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里長終於也意識到,說話的不是尋常人。果然,當他回過頭時,就只見身後衆人呼啦啦一片都跪下了,而那個微笑看着自己的中年人身穿官袍,舉手投足盡顯官威,即便他不認識,卻也能意識到這就是本縣之主!最初的呆愣過後,他慌忙跟着其他人一塊行禮不迭,可這一次,他卻不像剛剛那樣聲音洪亮,老半晌也沒能說出一句完整話來。
葉鈞耀瞅了一眼一大片行禮的人,心想自己這縣尊也就只能在這種地方逞威風了。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擺出了嚴厲的臉色:“剛剛這裡什麼情形,本縣都瞧見了!徵收夏稅這樣大的事,有的鄉里拖拖拉拉,有的糧長私換大等,多收銀兩。甚至於就在徵輸庫大打出手,簡直是丟人現眼!”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葉鈞耀當然不會冒出娘希匹這樣的違禁字,但也已經足夠義正詞嚴,至少那糧長也好,年輕里長也好,誰都不敢擡頭吭聲。至於其他事不關己的糧長,則是全都在尋思葉鈞耀之前那最後一句話——什麼叫各里收各里,這豈不是說,日後就不需要糧長了?還是說,縣尊打算從現在開始,就推行這新的制度?葉縣尊上任以來最初沒什麼政績,後來就突然強硬了起來,可這次要更易的畢竟是祖制!
就在這時候, ??無錯小說手機閱讀網痛心疾首地說:“今日乃是徵輸庫大開,徵收夏稅的第一日,可如今這般景象。傳揚出去。徽州府其他五縣會如何看我歙縣?”
彷彿是映襯他這一句話。一個青衫身影一溜煙地從徵輸庫大門跑了進來。還來不及站穩,這個人就氣喘吁吁地說道:“回稟縣尊,不得了了,婺源和績溪那邊出了大事,鄉民聽說徽州府有意將獨派我歙縣的絲絹夏稅均平到其他五縣,一時羣情激憤,有上千人擁到縣衙陳情,絕不接受!”
此話一出。這邊徵輸庫中頓時一片譁然。自從嘉靖年間,歙縣這筆數額達到八九千匹,金額達到六千餘兩的絲絹夏稅被人揭開蓋子之後,就有不少人記在了心裡,尤其是今天來的不少糧長中,有人便是得到汪尚寧授意的,這會兒更是又意外又震驚。他們還只是在遵照汪老太爺的意思給縣太爺施壓,那邊婺源和績溪怎麼就這麼鬧騰了開來?這種事不是應該先打口舌官司,接下來再是往上陳告,比拼各自的手腕勢力。最後才動用廣大的民間輿論嗎?
怎麼一開始就鬧騰得這樣厲害了?
葉鈞耀眉頭倒豎,怒聲說道:“本縣還未曾來得及正式梳理此事。徽州府段府尊也從未有過這重意思,是誰膽敢以訛傳訛?”
他立即招手把人羣中的戶房司吏劉會給叫了上來:“本縣這就去府衙一趟,徵輸庫這邊,本縣就交給你了!”
眼見葉縣尊彷彿來不及交待其他,就帶着隨從們匆匆離去,徵輸庫看上去漸漸平靜了下來,但糧長們已經無心收糧,三三兩兩聚在一塊交流。這時候,劉會方纔把吳天保叫到了跟前,得知汪孚林的這位舅舅確實總共只收到一個糧長交上來的五十石麥子,他就安慰了對方兩句,隨即方纔低聲問道:“可有人對你提過夏稅絲絹之事?”
吳天保隻影影綽綽知道一點風聲,剛剛見葉縣尊就這麼氣急敗壞得走了,他更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於是,他老老實實搖了搖頭道:“我也只是從前聽到過,這幾千匹夏稅絲絹獨派歙縣很不公平,其他的並沒有人對我提過。”
這麼說,因爲汪孚林的關係,本來就有人打算坑吳天保這個糧長!
劉會擠出了一絲笑容,這纔對吳天保說道:“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你不用太擔心了,小官人自不用說,我也不會坐視。”
吳天保連忙千恩萬謝,可當他回到自己收稅的兩間旁屋時,眉頭卻擰成了一個大疙瘩。即便因爲吳氏巖鎮南山下這一支並不顯赫,他對官面上的事情也只是一知半解,可眼下的兇險他已經隱隱感覺到了。他甚至願意傾家蕩產,賠補到時候夏稅不夠的困窘,也不希望汪孚林蹚到這樣的渾水中去。
可那孩子他是真管不住!
徽州知府段朝宗確實有些焦頭爛額,年初歙人帥嘉謨陳情的時候,雖說一直捅到了南直隸巡按御史劉世會那裡,可他火速與這位巡按交流了一番,劉世會終究也不敢輕舉妄動,於是這麼一件大事就含含糊糊矇混過去了,正好各縣主司大多不在,也就暫時拖延了下來。前時葉鈞耀一度被人挾制,可總算那個菜鳥掙脫了,他還鬆了一口大氣,以爲這事至少能拖到自己任期結束。可歙縣那邊還只是暗流洶涌,婺源和績溪卻這麼毫無預兆地爆發了開來!
