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幾個中書舍人看到汪孚林跟在張居正背後走進那間首輔直房的時候,不禁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隨即便竊竊私語了起來。
今日那場廷議來得突然,而參加的人僅限於極小的範圍,總共是兵部戶部兩個尚書,一個左都御史,一個掌管錦衣衛的都督僉事,汪孚林這小小一個掌道御史夾雜在其中,就顯得分外醒目。眼下廷議分明已經結束,可張居正竟然還把汪孚林給帶回直房,顯然還有私密話要說,這是什麼待遇?
可汪孚林此刻卻寧可沒有這種特殊待遇。因爲張居正板着臉一進直房之後,立刻就發作了。
“不願意?你回京都一年多了,我怎麼聽你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不願意?不願意當御史,不願意當掌道,不願意去吏部文選司,現在更好,不願意去遼東!”雖然聲音並不高,但張居正臉上怒氣衝衝,拿起一旁茶盞喝了一口,發現是冷冰冰的涼茶,他的火氣就更大了,“你這是恃寵生嬌!”
首輔大人,我又不是嬪妃,哪來的恃寵生嬌……
汪孚林心中嘆氣,嘴裡卻說道:“元輔,我只知道我去了遼東,一面是有些因緣的李家父子,一面是之前被李大帥調去遼東的沈有容,一面是我推薦跟着光懋去遼東的程乃軒,方方面面全都是熟人又或者認識的人,哪怕沒有偏私,也變成了有所偏私。”
別人怕張居正發火,汪孚林卻不怎麼擔心,這會兒語氣平穩,表情誠懇,停頓了一下之後,他又繼續說道:“而且,剛剛廷議時我說的話,想來總有人會傳到遼東,只要李大帥知道我的這個態度,安九域能夠從光懋的前車之鑑上吸取教訓,那就夠了。欽差一個個去得越多,事情就會鬧得越大,反而會與元輔初衷相違背。元輔之前說我在遼東頗負盛名,這話其實過了,應該說我這人只要一過山海關,遼東上上下下就會警惕心發作,防火防盜防汪孚林。”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他就笑吟吟半真半假地說道:“誰不知道汪孚林所到之處,沒事也要惹出點事來?”
“咳……咳咳!”雖說是冷冰冰的殘茶,但張居正還是喝了兩口潤嗓子,結果被汪孚林這最後一句話給嗆得連聲咳嗽,滿腔火氣竟然降了一多半。
外頭守着的是張居正最親信的一箇中書舍人,聽到這話也險些撲哧笑出聲來,隨即方纔趕緊恢復一臉正色,心裡卻着實佩服極了裡頭這位。
裡頭這位說是當朝首輔,可在小皇帝威權還沒有建立起來的時候,那便是隱形的皇權代理人,就是換成那些尚書,誰敢這麼開玩笑?
“你是說,你如果去遼東,反而會有反效果?”張居正終於再次板起臉問了一句,見汪孚林點點頭,他就陷入了沉吟。
而這時候,汪孚林卻又開口說道:“元輔若是覺得光懋程乃軒再加上安九域三人,還不足以完全瞭解真相,不若諭示李大帥,令其年底派長子李如鬆入京陳情。李如鬆不但是李家長子,年紀輕輕卻也已經是征戰沙場的宿將,不妨聽聽他怎麼說。正好,李大帥不能隨便離開遼東,以免虜寇趁虛而入,李如鬆這是代父述職。當然,年底時這件案子應該已經定了,這只是額外給李家一個恩典。”
科道的調查結果,再加上給年紀輕輕卻戰功赫赫的李如鬆加恩,張居正想想這樣一個措置,最終沉聲說道:“也罷,巡按御史安九域之外,再令遼東撫按聯合覆勘。”
雖說汪孚林認爲,遼東巡撫以及各道的道臺,大多數是向着李成樑,但他卻沒有反對這個提議。因爲在科道查問的大背景下,遼東文武這過分“團結一心”的情況,也該讓張居正好好看清楚。說實在的,當初一個糜爛的遼東能夠扭轉成如今的樣子,李成樑確實居功至偉,帶兵養將也確實有一套,在赫赫戰功之下,養寇自重用來自保很正常,拿降人甚至奴隸的首級來刷戰功也不過是學着前人,但凡事總得有個限度!
既然宗旨最終還是定了下來,張居正也就沒有再留着汪孚林,但眼看人告退之後快走到門口時,他卻開口說道:“等等,還有一件事。”
見汪孚林立刻轉身,繼而快步走到近前,他才蘸着殘茶在桌上劃了幾個字:“郭寶替劉百川,可行否?”
