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篇
【明武宗朱厚照】
現在讓我們調整一下呼吸,明代三百年中最能鬧的一位兄弟終於要出場了。
據說清朝的皇子們在讀書時如果不專心,師傅就會馬上怒斥一句:
“你想學朱厚照嗎?!”
被幾百年後的人們當作反面典型的朱厚照並不冤枉,單從學習態度上講,他實在是太過差勁。
朱祐樘這輩子什麼都忙到了,什麼都惦記到了,就是漏了他的這個寶貝兒子。朱祐樘命不好,只生了兩個兒子,還病死了一個,唯一剩下來的就是朱厚照,自然當成命根子來看待,加上他老兄幼年不幸,便唯恐自己的兒子受苦,無論什麼事情都依着他,很少責罰,更別提打了。
這大概是世上所有父親的通病。
朱厚照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天不怕地不怕,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也沒有人管他,這很自然,連他爹都不管,誰敢管?
無數的敗家子就是這樣煉成的。
但朱厚照並不能算是真正的敗家子,據史料記載,他的智商過人,十分聰明,也懂得是非好歹,只是這位大哥有一個終身不改的愛好——玩。
玩,怎麼好玩怎麼玩,翻過來覆過去,天翻地覆,鬼哭神嚎,也只是爲了一個字——玩。
請諸位千萬記住這個前提,只有理解了這些,你才能對下面發生的事情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朱厚照就這麼昏天黑地玩到了十五歲,突然一天宮中哭聲震天,他被告知父親就要不行了,而他朱厚照將成爲下一任的皇帝。
朱厚照先生並不十分清楚這句話的含義,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加了個名譽頭銜,該怎麼活還怎麼活,沒什麼變化。
可是不久之後,麻煩就來了,內閣首輔大學士劉健再也看不下去了,便上書希望朱厚照兄不要再玩下去,要好好的做皇帝,並且他還在書中列明瞭朱厚照的幾條罪狀,比如不在正殿坐着,卻四處閒逛看熱鬧,擅自騎馬划船,隨便亂吃東西等等。
這些是罪狀嗎?
應該說對於朱厚照而言,這些確實是罪狀,劉健可是有着充足的理由的:
在家待着多好,幹嗎四處亂跑,萬一被天上掉下的磚瓦砸到,那是很危險的,有個三長兩短,大明江山怎麼辦?
騎馬也不安全,摔下來怎麼辦?划船更不用說了,那年頭還沒有救生圈,掉進水裡就不好了,爲了大明江山,最好就不要隨便幹這些危險活動了。
東西更是不要亂吃,雖然毒大米、爛花生之類的還沒有普及,萬一吃壞肚子的話,大明江山……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劉健苦口婆心地說了很長時間,可朱厚照對此只有一個想法:
全是廢話!
老子當太子的時候就沒人敢管,現在做了皇帝,這個老頭子竟然還敢來多管閒事!
但這個老頭子畢竟是老爹留下來的頭號人物,是不能得罪的。
於是朱厚照搬出了一副忠厚淳樸的表情,老老實實地說道:
“我明白了,今後一定改正。”
可是天真的劉健並不知道,如果相信了朱厚照先生的話,那是連春節都要過錯的。
這之後,非但沒有看見朱厚照兄懸樑刺股,勤奮努力,反而連早朝都不上了,更不要說什麼午朝,整天連這位老兄的影子也找不着。
這下輪到人事部長馬文升和國防部長劉大夏出馬了,他們早就感覺到不對勁了,爲了能夠及早限制住這位少年皇帝的行爲,把他往正道上引,他們準備奮力一搏。
很快,兩人先後上書勸說朱厚照,並且表示如果皇帝不採納他們的意見,他們會繼續上書直到皇帝改正爲止。
朱厚照終於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考驗,十六歲的他畢竟沒見過二位部長這種不要命的架勢,他第一次產生了畏懼感。
然而這時耳旁一個聲音對他說:
陛下,你不需要聽命於他們,你有命令他們的權力!
朱厚照高興地接受了這個意見,他當即對二位部長表示,你們也不用再上書了,因爲我現在就不讓你們幹了,你們下崗了,收拾東西回家養老吧!
