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依稀覺得汪孚林那些朋友當中,有三個好像在哪見過,但着實記不大清楚了,張甲徵便本能地認爲這興許是哪家不大知名的官員子侄。畢竟,張四維和張居正的私交從前固然有點兒,但顯然更偏向高拱,幸好張四維賦閒是在高拱倒臺之前,而後總算搭上了張居正這條線,回京之後方纔一步一步加深了關係,可他總共就跟着父親去過張家一回,還比不上長兄去的次數。這統共一面之緣,再加上深知張居正那些兒子不大交接外人,他哪裡會想得到?
因此,聽到張敬修這般和稀泥的口氣,盛氣而來的他哪肯就此罷休,當即冷笑道:“什麼誤會,我今天就是上門揭開這汪孚林真面目的!汪孚林,你不是怕我栽贓陷害,想找人做見證嗎?就這位打着息事寧人旗號的仁兄給我們做見證如何?我倒要看看,在人證面前,你還有什麼話說!”
張泰徵不料想張甲徵竟然沒有認出人來,登時暗道不好,連忙就打算說兩句好話彌補彌補。可不料想張敬修因爲張甲徵對自己的調停這般態度,也同樣惱將上來,當即硬梆梆地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出面做這個見證人!二弟,三弟,你們好好在這呆着,我倒要跟着張二公子去看看,他信心滿滿的人證到底是何方神聖,能讓他這樣趾高氣昂闖人私宅!”
平日言行舉止謙和得體,甚至有幾分書呆子氣的張敬修突然這樣針尖對麥芒,張嗣修和張懋修兄弟雖有些意外,卻更多的是暗自慍怒。可今天來又不是汪孚林相邀,是遊七轉達的父親囑咐,遊七縱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至於假傳命令,而張四維這兩個兒子登門挑釁也顯然是因爲前幾日事情來的,因此在他們看來,今天這一出完完全全只是他們完全恰逢其會而已。所以,張懋修便心直口快地說道:“也好,有大哥去做見證,是非曲直必能水落石出。”
直到這時候,張泰徵方纔實在忍不住了,一把拽過張甲徵後,低聲提醒道:“那是首輔大人的長公子,你說話客氣些!”
“什麼?大哥你怎麼不早說!”張甲徵輕輕吸了一口氣,可埋怨一句後,他看到汪孚林好整以暇地抱手而立,彷彿不是一樁醜聞的當事人,而是純粹看熱鬧的,心裡登時又蹭的冒出火來,隨即冷哼道,“不過這樣也好,趁着這機會,正好在他們面前揭開這傢伙的嘴臉,想來以首輔大人家教,那三位肯定會與其割袍斷義,從此不再往來!大哥你就在一旁看着好了!”
見張甲徵顯然吃了秤砣鐵了心,張泰徵也只能強自按捺心頭焦躁和不安,眼看張甲徵拱了拱手,相邀張敬修與其一起出了門。而這下子,他便孤零零被撂在了汪家,壓根無人理會。就在他暗自思量的時候,他只聽得汪孚林對其他人笑道:“回頭要是張二公子帶了他說的那個秦三娘子來,咱們這一大堆人就站在這裡讓她好好認一認,看看那筆風流債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過,我可得回去先換身衣裳,省得人家回頭認衣裳非得賴上我,那我就頭痛了。”
說到這裡,汪孚林又衝着張泰徵意味深長看了一眼,隨即笑道:“有勞各位幫我款待一下張大公子,我先走一步。”
汪孚林這一走,看了好一會兒熱鬧的程奎便有意無意地說:“今天還真是太巧了,誰都知道首輔大人和三輔大人全都姓張,可如今五位張公子一下子都到汪家來了,光是稱呼就不知道誰跟誰,這要不要重新約定一下,省得回頭張冠李戴到處出錯?”
儘管今天才是初次見面,但程奎也好,吳中明吳應明兩人也罷,再加上沈家叔侄,張家兄弟三人都覺得很對脾胃。那五人都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所見所聞格外不同,沈有容雖在經史文章上差點兒,可也言談直爽。最重要的是,在這幾個人身上,張懋修和張嗣修都沒有覺察到任何阿諛奉承的意味,彷彿就純粹當他們是來訪的友人。因此,這會兒聽到程奎的建議,張嗣修當然不大希望把自己和那衝動的張甲徵這位張二公子混爲一談。
“既然是會友,那這些公子之類的稱呼不妨便收起來。我表字仲循,大哥表字伯肅,三弟的表字避諱父親的字,所以是德美,大家直呼表字就好。”
說笑間,衆人全都互通了表字,餘下張泰徵孤零零一人,更加覺得今天這一趟着實有些太莽撞了。總算衆人還算記得他是客人,哪怕是上門找茬的不速之客,終究還是把他請進了廳堂。只不過上茶之後,別人繼續說話的說話,論文的論文,他依舊被撂在那兒獨自一人。不一會兒,他就看到汪孚林換了一身青袍出來,和今天一身青衣的張家三兄弟以及程奎三人如出一轍,照舊是隻顧着招呼其他那些客人,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方纔起了一陣喧譁,張泰徵再也不想在這讓自己如坐鍼氈的廳堂裡多呆,乾脆起身直接出去。卻只見張敬修和張甲徵一前一後進來,身後跟着個年輕女子。那女子體態妖嬈,但卻並非濃妝豔抹,而是淡掃峨眉,薄施粉黛,一雙秀眸紅腫得分外厲害,瞧着似乎大哭過一場。見張甲徵神采飛揚,而張敬修則是面沉如水,他心中不禁起了幾分希望。可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喲,人這是帶來了?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耽誤時辰了,這位姑娘,你有什麼冤屈直接說出來,說完了認人,就這麼簡單!”