汪孚林就知道張居正肯定還耿耿於懷惦記着錦衣衛監視他家裡的事,如今陡然提起此節,絕不是臨時起意。雖說他也很希望郭寶把掌刑千戶一職給拿下來,可這次郭寶就算有功,那也只是小小有功,更大的功勞是從速寧嘴裡撬出事實的劉守有以及掌刑千戶劉百川。所以,他扯動嘴角苦笑了一下,隨即就跟着到了幾滴水在桌面上,也接着蘸水寫了簡單的四個字:“二劉有功。”
是二劉,而不是單獨提劉百川,張居正頓時默然。他隨手拿起一張紙,揉成一團將桌面水漬擦得乾乾淨淨,這才嘆了一口氣道:“好了,你去吧。”
汪孚林並不擔心張居正會輕舉妄動,雖說那是一位前所未有強勢任性的首輔,可也不是一味只會強勢到底,策略這種東西當然是不缺的。否則,張居正直接拿掉劉守有都行,還在乎小小一個劉百川?不過是投鼠忌器,想要查清楚劉守有背後的人而已。因此,他拱手作揖後,就悄然離開。出了直房,見來來往往的人全都在偷偷打量自己,他也不在乎,快步往會極門走去。可經過管門太監的直房時,他突然聽到裡頭傳來了一個尖利而殷勤的聲音。
“哎呀,是汪掌道!”隨着這聲音,一箇中年太監一溜煙跑了出來,卻是笑容可掬地說道,“汪掌道以後要是有什麼奏本,儘管送上來,我保管放在第一位給您遞上去。”
這是怎麼鬧的……汪孚林只覺得滿腦門子黑線。奏本這種直達天聽的東西貴精不貴多,更何況他已經不再靠這種途徑出名了,這太監那麼客氣幹啥?聽說往日官員們想要遞奏本,有時候還得賄賂這管門太監,如今他一分錢沒出,也完全不認識這傢伙,人卻態度反常,此事必有蹊蹺!
他打了個哈哈應付了兩句,卻沒想到那管門太監非但沒在意他敷衍的態度,反而越發殷勤地說道:“以後汪掌道您的僚友要是有奏本,也儘管送來,我這兒絕不含糊。馮公公都說了,要是都察院多一些您這樣不靠沽名賣直的御史,那纔是朝廷的福氣。”
原來最後一句纔是重點。汪孚林這才安心了,可想想他在之前的事情裡一直都顯得很低調,張宏也絕對不會把他的存在感透露出去,那麼馮保怎麼就會沒頭沒腦誇他?只希望別是傳得宮裡人盡皆知就好。他已經被人當成是張居正的幫兇了,可不想多個閹黨的名頭!
東閣的這場廷議只在很小的範圍內舉行,而張居正特別吩咐馮保派人看守,而參加的每一個人都清楚,如果消息走漏,懷疑範圍很小,所以每一個人都守口如瓶,頂多就是快馬加鞭一封封急信往遼東送。因爲每個人都擁有這樣一種好品質,因此竟然沒有任何關於速寧真實身份的傳聞。即便如此,汪孚林依舊在都察院受到衆所矚目。不只是因爲這次廷議,而且因爲比他年資深的趙明賢回來,竟然甘居其下,上司下屬相處融洽,也不知道多少人大失所望。
很多人還熱切盼望着廣東道能內鬥一場,尤其是對外大肆宣稱汪孚林和自己是好僚友的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
在這種大環境下,在國子監讀書的吳應節,也本能地察覺到周圍那些監生對他的態度明顯兩極分化。有人對他敬而遠之,除卻上課都繞着走;也有人對他極力巴結,他隨隨便便說句話就能引來擊節讚賞。
別說是他,就連捐監入學的陳炳昌也非常苦惱,因爲他曾經是汪孚林的書記,這次是汪孚林掏了兩百六十兩銀子,親自幫他辦了捐監入學,這事兩個國子博士本來還替他保密的,可卻被那些最愛口舌的吏員們給曝光了出來。而他所在的學堂原本大多是捐監,所以往日根本不坐監的捐監監生,連日竟是好些都來聽課,他左右相鄰的位子全都成了香餑餑。
國子監六堂爲東西各三堂,捐監進去的,大多都是在正義、崇志、廣業這西三堂。國初,西三堂是用來安置通四書而不習五經的學子,要一年半才能升到東三堂的修道堂或誠心堂,再一年半才能升到最高的率性堂,然後根據積分進行考覈,最後才能肄業,得到監生這個出身。現如今,西三堂完全成了捐監生的自留地,平時連個鬼影子都沒有。而所謂至少三年的讀書期限,也只是個名頭,捐監更是默認出了錢就有監生這個出身。
可現如今舉人都尚且要通過運作才能當官,更何況區區監生?