馬文升和劉大夏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不但沒嚇唬住,還被反咬了一口。辛辛苦苦幹了幾十年,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傷心之下,他們各自離職回家。
發出那個聲音的人,叫做劉瑾。
劉瑾,陝西人,出生年月日不詳,這也是個正常現象,家裡有識字認數記得生日的,一般不會去做太監。
這位劉先生原本姓談,是個很堅強而且膽子很大的人,爲什麼這麼說呢?因爲他是自宮的。
當然了,他自宮的動機並不是因爲撿到了葵花寶典之類的武功秘笈,之所以走上這條路,只是因爲他想找個工作。爲了求職就拿刀子割自己,這樣的人自然很堅強。
更懸的是,自宮也不一定有工作,當時想當太監的人多了去了,沒點門路你還進不去,萬一進不了宮,割掉的又長不回來,那可就虧大了。敢搞這種風險投資的人,是很有幾分膽量的。
這位預備宦官還算運氣好,一個姓劉的太監看中了他,便安排他進了宮,此後他就改姓劉了。
公正地講,劉瑾是一個很有追求的太監,他進宮之後勤奮學習,發憤用功,很快具備了初級文化水平,這在宮裡已經是很難得了,於是他被選爲朱厚照的侍從。
從王振到劉瑾,他們的發家之路提醒我們,無論何時何地,即使當了太監,也應該堅持學習。還是俗話說得好:知識改變命運。
當劉瑾看到不愛讀書、整日到處閒逛的朱厚照時,他意識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出現了。只要能夠哄住這個愛玩的少年,讓他隨心所欲地玩樂,滿足他的需求,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當然了,劉瑾並不是唯一的聰明人,還有七個人也發現了這條飛黃騰達的捷徑。他們八人也因此被授予了一個極爲威風的稱號——八虎。
朱厚照很快發現,與那些整日板着臉訓人的老頭子們相比,身邊這些百依百順的太監更讓他感到舒服。於是他給予這些人充分的信任,將宮中大權交給了他們,還允許他們參與朝政,掌握國家大權。
有了皇帝的支持,劉瑾開始擴張自己的勢力,這位劉先生實在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充分吸取了前幾任太監的經驗教訓,將自己的手伸向了一個新的領域——文官集團。
劉先生很清楚,自己雖然得寵,歸根結底也只是個太監,要想長治久安,穩定發展,就必須拉攏幾個大臣,劉健、李東陽這些人自然不買他的賬,但他知道,要在讀書人中間找幾個軟骨頭的敗類並不困難。
經過仔細觀察,他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吏部侍郎焦芳。接觸一段時間後,雙方加深了了解,形成了共識,決定從今以後狼狽爲奸,共同作惡。
焦芳,河南泌陽人,進士出身,還是個翰林,但你要是把他當成文弱書生,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想當年,萬安在內閣管事的時候,大學士彭華推薦晉升學士人選,漏了焦芳,這位兄臺聽到消息,當即表示,我要是當不上學士,就拿刀在長安道上等彭華下班,不捅死他不算完。
彭華聽到消息,嚇得不行,把焦芳的名字加了上去,事情這才了結。
這位焦兄弟如此剽悍,在中進士之前估計也是在道上混的,被拉入夥實在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焦芳就這樣成爲了劉瑾犯罪集團的骨幹成員,考慮到投靠太監畢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焦芳並沒有公開自己的身份,一切都在秘密中進行着。
劉瑾的行動終於引起了文官集團的警覺,馬文升和劉大夏的離去也讓他們徹底認識了即將到來的危險,必須動手了,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
【不同的選擇】
劉健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政治家,多年在官場滾打的經驗告訴他,如果再不收拾局面,後果不堪設想,而想要除掉“八虎”,單靠內閣是絕對不夠的。
要獲得最後的勝利,必須發動文官集團的全部力量,發動一次足以致命的攻擊。
基於這個認識,他找到了戶部尚書韓文,佈置了一個周密的計劃。
第二天,進攻開始。
這一天,朱厚照收到了一份奏摺,他並不在意地翻閱了一下內容,卻立刻被嚇得膽戰心驚!
這份奏摺不但像賬本一樣,列舉了他登基以來的種種不當行爲,還第一次大膽地把矛頭直接對準劉瑾等人,表示再也無法容忍,必須立刻殺掉“八虎”,如果朱厚照不執行,他們絕不甘休。
此奏摺的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壇領袖李夢陽,要說他也確實名不虛傳,寫作水平極高,引經據典,短短的幾千字就把劉瑾等人罵成了千古罪人、社會垃圾。
但是朱厚照害怕的並不是這份奏摺的內容,也不是奏摺的作者,類似這種東西他已經見過很多次,習以爲常了,真正讓他畏懼的,是這份奏摺的落款——六部九卿。
六部大家都知道了,而所謂九卿,就是六部的最高長官六位尚書,加上都察院最高長官、通政司最高長官和大理寺最高長官,共計九人,合稱九卿。
這一舉動通俗地說,就是政府內閣全體成員發動彈劾,威脅皇帝答應他們的條件和要求。
劉健不愧是老江湖,他一眼看穿了劉瑾等人的虛實,根本不與他們糾纏,而是發動內閣各部,直接威逼皇帝。他早已打好了算盤,雖然這位皇帝鬧騰得厲害,畢竟只是個小孩子,禁不住大人嚇唬,只要擺出拼命的架勢,他是會服從的。
劉健的想法是對的,他這一招把朱厚照徹底嚇住了,剛上臺沒多久,下面的這幫人就集體鬧事了,要是不答應他們的要求,萬一再來個集體罷工,這場戲一個人怎麼唱?
