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
汪孚林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眼下是現實版大明朝,不是武俠版大明朝吧?哪來的妖女?可是,等到他聽到下一句話,立刻就明白了過來。
“瀧水縣的那些瑤人反叛,肆虐各鄉,你知道他們殺了多少人?你救那個瑤女,可你知不知道她的族人殺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這些年的瑤亂,廣東十府全都深受其害,苦不堪言,而爲了平定他們鬧出來的大亂子,廣東十府要加派多少軍費?”
原來是瑤女,不是妖女……
汪孚林終於弄明白那兩個字的意思,同時也明白了剛剛別人口中的交接匪類是什麼意思,當下就直接敲響了門。可這一次,屋子裡都安靜下來足足老半晌,方纔有人拉開了門,卻是陳洪昌。這位當哥哥的再沒有之前看着痛恨的人吃癟的快意,反而在發現來的真是汪孚林時,臉上還流露出幾分驚惶,張了張嘴彷彿要說什麼,可當聽到汪孚林開口說出了一句話時,他登時頹然低下了頭。
“我在外頭都聽到了。”
一進屋子,汪孚林就發現,除了陳家兄弟之外,這會兒對應着這間號房裡的六張牀,恰是六個人都在。很顯然,之前在講堂硬是要擠兌陳家兄弟讓座位的那個室友以及另外三人是一撥,陳家兄弟是一撥。見那人臉上分明流露出惡意的冷笑,他便衝着臉色蒼白的陳炳昌說:“陳小弟,正好龍溪先生對之前那搶座位的爭端很感興趣,你們剛剛又說到什麼瑤女,你和你大哥跟我一塊去見龍溪先生吧,我也想聽聽,到底怎麼回事。”
陳炳昌沒想到汪孚林的口氣還是和之前一樣溫和,一度涼了半截的心終於有了幾分熱乎氣。見陳洪昌又驚又喜地慌忙衝着自己招了招手,他咬咬牙就站起身來上前,可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哥哥給一把拽了出門。可邁出門檻的一剎那。他就聽到汪孚林又開了口。
“既是同窗,又是同一個號房,將來你們又不會參加同一個地方的鄉試,談不上競爭對手。何必非要如此敵意?哪怕別人做錯了事情,提醒也好,當頭棒喝也罷,總好過先是仗勢欺人,而後發現踢到了鐵板。又在背後玩弄這種詭譎伎倆?濂溪書院乃是讀書人云集的地方,是讓你們好好讀書求學的,不是耍弄這種小手段的。我言盡於此,好自爲之吧!”
汪孚林知道他們是故意的,知道他們是故意瞅準了汪孚林過來的時間,故意揭破他救下瑤女那件事的!
陳炳昌心中感激極了,哪怕他覺得接下來自己興許會無法在濂溪書院立足,興許還會造成別的什麼後果,可在哥哥之外,在這異地他鄉還有人肯這麼對自己。他就已經很知足了。直到離開號房已經老遠,他瞅了一眼旁邊的汪孚林,終於小聲說道:“汪巡按,剛剛多謝你,其實我……”
“我都說了,這件事一會兒見了龍溪先生再說。還有,這裡沒有別的官場中人,叫汪兄就好,不用那麼見外。”
陳洪昌比弟弟更感激汪孚林的仗義解圍,畢竟。這年頭廣東最敏感的就是一個瑤字,要是那些人真的如願以償把弟弟交接匪類這個罪名給坐實了,別說是弟弟,他在這濂溪書院也絕對要無立錐之地了。於是。他拉了拉還要說什麼的弟弟,輕輕搖了搖頭。兄弟倆一路跟着汪孚林,發覺去的方向是平日裡濂溪書院那些夫子休憩的場所,從前他們雖來過數次,但這次要去單獨見的人竟是王畿,心中全都有些說不出的緊張。
尤其是陳炳昌。要知道他還揹着一個交接匪類的名聲,不解釋清楚的話,將來就全完了!
王守仁自己年輕的時候文武雙修,後來方纔能夠有能力平定寧王朱宸濠之亂,因此王學弟子中,很多都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別看王畿如今已經是年紀上了七十的老頭子了,當年年輕的時候卻也一樣是任俠仗義的儒俠。眼下他一大把年紀卻依舊閒不住,江浙閩越全都跑遍了,這次突發奇想到廣東來,一度遭到了家中子侄的強烈反對。最後,還是因爲何心隱作伴,再加上何心隱收了兩個亦僮僕亦弟子的伴當,他帶上了四個強壯家丁,這才能夠成行。
而此時此刻,守在院子外頭的就是這麼一批人。儘管汪孚林剛剛來過,也和王畿約定過了,但一個家丁還是進去稟報了一聲,得到回覆方纔讓其他人讓開路。汪孚林這一次稍稍留心觀察了一下,見幾個人身形腳步精氣神,他就得出了一個結論。
反正他那點半吊子,除非出其不意,否則肯定是打不過這些傢伙的!
