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死鬥

【決裂】

潘季馴、殷正茂和王崇古的任用,證明了高拱是一個無比卓越的優秀政治家,在他的統領下,大明王朝開始重新煥發生機活力,而他的聲名也隨之達到了最高峰。

然而就在那光輝燦爛的頂點,一個陰影卻已悄然出現,出現在他的背後。

張居正並不是個老實人,他或許是個好人,卻絕不老實,對於高拱同志,他一直都是有看法的:

論資歷,高拱比他早來三年,論職務,高拱從翰林院的科員幹起直到副部長、部長、大學士,幾十年辛辛苦苦熬出來的,勞苦功高,而他卻是從一個從五品副廳級幹部被直接提拔爲大學士,屬於走後門的關係戶,論能力,高拱可謂是不世出之奇才,能夠善斷,相對而言,他還只是個愣頭青。

所以無論從哪一方面看,張居正都只能乖乖當小弟,而一直以來他也是這樣做的,凡事唯高拱是從,遇到大事總是請示再請示,十分尊重領導。

可問題在於,高拱並不滿足於當老大,他還要當爹,他要所有的人都聽命於他,服從他的指揮,誰要不聽話,是要被打屁股的。

剛開始的時候,張居正也沒啥意見,畢竟高拱是老同志,耍耍威風似乎也沒什麼,但很快他就改變了自己的看法——當他親眼看到那個被打屁股的人時。

這位倒了黴的仁兄就是殷士儋,關於此人,那真是說來話長。

嘉靖二十六年(1547),殷士儋和張居正同期畢業,由於成績優秀,被選爲庶吉士,之後又被調入裕王府,擔任裕王的講官。

既有翰林的背景,又是太子的班底,官運也不錯,隆慶二年( 1568)

還當上了禮部尚書,但奇怪的是,他偏偏就是入不了閣。

在明代,這實在是個要命的問題,記得我當年小學時曾被任命爲衛生委員,現在想來,那是我擔任過的最高職務,雖說唯一的好處就是每天多掃一次地,卻實在讓人心潮澎湃,激動不已,爲什麼呢?

因爲衛生委員是班委成員。

要知道,各科科代表雖說平時管收作業,實在是威風八面(特別是對我這種不愛交作業的人),但他們不是班委成員,老師召集開會的時候,他們是沒有資格去的,也得不到老師的最高指示。

衛生委員就不同了,雖然每日灰頭土臉,但每當聽到老師召喚時,將手中的掃把一揮,高傲地看一眼收作業的課代表,開會去也!

那是相當的牛。

相信你已經明白了,課代表就是各部部長,班委就是內閣,老師就是……

掃地的強過收本子的,就是這個道理。

殷士儋討厭收作業,他想去掃地,但他始終沒有得到這個機會。

而根正苗紅的殷部長入不了閣,說到底,還得怪他的那張嘴。

在這個世界上,同樣一件事,不同的說法有截然不同的效果,比如一個胖子,體重一百公斤,如果你硬要說人家體重0.1 噸,被人打殘了我也不同情你。

殷士儋大致就是這麼一個人,他是歷城(今山東濟南)人,算是個地道的山東大漢,平時說話總是直來直去,當年給裕王當講官時經常嚴辭厲色,搞得大家都坐立不安,所以後來裕王登基,對這位前老師也沒什麼好感。

其實皇帝怎麼想還無所謂,關鍵是高拱不喜歡他。

這很正常,高拱要聽話的人,而殷士儋明顯不符合此條件。

所以入閣的事情拖了好幾年,人員進進出出,就是沒他的份,這不奇怪,奇怪的是,到了隆慶四年(1570)十一月,這位收作業的仁兄竟然拿到了掃把——入閣了。

這自然不是高拱偶發善心,實在是殷部長個人奮鬥的結果,既然高拱不靠譜,皇帝也不能指望,那就只剩下了一條路——太監。

殷士儋一咬牙,走了太監的門路,終於得償所願,對此高拱也只能望洋興嘆,畢竟他也是靠太監起家的。

但老奸巨滑的高學士自然不會就此了結:不能擋你進來,那就趕你出去!爲了及早解決這個不聽話的下屬,他找來了自己的心腹,都給事中韓楫。

幾天之後,在韓楫的指示下,言官們開始發動攻擊,殷士儋同志的老底被翻了個遍,從上學到找老婆,但凡能找到的都拿來罵,搞得他十分狼狽。

高拱得意了,這樣下去沒多久,殷士儋只能一走了之,事實證明他是對的,但他也忽略了十分重要的一點——殷士儋的脾氣。

於是一場意外就此發生。

事情從一次會議開始,本來內閣開會只有大學士參加,但有時也邀請言官們到場,偏偏這一次,來的正是韓楫。

殷士儋不喜歡高拱,本打算打聲招呼就走人,一看韓楫來了,頓時精神煥發,快步走上前去,說了這樣一句話:

“聽說韓科長(韓楫是六科都給事中,明代稱爲科長)對我有意見,有意見不要緊,不要被小人利用就好!”