正因爲如此,除卻家裡有錢,捐監只是爲了求個出身好結親的富家子弟,以及跟着做官的父兄長輩在京城,不愁前程的官宦公子,其他大多數人不過是爲了前程蠅營狗苟的尋常人而已。巴結陳炳昌的幾個監生就不是爲了別的,只希望能求個差事。
這年頭,貢監和舉監,還能憑運氣選個府佐貳和州縣主司;恩生和廕生,則因爲長輩當着高官,想要留京,還能選個部、院、衛、司、寺的首領官;可捐監的監生能當個州縣佐貳又或者府首領官就要謝天謝地了。
如果要留京,那麼光祿寺上林苑歡迎你。如果甘心外放邊遠,雲貴廣西等衛所的經歷,衛學教諭,又或者是王府教授,只剩下這些雜職了。
相比那些極差的出路,更多的捐監生希望能夠走迂迴路線。比如說巡按御史下到地方,是可以攜帶監生作爲隨員的——汪孚林這種當年直接從南直隸老家被指派的屬於特殊情況——而這樣的隨員甚至可以領到朝廷的微薄補貼。儘管單單吃補貼,也許連溫飽都難,但他們更看重的是這樣一個機會。誰不知道御史是天子近臣,要是真能得人眼緣,說不定就能得到舉薦去好地方當官。
在如今這個年代,捐一個監生出身,然後要想當官就這麼難!
此時此刻剛參加完升等考試出來的陳炳昌,身邊就赫然圍着三五個人。出身寒微的他算是性子很好的人,但每日裡都被人這麼簇擁着進進出出,他哪裡能習慣得了,此時完全不想和這麼多人搭話,竟是暗地禱祝滿天神佛保佑自己能夠升等成功,進入東三堂,如此就能擺脫這些人了。當下了臺階的他看到吳應節時,見對方身邊不像自己一樣圍滿了監生,只站着一個有些陌生的中年人,他滿臉殷羨,連忙快走幾步迎了上去。
“吳大哥。”
幾個年紀不小,卻盯着陳炳昌一口一個陳兄的監生一聽到這稱呼,就知道對面那是汪孚林的嫡親妹夫,頓時面面相覷。相比陳炳昌,他們當然更希望能夠攀上吳應節這棵大樹,奈何吳應節是汪孚林的妹夫,萬一惹惱了那位可不好辦,而此時吳應節身邊那個人他們更不敢得罪。一時間,幾人面面相覷,很快便不打甘心地散了。
吳應節見陳炳昌身邊猶如蒼蠅一般的人全都散了,這才笑吟吟地拉了陳炳昌過來,指着身邊的中年人說道:“陳小弟,這是率性堂的周齋長。”
率性堂是國子監第一堂,而齋長放在後世,也就是班長的意思,如果放在大明初年,這麼一位簡直是放出去就可以擔任布政使按察使的,陳炳昌自是立刻肅然起敬。而他那恭恭敬敬的態度,顯然讓吳應節口中的周齋長非常滿意,寒暄幾句後就開口說道:“如今升等不比從前,不用年限,只要通過了升等考就行,監生也不至於要讀滿四年,吳賢弟這次也參加了進率性堂的升等考,若是陳賢弟你也一考成功,你二人就出名了。”
陳炳昌憨厚地笑了笑,吳應節卻連忙說道:“周前輩,要說讀書,陳小弟當年小小年紀就和兄長從湖廣到廣州濂溪書院求學,比我的向學之心堅定多了。他還曾經跟着翰林院許學士,就是如今南監大司成學過一陣子,可不是我這半吊子能比的。”
聽到這話,周齋長不禁對陳炳昌刮目相看,當即更熱絡了幾分:“好好,那我等着你二人同進率性堂!若是能擠進參加明年的順天府鄉試的名額,到時候考個舉人回來,那也不枉你們進監一回!”
他正說着這勉勵的話,就只聽有人開口喚道:“周齋長,禮部王侍郎來了,指名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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