儘管已經通報過,但他還是敲過門後,這才帶着陳家兄弟進了正房。明間裡頭卻沒有人,他順着傳來的話語聲進了東次間,這纔看到靠窗那雕花羅漢牀上,王畿盤腿而坐,右手正拿着一串佛珠,何心隱則是在旁邊擦拭一把短劍,看上去半點不像待客的樣子,他在拱了拱手後就笑着說道:“龍溪先生,夫山先生,我剛剛去找他們的時候,纔剛到門口就聽到裡頭一聲妖女,差點嚇得不輕,等後來才聽明白,原來他們的號房室友說的不是妖女,是瑤女……”
汪孚林有意將事情經過描述得輕鬆有趣一些,把前因後果略提了提,他繼而就來到何心隱身側,看向陳炳昌道:“陳小弟,到底怎麼回事,你現在說說,不用有什麼負擔。”
王畿聽到汪孚林着重強調了妖女和瑤女的區別,一下子也給逗樂了:“確實不用不好意思,就算真是什麼風流罪過,只要不是什麼始亂終棄之類卑劣無恥的事,那就是可以揭過去的。”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陳炳昌哪裡料到王畿講學的時候風趣,可私底下的時候竟然也這樣平易近人,甚至還隨便亂開玩笑,臉都給嚇白了,一時間竟完全沒注意汪孚林剛剛在稱呼了一聲龍溪先生之外,還稱呼另一位爲夫山先生。好容易在哥哥的低聲提醒下平復了心情,他方纔使勁回憶着當時的事。隨即有些磕磕絆絆地開始說了,也顧不得是否有什麼條理。
“我和大哥在濂溪書院已經快兩年了,今年年初正月裡,大哥被人拉去參加文會了。我想進城逛逛,因爲很多地方人多,不知不覺就進了一條偏僻的巷子,後來就遇到了一個人。那時候我真不知道她是女的,因爲她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我本來以爲是乞丐。可上去發現人還有氣,而且年紀不大,想想實在是太可憐了,就揹人去了醫館。”
儘管陳炳昌的敘述有些沒條理,但聽到這裡,不論王畿還是何心隱,又或者汪孚林,全都對陳炳昌的人品有了進一步的認識。至少,在看到路上倒伏着疑似屍體的時候想着救人而不是拔腿就走的,實在是太少了。就連汪孚林自己捫心自問。如今的他估計會去看一眼,因爲他有自信沒人敢訛他,能訛他,但要是放在前世裡,頂多打個電話報警又或者叫救護車。因此,他忍不住問道:“我記得你們兄弟並不是很寬裕,要救一個垂死之人,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陳炳昌不安地瞥了一眼身邊的哥哥,見其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他的聲音頓時變得更低了一些:“我把人背去了醫館之後。這才發現她是女的,而且身上都是被棍棒打出來的傷勢,大夫雖說把她救醒了,可她卻沒辦法動。後續傷藥不能斷。她說是跟着父兄進城與人失散,後來被人劫財,哭得傷心極了。那時候書院正好放春假,同住一個號房的幾個人除去我和哥哥,還有那個劉賢,都回鄉過年了。我就謊稱她是我一個朋友,偷偷把她帶進了書院。因爲我典當了家傳的銀鎖片去買藥,爲此還被大哥狠狠罵了一頓……”
隨着陳炳昌的繼續講述,包括這個瑤女女扮男裝在書院號房裡整整住了半個月,中間最爲難的便是解手,陳炳昌只能將其放在最靠牆的一張牀上,並且拉簾子作爲隔斷,但最終還是被劉賢抓住了把柄,這也是之後劉賢對他們兄弟呼來喝去毫不客氣的最大原因,這一系列經過,汪孚林等人都大體聽了個明白。至於這個瑤女的離去,則是最讓陳炳昌悵然若失,
因爲人是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根本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只留下了一隻銀鐲子,彷彿是爲了抵償他典當的銀鎖,他甚至不知道對方的名姓。
汪孚林卻聽出了此中一點玄虛,不禁皺了皺眉:“既然她都沒對你說過姓名,你也好,還有之前那個劉賢也好,怎麼就知道她是瑤女?”