高拱就在現場。

殷學士的這句話只要不是火星人,想必都明白是什麼意思,加上在場的人又多,於是高拱的臉面也蓋不住了。

“成何體統!”

好!你肯蹦出來就好!

孫子當夠了,殷士儋終於忍無可忍,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

“高拱!陳大人(指陳以勤)是你趕走的,趙大人(指趙貞吉)

是你趕走的,李大人(指李春芳)也是你趕走的,現在你看我不順眼,又想趕我走!首輔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高拱當時就懵了,他萬萬沒想到,像殷士儋這種檔次的高級幹部,竟然會當衆發飈,一時反應不過來,但更讓他想不到的還在後頭。

殷士儋真是個實誠人,實誠得有點過了頭,這位仁兄罵完了人,竟然還不解恨,意猶未盡,捲起袖子奔着高拱就去了。

反正罵也罵了,索性打他一頓,就算要走,也夠本了!

到底是多年的老政治家,高拱兄也不是吃素的,看見殷同志來真格的,撒腿就跑,殷士儋也窮追不捨:臉已經撕破了,今天不打你個半死不算完!

關鍵時刻,張居正站了出來,他拉住了殷士儋,開始和稀泥:

“萬事好商量,你這又何必呢?”

然而殷士儋明顯不是稀泥,而是水泥,一點不給面子,對着張居正又是一通怒吼:

“張太嶽(張居正號太嶽),你少多管閒事,走遠點!”

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誰敢擋我就滅了誰!

所幸在場的人多,大家緩過勁來,一擁而上,這才把殷大學士按住,好歹沒出事。

我算了一下,鬧事的時候,殷士儋五十六歲,高拱六十歲,張居正最年輕,也四十七歲,三位中老年人竟然還有精力鬧騰,實在讓人欽佩。

殷士儋不愧是山東人,頗有點梁山好漢的意思,敢作敢當,回家後沒等高拱發作,就主動提出辭職,回家養老去了。

在高拱看來,這個結果還不錯,雖說差點被人打,但自己還是贏了,可以繼續在內閣當老大。

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這場風波正是他覆亡的起點,因爲在那個紛亂的場景中,張居正牢牢地記住了那句被很多人忽略的話:

現在你看我不順眼,又想趕我走!首輔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是啊,既然李大人可以被趕走,陳大人可以被趕走,那麼我也會被趕走——當高大人看我不順眼的時候。

況且,我也喜歡首輔的那個位置。

於是,從那一天開始,張居正就確定了這樣一個認識——兩個人之中,只能留一個。

而那個人,只能是我。

爲了實現我的夢想和抱負,高拱,你必須被毀滅。

張居正打定了主意,準備對他的老朋友、老同事動手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先出招的人,竟然是高拱。

其實一直以來,高拱雖說對張居正抱有戒心,卻還是把他當朋友的,直到有一天,他聽到了那個傳聞。

對高拱而言,趙貞吉是可惡的,殷士儋是可惡的,但只要他們滾蛋,倒也沒必要趕盡殺絕,只有一個人除外——徐階。

對徐大人,高拱可謂是關懷備至,對方家破人亡之後,他還是不依不饒,經常過問徐階的近況,唯恐他死得太輕鬆。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突然跑來告訴他,張居正和徐階有秘密來往,答應拉他一把,幫他兒子免罪,當然了,張居正也沒白乾,他收了三萬兩白銀。

高拱平靜地點了點頭,他準備用自己的方法,去解決這個問題。

不久之後的一天,他找到張居正閒聊,突然仰天長嘆:

“老天爺真不公平啊!”

張居正沒有說話,他知道後面的話纔是正題。

“爲什麼你有那麼多兒子,而我一個也沒有?”

張居正這才鬆了一口氣,高拱確實運氣不好,六十多歲的人了,無兒無女,將來也只能斷子絕孫了。

爲緩和氣氛,張居正發揮了他和稀泥的專長,笑着說了這麼一句:

“兒子多,但也不好養活啊!”