張甲徵被張敬修死死看着,沒有也不屑於做什麼暗示,而張泰徵被吳中明吳應明夾在當中,更不可能說什麼。而汪孚林左邊是張嗣修,右邊是張懋修,這會兒嘴角含笑,完全一副看熱鬧的架勢。沒人注意到,這會兒之前來接待過張居正家三兄弟的葉小胖和金寶秋楓不知道什麼時候都溜了出來,而他們的後頭,則是小北和碧竹,五個人還不時竊竊私語,那模樣哪有半分緊張感?
“奴家……奴家懇請各位公子給奴家做主
!”
年輕女子微微提起裙子,直接就這麼跪了下來,一下子淚流滿面:“奴家雖說身在勾闌衚衕,但十五歲出閣梳攏,一年多來,多虧媽媽還算良善,多年來積攢了不少體己,因此便一直思量能找個歸宿,不求嫁個好人家,與人做個平頭夫妻,只要能爲官人妾便心滿意足了。去歲會試之前,奴家這邊來了一位恩客,一夜之後就囊中羞澀,可卻一手好詩詞文章,奴家思量他爲了進士而來,就傾其所有解囊相助,只求他能納了奴家過門,沒想到……”
不但在張敬修看來,這種窮書生遇青樓女,拔槍卷錢不認帳的故事,簡直是最爛大街的劇情;就算在這裡的其他人聽來,這種劇情也是各種戲曲話本中最最常見的。而那邊廂躲躲藏藏看熱鬧的葉小胖更是沒好氣地輕哼道:“要編也不知道編個像樣的故事,這種爛俗故事來栽贓,誰信?姐夫哪裡是窮書生了,他有錢得很好不好!這什麼人啊,竟然會相信兵部侍郎的侄兒會很窮?”
然而,小北卻嘴角挑了挑,想到上次汪孚林去見蘇夫人時,岳母女婿兩人說的那一大堆話。因此,她按住了葉小胖的肩膀,沒好氣地說道:“好戲還在後頭呢,急什麼?”
張甲徵也是前幾天被朋友硬拉去逛勾闌衚衕的時候巧遇秦三娘子,正巧得到張泰徵被羞辱的消息之後,又聽其說是被汪孚林始亂終棄,因此如獲至寶把人先扣在手裡。故而哪怕張四維那天已經厲聲訓斥過了大哥,他今天還是把張泰徵拖了出來。如今第一次聽到與話本小說這麼契合的情節,他心裡也忍不住有些犯嘀咕。眼見得她竟是說着說着就嚶嚶哭泣了起來,他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哭什麼,擡起你的頭好好往上看看,你之前不是說那個始亂終棄的人便是去歲三甲傳臚汪孚林嗎,把人認出來,這裡的人全都會給你做主!”
秦三娘子被張甲徵說得立時擡頭,等到目光在那邊堂前七八個人臉上一掃,她就露出了猶猶豫豫的表情,足足好一陣子,她方纔用難以啓齒的語氣說道:“公子,奴家不認得這幾位公子。”
此話一出,別說張泰徵張甲徵兄弟二人面色大變,就連其餘人也都有些意外。這時候,汪孚林方纔慢吞吞地開口說道:“如果你認得的那個人並不在我們之中,那麼我只能說,姑娘你很不幸,遇到了一個假冒應考舉子,騙財騙色的混賬東西……”
他這話還沒說完,憤怒的張甲徵已經厲聲喝道:“等等,秦三娘,你再好好認一認,否則你想想戲耍本公子的下場!”
儘管被張甲徵叫得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但秦三娘擡起頭來在衆人臉上看了又看,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奴家雖操持賤業,卻也粗通詩書,不敢指鹿爲馬。奴家認得的那位汪孚林汪公子,絕對不在其中。”
話說到這份上,張甲徵就算再不甘心,也知道自己今天是認錯人了,一張臉登時變得煞白
。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汪孚林開口說道:“這位姑娘,你口口聲聲汪公子,如果我記得沒錯,去年殿試中了進士的,只有我一個姓汪,名孚林,你現在反悔,把髒水潑在我身上,那還來得及。”
此話一出,張敬修張嗣修張懋修登時爲之側目。這汪孚林到底怎麼回事,哪有人明明洗脫嫌疑,卻還要把髒水往自己身上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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