“那是因爲,是因爲……”
前頭陳炳昌雖然說得不是最有條理,但至少還能聽得出坦坦蕩蕩,縱使對那位救助過的女子有好感,可也絕對沒有鬧出什麼亂七八糟的名堂來。可是,眼下他這支支吾吾,卻讓屋子裡三個心裡最是透亮的人不得不有些猜測。還是陳洪昌實在看不下去弟弟那臉色通紅的沒用樣子,搶過了話頭。
“二位先生,汪巡按,要說怎麼知道她是瑤女,還是我來替他說。那女子被劉賢識破女兒身之後,我們兄弟只能瞎掰說她是表妹,這樣拖過了兩天,有一天夜裡她突然連聲驚呼,似乎是發了癔症,我和小弟都嚇了一跳,少不得起來想把人叫醒,誰知道她一開口就是一連串我們根本聽不懂的話。要說我們到濂溪書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聽不大懂廣府話,小弟卻聽得懂,所以知道她說的根本就不是廣府話,所以等到她醒來之後,我和小弟,還有聽到動靜的劉賢自然全都上前盤問,她這才承認自己是來自羅旁山的瑤人。照我和劉賢的意思,立刻就想把人送去官衙,小弟卻硬是不肯。”
陳炳昌見王畿何心隱以及汪孚林全都面色凝重,他慌忙解釋道:“不是的,我不是那時候才知道她是瑤女。我之前趁着白天悄悄和她說過不少話,她雖沒告訴我姓名,但卻告訴我說,她阿媽是瑤女,她阿爸是漢人,但因爲族人不同意,硬生生拆散了他們,她阿媽後來鬱鬱而終,她離開羅旁山,就是來找失散多年的阿爸……”
陳洪昌頓時氣得七竅生煙:“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笨蛋,那時候你病急亂投醫,還拿劉賢也同樣窩藏過人好幾天來要挾他不許說出去,要不是因爲這個,他會那麼恨我們兄弟?是,她是留下一個銀鐲子給你,但除了尋醫問藥那點錢,她就不想想你擔了多少干係把人留在濂溪書院,甚至可能爲此丟掉前途?這樣的女人,只有你把她當寶貝!”
“我……”
見陳洪昌一臉恨鐵不成鋼地怒瞪弟弟,陳炳昌則是耷拉了腦袋再也不做聲了,終於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的汪孚林少不得咳嗽了一聲,隨即纔開口問道:“那瑤女留下的鐲子還在嗎?”
“還在,我本來是打算去熔成銀錠子,以防上頭有什麼記認,到時候會連累了小弟,但小弟死活不肯。當着兩位先生和汪巡按的面,你還不拿出來?”
陳洪昌只希望能夠藉着今天的機會,把這件讓自己始終牽腸掛肚提心吊膽的事給解決了,當下一面說一面用胳膊肘狠狠撞了弟弟一下。直到這時候,陳炳昌方纔遲遲疑疑地從懷裡拿出了一樣用手帕嚴嚴實實包着的東西,拖着沉重的腳步上前,最終將東西交給了汪孚林。之所以是汪孚林,而不是他們兄弟二人都敬仰的王畿,只是因爲他還記得汪孚林的一飯之恩,還有那讓人如沐春風的言行舉止,希望汪孚林能夠放過那個可能已經混進了廣州城的瑤女。
汪孚林細細一看,卻只見這與其說是一個鐲子,還不如說是一隻臂釧,還有可以調整大小的活口,接頭兩邊是很精巧的鳥紋,通體都是手工雕琢的紋飾,乍一看工藝非常精細。之所以說是臂釧,是因爲尋常女子手腕大小絕對不可能有那麼大,而且如果真的那瑤女遇到打劫。手鐲無論如何都保不住,但藏在袖中的臂釧就不一樣了。可是,他記得瑤族女子的銀飾行頭之豐厚,放在後世也是有名的,可瑤族女子有戴臂釧的習慣嗎?
“咦,居然還有字?”汪孚林細細一看,繼而就遞給了王畿和何心隱,心裡卻在尋思那上頭的幾個字。
賀秀珠吾女芳辰。
ps:昨天見了影視圈的幾個朋友,聽說了一連串禁令,這個不許那個不許,古代歷史政治都快要成雷區了,心情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