好了,要的就是這句話。

“你有徐階送你的三萬兩白銀,養活幾個兒子不成問題。”高拱微笑着,露出了猙獰的面目。

張居正慌了,他這才發現對方來者不善,無奈之下,他只得賭神罰咒,說些如果收錢,出門讓車撞死,生兒子沒屁眼之類的話,最後搞得聲淚俱下,高拱才作了個樣子,表示這是有人造謠,我絕對不信,然後雙方握手言和,重歸於好。

給他一個教訓,今後他就會老實聽話——這是高拱的想法。

必須儘快解決他,再也不能遲疑!——這是張居正的決心。

【一個過於優秀的太監】

決心下了,可該怎麼動手呢?掃把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張居正明白這個道理。

但現在的高拱已經今非昔比,連無比狡猾的徐老師都敗在他的手下,單憑自己,實在沒有勝算。而且這位六十高齡的高老頭身體很好,每天早起鍛鍊身體,精神十足,等他自然死亡太不靠譜。

就在山窮水盡之際,一個人進入了張居正的視野,他的名字叫馮保。

和明代的同行們比起來,馮保是個非常奇特的太監——奇特得不像個太監。

一般說來,太監由於出身不好,且家庭貧困,能認識幾個字,寫自己的名字就算知識分子了,按照這個標準,馮保絕對可以評上教授,因爲他不但精通經史,而且還是著名的音樂家,擅長演奏多種樂器,此外他還喜歡繪畫,時常也搞點收藏。

比如後來有一次,他在宮裡閒逛,“無意”地走進了宮內的收藏庫,“無意”地信手翻閱皇帝的各種收藏品,然後“無意”中喜歡上了其中一幅畫,最後便“無意”地“順”(學名叫偷)走了這幅畫。

事實證明,馮保先生的藝術鑑賞眼光是相當高的,因爲那幅被他收歸己有的畫,叫做《清明上河圖》。

像這種事情,一般都是天知地知,而我這樣的小人物之所以也能湊個熱鬧,是因爲馮太監在偷走這幅畫後,還光明正大地在畫上蓋上了自己的收藏章——以示紀念(類似某某到此一遊)。

捅出馮太監的這段**,只是爲了讓你知道,他雖然有文化,搞藝術,卻絕非善類,做壞事敢留名,偷來的鑼還使勁敲,這充分說明他具備了以下幾種優良品質:膽大、心細、臉皮厚。

然而歷史告訴我們,只有這樣的人,才最適合搞陰謀。

而更讓張居正喜出望外的是,這位馮保最恨的人,恰恰就是高拱。

我們之前曾經介紹過,明代的太監機關中,權力最大的是司禮監,因爲這個部門負責幫皇帝批改奏章,具體說來是用紅筆打勾,然後蓋上公章,上到軍國大事,小到雞皮蒜毛,都得過他們這關。

從嘉靖年間開始,馮保就是司禮監中的一員,隆慶登基後,他也官運亨通,成爲了東廠提督太監兼御馬監管事太監。

這是一個了不得的職務,要知道,東廠是特務機關,而御馬監手握兵權,是十二監中僅次於司禮監的第二號實力機關。既管特務,又管部隊,一個太監能混到這個份上,就算成功人士了。

但馮保並不滿足,他要做太監中的霸主,就必須回到司禮監,得到另一個位置——掌印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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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禮監的工作是打勾和蓋章,打勾的人數不等,叫秉筆太監,有資格蓋章的卻只有掌印太監——有且僅有一位。

天下大事,都要從我的公章下過,你不服都不行。

恰好此時前任掌印太監下課,太監也要論資排輩,按照職務資歷,應該是馮保接任,但他卻沒有得到這個位置,因爲高拱插手了。

高拱橫空出世,把御用監管事太監陳洪扶上了寶座,原因很簡單,當年陳洪幫他上臺,現在是還人情時間。

你陳洪不過是個管倉庫的御用監,憑什麼插隊?!然而可憐的馮保只能乾瞪眼,高拱實在太過強悍,是招惹不得的。

那就等吧,總有一天等到你。似乎是馮保的癡心感動了上天,陳洪兄上臺沒多久,也下課了。這下應該輪到馮太監了。

然而高拱又出手了,他推薦了孟衝來接替陳洪的位置。

馮保出離憤怒了,憤怒之情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據說在家裡連罵了三天,餘音繞樑不絕於耳。

如此激動,倒不全是有人搶了他的職位,而是這位孟衝兄的身份實在有點太過特殊。

按照規定,要當司禮監掌印太監,必須在基層單位或重要崗位鍛鍊過,這樣才能當好領導太監,可是孟衝先生原先的職務卻是尚膳監,這就有點聳人聽聞了,因爲尚膳監的主要職責,是管做飯。

也就是說,尚膳監的頭頭孟衝先生,是一名光榮的伙食管理員。

太欺負人了!上次你找來一個管倉庫的,我也就忍了,這回你又找個做飯的,下次莫不是要找倒馬桶的?

