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吏部尚書張瀚的去職,吏部上下又出了幾個不大不小的紕漏,葉鈞耀這個江西提學副使從透出消息到最終從禮部拿到任命文書,足足磨了好些天。眼看朝中因爲鄒元標那道炮轟張居正,甚至隱隱點出天子言過其實的奏疏而暗流洶涌,葉大炮自然是趕緊收拾東西就準備離京上任事宜。而蘇夫人打點好了一應行李,卻又在請了汪孚林過來之後,將房子暫時交託給了女婿,又將自己放在京師的好些暗線全都囑咐了一番。
葉家的房子原本就是汪道昆當初給汪孚林準備的宅子,後來汪孚林一走便騰給了岳父岳母,連房錢都不肯要,現如今卻也算是物歸原主。至於那些暗線,汪孚林卻打算暫時不去啓用。誰讓他回京之後太過顯眼,也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呢?
也正因爲如此,汪孚林竟是在同一天,一次性送走了歷經上任的岳父一家子,以及告病還鄉的沈懋學馮夢禎和金寶。想到後者當初進翰林院的躊躇滿志,他不由得暗自嗟嘆,早知道還不如像屠隆這樣考個三甲,放外官呢!當站在官道旁邊的送客亭,眼見那一行人的背影全都消失在了視線之中,他瞅了一眼旁邊那些同樣是送行的男男女女,不禁笑了笑。
親朋好友都走了,這京師已經基本上沒剩下多少他能夠真心倚賴託付的人了,人生還真是寂寞如雪……可誰讓這就是他選擇的路呢?
汪孚林在心裡決定了,回頭一定讓朱宗吉好好監督張居正惜福養生,至少多活兩年,如此一來,萬一他實在是幹不掉張四維這個牛皮糖,還能讓張居正把張四維熬去丁憂!只要不是張四維當首輔,把清算控制在一定範圍之內,不是做不到的……咳咳,這話有些混淆輕重了,重要的是讓張居正別那麼往死裡開罪那個記仇的小皇帝!看在張居正對他還算不錯的份上,他當然不願意看着張家落到那麼慘的地步,好歹他自己如今也踏上了張家的船不是?
而張居正這位在家守七七的首輔,早在鄒元標那奏疏到達通政司的第一時間,便得到了一份完整的副本,看過之後便狂怒得將其撕成了碎片。張嗣修送來時,那封副本是封口的,還不知道怎麼回事,等事後從下人口中聽得事情始末,這才恨得牙癢癢的。他這個次子爲祖父服的是期喪,起初還去翰林院,後來覺得同僚們對自己不那麼友好,漸漸便索性不去了,只在家陪着父親守七七,可眼下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然而,咽不下氣又如何?他倒不是全無理智之人,一想到廷杖一打,固然看似痛快解氣了,可傳到天下,那父親簡直更是烏漆墨黑。因此,他在書房中硬着頭皮強打精神寬慰張居正時,他便忍不住開口說道:“要不,請張閣老處斷此人?這鄒元標是張閣老的門生,張閣老身爲座師,還發落不了他?”
“誰不知道張四維的發落,肯定是出自我的決斷?”張居正反問了一句,見張嗣修頓時做聲不得。他想到舉世皆敵這四個字,想到之前硬是差點闖到自己面前的王錫爵,想到馮保撤掉的錦衣衛,他知道,就算是上次臨時改變主意的萬曆皇帝朱翊鈞,這次也絕對忍不了。
別說馮保這次肯定會繼續攛掇,就算他不攛掇,一旦萬曆皇帝看到這份奏疏,也必定會雷霆大怒。畢竟,有什麼比抓住天子的語病,連這位皇帝都捎帶進去的譏諷更氣人?
而且,這一次,他已經不在乎汪孚林勸諫的所謂名聲了。鄒元標連禽彘這種刻薄的話都罵了出來,他幹嘛還要忍?儘管這兩日朝中似乎很安靜,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很多人都只不過是敢怒不敢言,他這一奪情,便算是把那些時時刻刻將禮法綱常都掛在嘴邊的人給得罪了。再加上他肅貪,考成,整治驛法等等新政得罪的人,他還用得着考慮什麼身前身後名嗎?反正一切都沒了!
張嗣修終究忍不住,最後還是低聲問道:“爹,那要不要派人去見徐爵?”
一提到這個,想到死的不明不白的遊七,張居正頓時嘴脣緊抿,沒有出聲。許久,他才緩緩地問道:“家中這麼多人,你知道我爲何沒挑人頂替遊七?”
