴了。可偏偏這節骨眼上。王思明一溜小跑過來,隨即低聲說道:“公子,撫順馬市傍晚交易纔是高峰,因爲晚上馬市中不許留人,白天沒談成的生意如果談不成,那來交易的女真人就得這麼回去,所以買主大多都願意讓點步。”
王思明雖說改回了漢名,但因爲他之前的頭髮是按照女真人的習俗剃的,正宗的半邊光瓢,一看便和相同髮式的舒爾哈齊一樣是女真人。李曄早就注意到了他們。可此刻見王思明竟然在這種時候出言插話,壞了自己的籌劃。他不禁心中大怒,嘴裡卻哂然笑道:“這種事天天如此,也沒什麼出奇的。”
汪孚林卻看到了王思明眼神中那幾分惶急,情知其中必有緣故,他就順其口氣笑道:“來都來了,現在既然時間還早,乾脆就下去看看。沈兄,士弘,羅兄,你們意下如何?”
見衆人紛紛附和汪孚林,李曄眼睛一眯,隨即就笑着說道:“既如此,那我也得和各位交個底說句實話。這撫順馬市歷來是要許可的,一張許可能帶六個人,我們這些苦哈哈的邊將,也能做主放個一兩人進去交易,但人太多就不大好通融了。今天衝着汪公子,我可以做個主,放四個人進去,如何?”
他就看出來了,汪孚林再加上那叔侄倆,還有那個似曾相識的遼陽羅氏子弟,這四個纔是相對要緊人物,如果只有四個名額,這四人是一定要進去的,而沒有本地人作爲嚮導,他們在裡頭也就只能看看而已。最重要的是,利用這個機會,那個範鬥也就得留在外面,那時候憑範澈的手段,他根本就不用操心,而且這事兒也分毫牽扯不到自己。畢竟,他一個副守備,本來就只能帶四個人進撫順馬市!
“一張許可也不過能帶六個人,而李千戶能帶四個人?”汪孚林笑吟吟反問了一句,見李曄矜持點頭,他就豎起大拇指道,“那我可要多謝李千戶了。”
不等李曄開口再說什麼,他便直截了當地說:“羅兄,你那張許可帶上你那兩個隨從,還請幫我捎帶上沈兄和士弘,再加上範鬥。至於我,就得靠李千戶了,再捎帶上我這邊三個人,這樣十個人剛剛好。”
羅世傑終於有些明白,汪孚林幹嘛要把許可讓給自己了。此時此刻,見李曄那驚詫的目光往自己看了過來,他想到這一張許可能讓遼陽羅氏大大恢復元氣,也就顧不上其他了,當即打哈哈道:“我這一行總共三個,捎帶上三個,也算不浪費名額,汪公子就放心吧。”
遼陽羅氏的人竟然又弄到了一張許可?而且還二話不說就願意捎帶上汪孚林這邊的三個閒人!要知道一張許可的准入名額,一向都很值錢的!
儘管這偏差很不小,但鑑於變數只不過是羅世傑這個遼陽羅氏子弟,李曄雖有些小小的懊惱,但片刻功夫就壓了下去。本來他就是安排在今夜行動,現在不過是照樣改回原計劃而已。因此,他當下笑容可掬答應了下來,又話裡藏刀恭維了羅世傑一番,隨即便吩咐隨從親兵領着不去撫順馬市的人前去衛城中暫時安置,自己則是在前頭引路,帶着衆人出關城東門進撫順馬市。
王思明好容易等到舒爾哈齊已經被封仲和劉勃給一左一右看死了拎走,而李曄又暫且距離汪孚林遠了點,他方纔立刻上去,踮着腳把之前自己看到的和舒爾哈齊說的話給複述了一遍。他剛把話說完,就只覺得肩膀被汪孚林重重拍了兩下。
“好小子,真沒辜負這個名字,這消息着實來得及時!”
真是天賜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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