馮保終於明白,不搞倒高拱,他永遠都沒有出頭之日,於是在經過短時間觀察後,不需要介紹人介紹,也未經過試探、牽手、見家長之類的複雜程序,馮保與張居正便一拍即合,結成了最爲親密的聯盟。

但雙方一合計,才發現高拱兄實在很難拱,他的威望已經如日中天,皇帝也對他言聽計從,朝中爪牙更是數不勝數,一句話,他就是當年的徐階,卻比徐階難對付得多,因爲看起來,這位仁兄似乎打算革命到底,絲毫並沒有提前退休的打算。

於是兩人很快達成了共識,目前只能等——等高拱死。

但這種事情哪有個準,正當這對難兄難弟準備打持久戰時,局勢卻出現了進一步的惡化。

爲保存實力,張居正與馮保商定,遇到事情由馮保出面,張居正躲在暗處打黑槍,兩人不公開聯繫,總是私下交流感情。

但意外仍然發生了,一天,張居正突然得到消息,說隆慶皇帝病情加重,這是一個極爲重要的情報,但此時天色已晚,爲了給馮保報信,張居正便寫了一封密信,連夜派人交給馮保。

安全抵達,安全返回,張居正鬆了一口氣。

然而第二天,當他剛剛步入內閣辦公室的時候,一聲大喝鎮住了他:

“昨天晚上,你爲什麼送密信給馮保?信上寫了什麼?如果有事情,爲什麼不與我商量?!”

這回高拱也不兜圈子了,反正內閣裡只有我們兩人,既然是破事,咱們就往破了說。他死死地盯着張居正,等待着對方的回答。

張居正沒有準備,一時間手足無措,但老狐狸就是老狐狸,片刻之間,他就換上了一副招牌式的笑容,笑嘻嘻地看着高拱,也不說話。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老子死活不表態,看你怎麼辦?

這大概算是耍無賴的一種,於是在對峙一段時間後,高拱撤退了,他警告張居正不要亂來,便氣鼓鼓地揚長而去。

事情鬧大了,一聽說聯繫暴露了,馮保就炸了鍋:

還搞什麼地下工作,高拱都知道了,索性攤牌吧!我們兩個一齊上,魚死網破,看看誰完蛋!

張居正明白,馮保是對的,現在情況緊急,高拱可能已經有所察覺,所謂先下手爲強,如果現在動手,還能搶佔先機,再晚就麻煩了。

最關鍵的時候到了,動手還有一絲勝算,等待似乎毫無生機。

面對着極端不利的局面,張居正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抉擇:

“再等等。”

無以倫比的天賦,以及二十多年朝廷打滾的政治經驗,最終拯救了張居正,讓他做出了一個極爲準確的判斷:

“高拱依然是信任我的。”

繼續隱藏下去,等待時機的到來。

隆慶六年(1572)五月二十六日,機會來臨。

隆慶皇帝終於不行了,這位太平天子做了二十多年的替補,卻只當了六年的皇帝,估計是當年壓力太大,他的身體一直不好,加上一大羣言官口水亂飛,他又沒有他爹那種心理素質,一來二去就一病不起。

這位循規蹈矩的皇帝知道自己不能幹,所以把工作交給能幹的人,在他統治期間,經濟得到發展,百姓安居樂業,連蒙古人都消停了,也算是相當不錯了。

一句話,他是個老實人。

就在這一天,這位老實人感覺自己快要不行了,便緊急下令,召見三個人,他們分別是高拱、張居正,以及剛剛入閣不久的高儀。

這裡說一下這位高儀,雖說他姓高,卻絕非高拱的親戚,這位兄臺當年是高拱的同班同學,幾十年勤勤懇懇,小心謹慎,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老實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比如當年他做禮部尚書的時候,家裡的房子失了火,燒得一乾二淨,好歹是個正部級幹部,重新蓋一座就是了。

