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 玲瓏在去沈家赴宴的那天,就乘着七叔叔特意讓人給她做的這個馬車去了。
這馬車設計得巧妙,從外頭看顯得小巧可愛,其實裡頭十分寬敞,也不似旁的車子那麼顛簸。
到了沈府門前, 想到沈家那倆姑侄,玲瓏寧願待在車裡, 真有點捨不得離開這個舒適的馬車。
前頭傅氏已經下了自己的車子, 遣了人來喚玲瓏,她纔不情不願地由顧媽媽扶着走了下來。
這次過來參宴的太太和姑娘們不少, 比起傅家那一次來好似人還更多些。
玲瓏的車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有些姑娘喜歡這車的樣式, 就來詢問從哪裡買的。
她們不好意思去麻煩侯夫人,就尋了玲瓏來問。
“七爺讓人給做的。”因爲沈家的地位特殊, 這次跟來的是錦繡和顧媽媽, 現下便是錦繡笑盈盈地爲姑娘們解惑, “這車子是七爺親自設計讓人做的, 外頭買不到。”
七爺並不避諱疼愛玲瓏小姐這一點。所以在外頭, 無論是顧媽媽也好, 錦繡或者冬菱也好, 都不怕說起七爺待小姐的好來。
聽聞是郜七爺的手筆,詢問的太太和姑娘們面面相覷, 沒再多說什麼。
這話沒多久就傳到了府裡頭。
沈靜玉原本在和相熟人家的太太說話, 聽聞對方繪聲繪色地說起馬車旁的那一幕, 她硬生生把手裡的帕子撕開了個口子。
沈靜玉撂下那幾位太太, 出屋透氣。
恰好沈芝雪來尋她。
“六姑。”沈芝雪湊到了沈靜玉的跟前,小聲說:“剛纔我琢磨出了個法子,能讓傅家小姐出醜。只是需要借你一樣東西。怎麼樣,你幫不幫我?”
這話一聽就是需要貴重罕見的東西。
如果是以往,沈靜玉不一定答應。可經歷了剛纔那一遭後,她直截了當地問:“你需要什麼。”
“六姑,就是前兩天娘娘剛賞給你的那套茶具。”沈芝雪訕訕地說。
讓沈芝雪沒想到的是,沈靜玉居然十分爽快地答應了。
“好。”沈靜玉說:“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待你成功後,我想讓你想法子幫忙把那玲瓏叫到我身邊來。我要單獨會一會她。”
·
傅氏帶了玲瓏過來後,正巧有相熟的太太來赴宴,傅氏就去了太太們相聚的地方,讓玲瓏和其他姑娘們一起玩。
這幾位姑娘都是好脾氣好性子的。玲瓏和她們是第一次見,因年齡相仿,相差不到兩歲,倒也都能湊上話。
傅清盈還沒來,玲瓏就與她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
沒多久,沈府的媽媽再次引了客人進院子。
周圍的姑娘們紛紛起身,輕聲嘀咕:“她怎麼來了!”語氣有些慌亂。
玲瓏正無聊地低頭看着水池裡的錦鯉,還沒反應過來她們指的是什麼,突然肩膀上一沉,被人大力拍了下。
玲瓏嚇了一跳,身子晃了晃,手中握着的魚食嘩啦啦盡數掉進了水池。
“你就是七爺說的那個小丫頭吧?”爽朗的女聲從後傳來,帶着善意的笑聲,“他讓長海和我說,滿院子裡頭最漂亮的那個就是。我一眼瞅過來啊,是你準沒錯!”
玲瓏起身回頭看過去。
對方是名少女,看相貌,像是十七八歲。可是真的很高,比十二歲的傅清盈高了大半個頭。不穿尋常裙裝,做短衫打扮。濃眉大眼,頭髮用發繩高高紮起,有女子的俊美,也有男子般的爽利。
“你是——”
“哦,七爺還沒和你說過我?”女子拍了拍胸,“我叫孟華瓊。他讓我今天來守着你。”
玲瓏愣了愣。
姓孟的?
怪道這樣灑脫。原來是孟家女兒!