他準備屈服了。
劉瑾等人得知消息,嚇得魂不附體,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劉健竟然這麼狠,一出手就要人命。八個人馬上湊在一堆開會想對策,可是由於智商有限,談了半天也沒辦法,只得抱頭痛哭。
朱厚照的環境也好不了多少,和劉健相比,他還太年輕,面對威脅,他只好派出司禮監王嶽去內閣見幾位大人,以確定一個問題——“你們到底要怎樣才肯罷休?”
王嶽急匆匆地跑到內閣拜見三位大人,卻意外地看到了兩種不同的反應。
他小心翼翼地開始詢問幾位閣臣的意見,還沒等他問完,劉健就拍案而起,說出了他的意見:
“沒什麼可說的,把那八個奴才抓起來殺掉就是了!”
本來就很能侃的謝遷也毫不客氣,厲聲說道:
“爲國爲民,只能殺了他們!”
然而剩下的李東陽卻保持了沉默,面對劉健和謝遷驚異的目光,他這才緩緩地表示,應該嚴懲違法的太監。
李東陽此時的奇怪表現並沒有引起劉健和謝遷的重視,他們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王嶽的身上,等待着這位司禮監的表態。
也算劉瑾運氣不好,因爲王嶽最討厭的人正是他,大家要知道,太監行業的競爭是很激烈的,對這位搶飯碗的同行,王嶽自然沒有什麼好感。
他對三位閣臣的意見表示完全接受,並立刻回到宮中向朱厚照轉達了內閣的意見。
朱厚照想不到內閣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但他並不想趕走這幾個聽話的宦官,便另派一人再去內閣談判,這次他降低了自己的底線:同意趕走八人,但希望能夠寬限一段時間執行。
內閣的答覆很簡單——不行。
同時更正了朱厚照的說法——不是趕走,是殺掉。
朱厚照真正是無計可施了,他只能繼續派出司禮監前去內閣談判。
此時“八虎”已經知道了情況的嚴重性,他們驚恐萬分,竟然主動找到了內閣,表示他們願意自己離開這裡前往南京,永不干涉朝政。
內閣壓根兒就不搭理他們。
劉瑾和其餘七個人都哭了,他們是被急哭的。
這是匆忙混亂的一天,宮中的司禮監急匆匆地趕到內閣,又急匆匆地趕回宮裡,朱厚照也無可奈何,“八虎”完全喪失了以往的威風,只是惶惶不可終日地等待着即將到來的命運的裁決。
出人意料的是,與此同時,內閣裡卻發生了一場爭論。
計劃的發起人劉健眼看勝利在望,便召集內閣和各部官員開會商討下一步的對策。
劉健的急性子果然名不虛傳,會議一開始,他就拍起了桌子,恨不得吃了劉瑾等人,謝遷、韓文也十分激動,一定要殺了“八虎”。
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李東陽終於開了口,但他說出的話卻着實讓在座的人吃了一驚。
李東陽表示,只要皇帝能夠疏遠、趕走“八虎”就行了,沒有必要一定把他們殺掉,否則事情可能會起變化。
他的建議引起了劉健和許多人的不滿,與會的人衆口一辭地認爲他過於軟弱,對他的建議毫不理會。
李東陽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在他看來,這些憤怒的人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但他已經無能爲力了。
就這樣,內閣商定了最後的方針:除掉“八虎”,決不讓步。
但劉健很清楚,要讓這一方針得到朱厚照的批准是不容易的,爲了達到目的,他決定尋求一個人的幫助——王嶽。
在談判的時候,劉健就敏銳地感受到了王嶽對劉瑾的敵意,這樣的細節自然逃不過閱歷豐富的劉健的眼睛。他隨即派人與王嶽聯繫,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這一提議正中王嶽下懷,他立刻發動其餘的司禮監,對朱厚照展開遊說。
整整一天的折騰已經讓朱厚照筋疲力盡,十六歲的他完全不是這些官場混跡多年的老狐狸的對手,所以當王嶽等人向他進言的時候,他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就這樣吧,把他們抓起來,我同意。”
朱厚照終於妥協了,王嶽完成了他的使命,他派人通知劉健,今天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就動手,徹底清除“八虎”。
緊張了整整一天的劉健終於輕鬆了,因爲明天所有的問題都將得到解決,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
小學的時候,老師曾經反覆教導過我們這樣一句話:今天的事情要今天做完。
劉健所不知道的是,在那次會議上,除去情緒激動的多數派和猶豫的少數派外,還有着一個別有企圖、冷眼旁觀的人。這個人就是焦芳。
【潛伏】
劉瑾的工作終於有了效果,得到消息的焦芳連夜把內閣制定的計劃告訴了“八虎”。
人被逼到了絕路上,即使沒有辦法也會想出辦法的。
明天一早就會有人來抓了,而逃跑是不可能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還能跑到哪裡去?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豁出去了!