可是高儀卻極爲另類,他自己沒錢,也不向組織開口,竟然找了個朋友家借住,而且一直到死,也沒買過房子,就這麼湊合了十幾年。

所以很明顯,高拱拉這個人入閣,就是用來湊數的,在他看來,高儀不過是個老實本分,反應遲鈍的人,然而此後的事情發展告訴我們,他或許老實,卻絕不遲鈍。

在接到入宮的命令後,高拱立刻意識到皇帝可能不行了,爲了不耽誤事,他撒腿就跑,據史料記載,這位仁兄連轎子都沒坐,六十多歲的老頭,一溜煙從東安門跑進東華門,終於在皇帝嚥氣之前抵達目的地,實在讓人歎爲觀止。

順便說一句,這條路線今天還在,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試着跑跑,從東安門起始,跑進故宮乾清宮(記得帶錢買票),體驗古蹟之餘也可以緬懷一下先人。

當高拱到達寢宮時,才發現有五個人已經先他而來,他們分別是皇后、太子朱翊鈞、太子生母李貴妃、張居正,以及那個他最爲討厭的人——馮保。

這是一個看似平常的人員組合,前三個人先到場是正常的,他們住得近,張居正比自己先到,也還情有可原,畢竟這小子年輕跑得快,馮保是司禮監秉筆,是皇帝的秘書,過來湊湊熱鬧,似乎也說得過去。

所以緊要關頭,高拱也沒多想,奔着半死不活的皇帝去了。

然而他萬沒想到,張居正之所以早到,是因爲他早就從馮保那裡得到了消息,而馮保之所以在場,是因爲他策劃已久的陰謀即將在此實現。

看見高拱來了,已經在閻王登記本上籤了名的皇帝,似乎又撤了回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對這位陪伴他三十餘年,歷經坎坷共赴患難的朋友、老師,說出了最後的話:

“太子年紀還小,天下大事,就麻煩先生你了。”

講完,走人。

隆慶六年(1572)五月二十六日,隆慶皇帝朱載垕駕崩,年三十六。

皇帝死了,按照慣例,大家都得哭一場,無論真心假意,該走的程序還是得走,同理,按照慣例,哭完了就該商量遺產、權力方面的問題。

此時,最自信的人是高拱,皇帝死前都說了,太子交付給我,還有誰能取代我不成?

從法律的角度上講,皇帝大人對高拱提出要求,這叫口頭要約,而高拱答應了這個要求,這叫口頭承諾,然而事實證明,無論是要約還是承諾,都比不上合同。

高拱同志就是吃了不懂法的虧,因爲就在他最得意的時候,原先站在一旁死不吭氣的馮保行動了——他拿出了合同。

這份所謂的合同,就是遺詔。

關於這份合同的內容,就不多介紹了,大體也就是些我幹過什麼錯事,對不起國家人民,對不起勞苦大衆,現在我死了,請諸位多多照顧我兒子之類,但當高拱看到那句關鍵的話時,當即暴跳如雷:

“着令司禮監掌印太監與內閣大學士共同輔政!”

這回算是反了天了。

在明代兩百多年的歷史中,太監即使再猖獗,哪怕是王振、劉瑾這樣的超級大腕,擔任輔政也是癡心妄想,這是有道理的,畢竟大家都是明白人,跟着個太監能學到啥呢?

然而這個例竟然在自己手上給破了,高拱氣得七孔冒煙。

更何況,按規定,遺詔應該是我來擬的,皇帝死得急,沒來得及寫,大家也都理解,現在你馮保竟然搞出一份遺詔,天上掉下來的? !

但是激動歸激動,畢竟人剛死不久,孤兒寡母在眼前,鬧起來也不好看,況且遺詔也沒指明馮保輔政,司禮監掌印太監還是自己的人,有帳慢慢算,咱們走着瞧。

只過了一天,高拱就知道自己錯了。

第二天,另一條遺旨頒佈:原司禮監掌印太監孟衝退休,由秉筆太監馮保接任。

原來如此!

瞧不起太監,偏偏就被太監給耍了,高拱終於發現,他已經陷入了一個圈套,局勢十分不利。

但老滑頭畢竟是老滑頭,在短暫驚慌之後,高拱恢復了鎮定,叫來了自己的心腹大臣雒遒、程文,整夜商議之後,他們訂下了一個幾近完美的攻擊計劃。

這一天是隆慶六年(1572)六月八日,高拱相信,勝券已經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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