玲瓏早已聽傅氏說起過,若說京城有哪家的女兒最不同尋常,那一定非孟家莫屬。
孟家世代行伍,武藝傳家,就連女子都可習武。
郜七爺的生母便是孟老將軍的女兒、孟大將軍的胞妹。
眼前這位則是——
孟華瓊見玲瓏面露疑惑,主動自我介紹:“我祖父是七爺的大舅。我喚七爺一聲表叔。你與我平輩,叫我瓊姐姐吧。”
玲瓏開心地喚了一聲。
孟華瓊樂呵呵地應着,看看周圍沒有合適的椅子,直接在池塘邊坐下了。
自她來後,周圍的小姐們都不再靠近。
並非是嫌棄,而是忌憚。
孟家世代軍功,在朝中的地位非同尋常。因戰績卓絕,女子亦曾助太.祖開疆擴土,所以孟家女兒做事無需和旁人家的女兒那樣受到管制。
這樣不受約束的女子,閨閣女兒們其實是羨慕的。可是羨慕是一碼事,和對方相交卻是另一碼事了。
孟家女兒根本瞧不上嬌滴滴的大家閨秀。寧願和軍中將士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被瞧不起的次數多了,女孩兒們見了孟家女子也是抱着能躲多遠就躲多遠的想法。
玲瓏並不知道這些。因爲沒人告訴她。
所以,她看到孟華瓊後,沒有半點兒的害怕和緊張,反而有着說不出的喜歡。
其他小姐們另湊成一堆去了旁邊假山下玩。
玲瓏邀了孟華瓊在院中石桌旁飲茶。
問丫鬟要來了茶和水,玲瓏親自烹茶給孟華瓊喝。
“咦?你還挺似模似樣的。練了不少年了吧?”孟華瓊看着玲瓏熟練的動作,倍感新奇地問。
“還好。”玲瓏答得簡短。把倒好的茶捧給孟華瓊。
孟華瓊轉着茶杯,瞧着裡面清透的湯汁,笑道:“你居然不怕我。”
她的手不似閨閣女兒那樣纖細白嫩,而是有很多的繭子。硬硬的,充斥着年復一年的汗水和苦練。
“怕你做什麼。說實話,我很佩服你。”玲瓏以茶代酒和她碰了碰杯,“晉中商人裡,也有女子支撐起門戶的。很厲害。我也很佩服她們。”
這又是另一種奇女子。
孟華瓊心存敬意,點點頭,因爲不瞭解,所以沒有多說什麼。
兩人在這兒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沒多久,錦繡從院子外頭匆匆而來。
“小姐。”錦繡又急又快地說:“傅小姐不知什麼時候到了,已經到了隔壁院子,正要和沈二小姐鬥茶呢。”
“什麼!”玲瓏猛地起身,“怎麼我沒聽說?”
“她們定下的鬥茶地點是在太太們說話的那間屋子,讓太太們做評判,並沒打算請小姐們。”所以,在這個少女們聚集的院落,居然沒有一個人知曉,“若不是夫人遣了紅霜來找婢子,怕是現在都還不知道。”
玲瓏急急地走了兩步,想起來忘了和孟華瓊說聲,趕忙回頭去看。卻發現孟華瓊就跟在她的身後,相距不過三尺的距離。
“玲瓏妹妹不用擔憂。”孟華瓊道:“七爺讓我來陪着你,我就一直跟着你。誰也欺負不了你。”
玲瓏感激地朝她笑了下,因爲擔憂傅清盈,沒有多說什麼,腳步加快跟着錦繡往那比試的屋子行去。
傅清盈和沈芝雪兩人比試的是九道茶。
九道茶也喚作迎客茶。當初傅清盈在傅府的時候,斟的便是這種。因了這“迎客”二字,當時傅清盈說,這茶合該她來,沈芝雪若是一起反而不合適,倒也沒錯。
兩個院子相距有些距離。從傅氏遣了人去叫,到錦繡稟與玲瓏,再到玲瓏趕到屋子,中間耽擱了太久的時間。以至於玲瓏進屋的時候,雙方已經捧了茶給各位太太品評了。
傅清盈在京中也是很有才名的。而且九道茶她很熟悉,看到玲瓏後,她笑容自信地朝玲瓏點了點頭。
沒多久,太太們的結論出來了。
論泡茶的手法,沈芝雪和傅清盈不分上下。
但傅清盈脾性寬和斟茶時候姿態柔美,更符合九道茶“溫文爾雅”的特性。且她放普洱時用量拿捏得當,茶香四溢,不濃不淡正合口味。
相較之下,沈芝雪的傲氣和這茶有些格格不入。更何況,她放茶的時候拿得多了點,茶略濃,品起來味道就略遜一籌。
來做客的無不是京中高門之家的太太和姑娘,且傅家和沈家就門第來說也沒有太大的差別。大家品評茶的時候,自然依着自己看到的和品到的直言不諱。
聽着衆人的議論,玲瓏暗鬆了口氣,沈芝雪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
當所有人的話語聲都落下之後,沈芝雪重重地嘆息了聲,帶着幾分無奈,帶着幾分無措地說:“這次是我不好,太急功近利,沒有把握好尺度。還望大家看在我年紀小的份上,再給我次機會,再和傅小姐比試一次。”
沈芝雪比傅清盈小几個月,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看她這小鹿般慌亂慘兮兮的可憐樣子,有太太心軟了,與傅清盈說:“不若再來一次吧。”
沈芝雪期盼地看着傅清盈。
傅清盈頷首應道:“好。”
沈芝雪小心翼翼地說:“不知道能不能換一種茶?”