對於這個問題,張嗣修實在有些不解,想了好半晌才老老實實地說:“就是之前遊七在時,我也從沒想到他在外竟敢如此大膽,想來要挑一個人頂上他的位子,很多人都會削尖腦袋錶現,說不定比他做得更好也未必可知。父親沒挑人,大約便是生怕再慣出一個遊七那樣的刁奴來。”
“你說得不錯。”張居正緊繃的臉上稍微鬆弛了一些,“而且,上次你讓人送信給徐爵,分明是讓他勸馮雙林不要讓皇上動廷杖,可他估計不但沒轉達,反而變着法子對馮雙林說了什麼,因此皇極門前纔會擺出廷杖的陣仗,而後卻又偃旗息鼓。正因爲如此,錦衣衛纔會被撤,王錫爵纔會那麼容易闖進家來。”
“便猶如遊七在外仗着我的勢結交官員無所不爲,徐爵也一樣是仗着身爲馮雙林的心腹橫行。只不過,馮雙林只要不鬧出刮地皮的事就無所謂了,別的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本來也無所謂,橫豎那是馮雙林的人。可看此次徐爵替我聯絡馮雙林之事,我卻擔心,徐爵會生怕我惦記着他當初告狀整死了遊七,對我心存忌憚,因此在馮雙林那邊故意給我使絆子!”
張嗣修登時心裡咯噔一下。遊七的教訓讓他知道,這種他眼裡的小人物在外頭不但敗壞張家的名聲,還可能做出讓人匪夷所思的糟心事來。可遊七那還是張家的人,徐爵卻是馮保的人,怎麼管得着?
於是,他只能字斟句酌地說道:“上次遊七的事情險些鬧得滿城風雨,他還是家奴,徐爵卻是馮公公的門客,馮公公又對其信賴備至,哪怕我們真能找得出理由,只怕也不好處置他。”
“馮雙林和我不一樣,太監怕什麼彈劾?他養着好名聲,只是爲了方便行事,須知他藉着王大臣之事窮究高拱時,名聲早就壞了。而且名聲好有什麼用?縱使如當年懷恩,被趕去皇陵司香的時候,難不成還有士大夫爲他們說情?李芳還不是一樣,他被先帝趕走的時候,我還能爲他求情?這些年沒人彈劾馮雙林,不是因爲他真的就做得無懈可擊,不過是因爲彈劾權閹哪有彈劾首輔來得名氣大?”
“那父親的意思是……”張嗣修雖說待人接物爲人處事都不錯,可畢竟從前只顧着苦讀,如今剛剛一腳踩入仕途,對父親爲何與自己商量這一條實在是不明所以,“咱們也和徐爵過來告遊七的狀似的,也想個辦法拿穩徐爵的罪狀,派人去馮公公那告一告?”
“徐爵告遊七,是交接外官,其中包括王崇古和張四維,我查過,遠不止如此。而徐爵可以輕易來見我,我又讓誰去見馮雙林告這個狀?”見張嗣修立刻爲難了起來,他知道和兒子商量這種事情實在是太過揠苗助長畢竟,從前做這種事,遊七實在是不二人選。
直到這時候,他纔有些後悔遊七的死。狠狠打上這刁奴一頓板子,晾上其三兩個月,讓其知道什麼叫世道艱辛,然後再把人提上來使用,也許他就不會落到如今的地步。只不過,這樣做同樣是有風險的,焉知遊七就不會因此心存怨言,日後突然就爆發出來?他沉吟良久,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徐爵的隱患,你不妨去對汪世卿提一提。別看他實際只比你入仕早一年,可少年時便獨當一面,對於這些陰謀詭譎之道,他在歙縣時便已經應付過不少。你就直接告訴他,我擔心徐爵在馮雙林面前搬弄是非,卻又不想和馮雙林鬧僵。”
張嗣修沒想到張居正居然會找汪孚林,愣了一愣,這纔有些意外地問道:“爹,這種事找汪世卿,不合適吧?”
若非張家不收幕賓,這種狗頭軍師的角色又怎會少?
“王紹芳對他也讚不絕口,道是年少不輕狂,更不迂腐。最重要的是,信得過,靠得住。等你爲你祖父守完七七之後再去,如今且不用急,這事我並沒有打算立時三刻就能成。”張居正沒有再多說,見張嗣修唯唯諾諾答應了下來,隨即告退離開,他看着那滿地碎片,他的臉色便冷了下來。
從前是從前,日後他再用人,不會再不論資格,只論才能和膽色了!那些被他提拔的能吏,未必會感謝他的提拔,只認爲那是應該;而那些沒有被提拔,一直都是熬資格往上走的人,卻反而會痛恨他打破官場常規。也就是說,自詡爲君子的人,不論他對他們如何厚待,這些人都會因爲各種各樣的理由反對他,唯有那些小人,在他大權在握的時候,卻一定會亦步亦趨跟着他!
昔日讀史,他曾經暗地裡笑過王安石用人不明,如今細細想一想,那何嘗不是因爲自詡爲品行高潔的人,全都不屑於站在新政那一邊?