劉瑾明白,現在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挽救他們。於是,他和其餘七人連夜進宮,去拜會他們最後的希望——朱厚照。
一見到朱厚照,八個人立刻振作提神,氣沉丹田,痛哭失聲。生死關頭,八個人都哭得十分認真敬業,朱厚照被他們搞得莫名其妙,只得讓他們先停一停,把話說完。
劉瑾這纔開口說話,他把矛頭指向了王嶽,說王嶽與文官們勾結一氣,要置他們於死地。
劉瑾實在是一個聰明人,他沒有直接指責攻擊他們的文官,因爲他十分清楚朱厚照的心理,對於這個少年而言,文官從來都不是他的朋友,他最信任的是身邊的太監,因而具有深厚根基的王嶽纔是他們最可怕的敵人,只要把王嶽歸於文官一夥,朱厚照自然就會和他們站在一起。
朱厚照被打動了,他本來就極其討厭那些文官,只不過是迫於形勢,才屈服於他們的脅迫,聽了劉瑾的話,他才發現自己是如此的危險,連王嶽也聽從文官的指揮,將來的日子怎麼過?
可我又能怎麼辦呢?
劉瑾看穿了他的心思,加上了關鍵的一句話:
“天下乃陛下所有,陛下所決,誰敢不從!”
朱厚照終於醒悟了,原來最終的解釋權一直都在他的手中,做皇帝和做太子其實並沒有任何不同之處,只要他願意,就可以一直玩下去。
他即刻下令,免除王嶽等人的司禮監職務,由劉瑾接任,而東廠及宮中軍務則由“八虎”中的谷大用和張永統領。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劉瑾完成了逆轉,成爲了最後的勝利者。
劉瑾充分領會了時間寶貴的精神,他沒有等到第二天,而是連夜逮捕了王嶽等人,把他們發往了南京。
然後他穿好了司禮監的衣服,靜靜地等待着清晨的到來。
第二天。
興奮的劉健和謝遷興沖沖地趕來上朝,有了皇帝的首肯和王嶽的接應,他們信心百倍,準備聽這幾個太監的終審結果。
可他們最終聽到的卻是幾份出人意料的人事調令,然後就看到了得意洋洋的司禮監劉大人。
強打精神回到家中的劉健再也支撐不住了,他立刻向朱厚照提出了辭職申請,與他一同提出辭呈的還有李東陽和謝遷。
很快,劉健和謝遷的辭職要求得到了批准,而李東陽卻被挽留了下來。
那天晚上,焦芳將會議時的一切都告訴了劉瑾,包括劉健、謝遷的決斷和李東陽的猶豫不決。
劉瑾根據這一點做出了判斷,在他看來,猶豫的李東陽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就這樣,弘治年間的三人內閣終於走到了終點,“斷”和“侃”離開了,“謀”留了下來。
離別的日子到了,李東陽在京城郊外爲他的兩個老搭檔設宴送行,在這最後的宴會上,李東陽悲從心起,不禁痛哭起來。可是另兩個人卻沒有他這樣的感觸。
劉健終於忍不住了,他站了起來,嚴肅地對李東陽說:
“你爲什麼哭!不要哭!如果當時你態度堅決,今天就可以和我們一起走了!”
李東陽無言以對。
謝遷也站起身,用鄙夷的目光注視着李東陽,然後和劉健一同離席而去,不再看他一眼。
沉默的李東陽看着兩人的背影,舉起了杯中的殘酒,灑之於地。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有時候,屈辱地活着比悲壯地死去更需要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