“府尊,要知道歙縣這邊的呼聲,我一直都在盡力彈壓,希望能夠拖到夏稅之後。我剛剛在徵輸庫,甚至打算把糧長收一區,改成各里收各里,進一步打壓那些鄉宦豪強,今天徵輸庫一鬧,本來是最好的機會。可沒想到,這婺源和績溪怎麼會……”
葉鈞耀這會兒卻彷彿不會看段朝宗眼色似的,絮絮叨叨說個沒完,甚至又突然驚咦了一聲:“府尊,會不會是那邊婺源績溪兩縣先下手爲強,希望用這樣的態度讓徽州府乃至於朝廷不敢輕易動此事?又或者……根本就是歙縣有人興風作浪,藉此逼得我這個歙縣令不得不出頭,讓府尊不得不選一邊支持?”
“夠了!”
段朝宗惱火地喝止了葉鈞耀,揉了揉眉心後,卻不得不承認葉鈞耀這後頭兩種猜測全都極其有道理。因此,一想到徽州府雖有那些富甲天下的徽商,鄉宦勢力也盤根錯節。可田地貧瘠。百姓困頓。每年就是收這麼一筆絲絹夏稅,竟然還要來回扯皮,他不禁也生出了一股深重的怨氣。
欺人太甚!你們有本事鬧,怎麼不知道替百姓把這筆錢給負擔了去!
“你先回去,管着你那邊歙縣收夏稅要緊,此事本府自有計較!”
葉鈞耀已經第一時間跑過來府衙倒了一番苦水,既然段朝宗下了逐客令,他自然就趕緊告退了出來。等一路出來。上了自己的四人擡大轎,他就看見裡頭的汪孚林已經把衣襟都敞開了來,一把大蒲扇搖得虎虎生風。雖說他自己也熱得汗流浹背,這會兒仍然忍不住笑罵道:“你至於嗎?這青綢轎面被你扇得四處鼓風,是人都知道里頭還藏着一個人。”
“學生要是再不扇風,說不定老父母從府尊那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箇中暑昏過去的小秀才了。”汪孚林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橫豎這轎簾落下之後裡頭甚是昏暗,葉鈞耀肯定看不出自己什麼表情。而他在心裡已經下定決心,日後自己要是發達了。絕不坐這種悶熱得簡直要死人的轎子!
轎子從府城迴歸縣城的一路上,葉鈞耀抓緊時間對汪孚林說了之前見段朝宗的經過。得知那位段府尊果然被葉鈞耀帶去那個方向考慮問題了。汪孚林輕輕舒了一口氣,這才低聲說道:“這下子一府六縣,所有要緊人物全都被架在火上烤了。”
既然不能死道友不死貧道,那也不能貧道死道友不死,大家一塊死好了!置於死地而後生,大概就是這麼個道理!
汪孚林今天是根本不想來的,可葉鈞耀心裡沒底,硬是把他提溜在四人擡大轎中一塊到了府衙,如今既定目標既然達到,葉大炮終於神清氣爽。四個轎伕都是他拿銀子餵飽了的,路上又沒商量具體事情,他也不愁有人泄露消息。找了個僻靜地方先讓汪孚林下轎,他探出腦袋笑着說道:“對了,明月說,明天帶你家兩個妹妹去赴衣香社的聚會,你告訴她們,不用準備什麼,明月都讓張嫂給準備好了。”
一提到這一茬,本來很想忘記兩個妹妹即將加入八卦閨秀團的汪孚林頓時苦了個臉。對於頂頭大領導葉縣尊的關心,他還得表示感謝,反正該耳提面命的他已經都吩咐過兩個妹妹了,如今再多想也是白搭。相比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情,接下來他還沒得消停,因爲他還要搞定一個傳說中的人物。
就是他很可能在歙縣班房看到過一次,卻從來沒有正面交談過的帥嘉謨!那個揭開夏稅絲絹蓋子的帥嘉謨!
他一面在腦海中默默回憶着打探到的此人種種情況履歷,一面信步往和人約定好的地方走去。當他最終來到歙縣學宮前頭的碑林,看到那個鬼頭鬼腦,和這讀書人的聖地絕對不相配的人時,他便加快了兩步。
那邊廂,眼尖的蕭枕月也已經看見了汪孚林,連忙一溜煙迎了上來,卻是滿臉堆笑地說道:“這兒進進出出的不是秀才就是童生,小官人若再不回來,我這個讀不進聖賢書的刀筆吏,就只好找條地縫鑽進去。”
“蕭令史不用謙虛了,縣尊對你可是讚不絕口。”汪孚林見蕭枕月和之前趙五爺在這見自己一樣,也是一身童生的儒衫,他便壓低聲音問道,“安排好了?班房那地方可是三班衙役的後花園。”
“小官人放心,我可是刑房出身的刀筆吏,和班房打交道的次數,整個刑房只怕就連剛倒臺的張旻也不如我。”蕭枕月和劉會一樣,都是衙門裡頭的青壯派,這會兒把胸脯拍得震天響,“只瞧我的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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