鄒元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上疏,終於讓塵封已久的廷杖找到了用武之地。就連曾經應汪孚林之請,婉轉讓朱翊鈞找藉口沒用廷杖的張宏,這一次也緊閉嘴巴不發一言,而朱翊鈞這個小小的皇帝更是意識到,某些文官爲了某些堅持究竟多麼不要命。如今,內廷之中糾結的,反而只是打多少這樣一個問題。
如果按照李太后的意思,不拘多少,打死算完,可畢竟這不是杖殺宦官宮人,而是朝廷命官,她到最後便不耐煩地隨口道了個兩百。
朱翊鈞掃了一眼臉色鐵青的張宏,雖說肚子裡還是憋氣,可想到張誠這個頗爲忠心耿耿的心腹內監也在私底下對自己說過,某些熱衷於上疏的官員恰是越壓制越來勁,捱了廷杖就四處宣揚的性子張誠卻還藏着話沒說,爲了張居正動廷杖,天子成什麼了?他遲疑片刻,就有些猶猶豫豫地說道:“要麼,打一百算了?”
“老孃娘,皇上,廷杖若真的多過一百,也就是一團爛肉了,錦衣衛那些校尉的本事,卻不是吃乾飯的。”這一次,馮保終於開了口,卻是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若真的要人死,別說一百兩百,就是二十四十,也能生生把人打死。老奴斗膽多嘴一句,八十足夠,只要死要活,還請老孃娘和皇上示下。”
聽到真的要定死活,李太后頓時猶豫了起來。她當然不是什麼菩薩一樣的人,哪怕不過是泥水匠的女兒,進裕王府之後多年都只是一介都人,可既然能夠在穆宗隆慶皇帝一登基後就冊封爲貴妃,而後又是皇貴妃,她在女人堆裡廝殺出來,哪能心慈手軟?所以,她在微微沉吟之後,便衝着馮保問道:“雙林,是死是活,又有個什麼說法?”
朱翊鈞聽到李太后竟然只問馮保,根本不徵詢自己的意見,臉色頓時不大好看。只不過,在沒有親政之前,他這個皇帝基本上沒有什麼發言權,甚至就連李太后,也基本上從不質疑外廷的決議,因此,他也只能眼神複雜地瞥了馮保一眼。
“廷杖死個把人,其實容易得很,不說別的,武宗正德年間,世宗嘉靖年間,兩次廷杖都是打了上百人,死了十幾個,真要下狠手,至少得多死幾十個。說到底,這廷杖對於外廷那些文官來說,也就是個震懾,讓人活着血淋淋地擡出去,然後再發配充軍,效果遠遠勝過把人給打死。”
馮保隻字不提廷杖的重要之處在於準備,只要事先服藥準備,廷杖上百也能保命,而如若沒有準備,廷杖十下也能取性命。他儘量用循循善誘的語氣誘導李太后和朱翊鈞母子,見李太后果然露出了贊同的表情,他就繼續說道,“而且,皇上親政大婚在即,之前又有先皇託夢,自然要積德。”
老奴可惡!
朱翊鈞一下子捏緊了拳頭,要不是一旁有管自己如同管犯人的李太后,他差點就想拂袖而去了。他怎麼聽怎麼覺得,馮保是在諷刺之前自己拿來糊弄李太后的藉口,而且分明是用之前罷用廷杖,如今卻又啓用廷杖這兩重行爲,來告誡自己這個皇帝!儘管素來對馮保的敬畏讓他很快鬆開了拳頭,但他的心情卻劇烈翻騰了起來。就在他幾乎壓不住怒氣上臉的時候,卻只聽李太后一錘定音地說道:“也罷,就依你。”
儘管只是短短五個字,可朱翊鈞只覺得渾身都泄了氣。勉強支撐到馮保笑吟吟地離去,他一回到乾清宮東暖閣,便有一種砸東西泄憤的衝動。可礙於母親就住在這同一座大殿之內,他猶如困獸一般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走了好一會兒,直到看見張宏進來,這才冷哼一聲回到了書桌後,而這時候,張誠已經知情識趣地把其他人都帶了下去。
“明日張鯨就出來了。”張宏笑吟吟地先說出這麼個消息,見小皇帝一時又驚又喜,他方纔嘆了口氣道,“先頭是老奴太過想當然,讓皇上失了顏面。皇上若還心中有氣,便責備老奴吧。”話音既落,沒聽到朱翊鈞吭聲,他就語重心長地說道,“皇上只消記得,明年您大婚之後,便親政了。戲文上都說當皇上的是孤家寡人,可您並不止一個人,將來還有皇后,還有老奴這些鞍前馬後伺候的人,如今不過是一時忍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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