不等傅清盈回答,她拉着傅清盈的手,撒嬌一樣地說:“好姐姐,你就看在我年紀小的份上答應我吧。你看,傅家書香傳家,素來重視茶藝。你精通茶道,哪一種鬥茶能難得倒你呢?反倒是我,年紀小不懂事,很多東西都不會。你就讓讓我吧。”
傅清盈性子寬和,素來喜歡忍讓。更何況,她自小學習茶道,鬥茶一事對她來說簡直信手拈來。
見沈芝雪這般,傅清盈也不好拒絕,點點頭道:“好。就依你。”
沈芝雪便笑了。
她揚起手,啪啪拍了幾下,喊道:“來人。把剛纔六姑借我的那套茶具拿來。”
看到那副小巧精緻的茶具,望着那薄若透明的杯體,傅清盈面色平靜,眼神卻開始有些慌亂了。
緊張之下,她發現玲瓏不知何時來到了自己跟前,下意識地就握住了身邊玲瓏的手。
失誤了。
是她太大意。
原來,眼前這個纔是對方的真正目的。
傅清盈用力很大,玲瓏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緊張。
此刻近處沒有旁人,玲瓏悄聲問:“姐姐不熟悉功夫茶?”
傅清盈深吸口氣,很小聲地說:“頭一次見。”
這功夫茶是從南方傳出,她只聽祖父說過兩句,並未見過。更遑論親手泡製了。
可剛纔沈芝雪話裡話外把傅家捧得太高,把她捧得太高。她若是直接認輸,豈不是直接丟了傅家的名聲和臉面?
傅清盈的手心裡滲出汗來。溼溼的,涼涼的。
“姐姐別怕。”玲瓏輕聲說道:“你等我會兒。”說着抽出手來。
看玲瓏往前行去,傅清盈擔心她,輕聲喚着她。
玲瓏回頭朝她安撫地一笑,轉回身去問沈芝雪:“剛纔你輸了便是輸了。願賭服輸是正理。爲何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罷休?”
沈芝雪脣角閃過冷笑,道:“我也想輸得心服口服。只是傅家小姐年長於我,九道茶比我熟練也是理所當然。倒不如試一試這南地傳來的茶道,都不熟悉的情形下,比試起來纔算是公平。”
聽了這話,周圍的太太姑娘們議論紛紛。
南地功夫茶興起沒多久,京城裡還沒有傳播開。這樣說起來,倒是有點公平。只是沈家姑娘當先提出來,應當是有所準備。倘若傅家小姐不會怎麼辦?
有太太問起這件事。
沈芝雪笑着瞥了傅清盈一眼,回那位太太道:“傅家書香傳家,茶道更是出了名的厲害。如今這功夫茶我都略懂一二了,她們怎麼可能不知曉。”
那位太太頷首笑道:“說得有理。”
大家都期盼地看着傅清盈。
傅清盈左右爲難,不知該放手一搏試試看,還是把事實講出來更好。她正快速考慮着,卻聽旁邊有人比她先一步開了口。
“剛纔沈二小姐說了,因爲姐姐年紀略長,所以贏了你是理所應當。那麼,如果這次姐姐再贏了,你再來這麼一句、另尋了旁的比試法子,豈不是要永無休止地比試下去,沒有盡頭了?”
這聲音軟軟糯糯的,聽上去十分悅耳。
大家都循着聲音看了過去,原來正是剛纔質問沈芝雪的那位小姐,好像是傅大學士家的,名喚傅玲瓏。
在衆人的注視下,玲瓏不卑不亢,笑問沈芝雪,“沈二小姐,我說的對不對?”
沈芝雪微笑着說:“我不至於那麼小氣。如果這次我再輸了,自然願賭服輸。”
“可即便如此,你心裡恐怕也是不服氣的吧。有了沈二小姐剛纔那番年紀大小的話語,往後說起今天的比試來,誰都會覺得姐姐勝了也是理所應當,輸了纔是萬萬不該,對不對?”
沈芝雪忍不住輕哼了聲,又朝傅清盈瞥一眼,“你到底比不比了。”
“比是要比的。”玲瓏笑着說道:“只不過參加功夫茶比試的,並非家姐,而是我。”
她踱步上前,行至沈芝雪跟前四尺處,淺笑着望向對方,“我年紀比你小,跟着傅家長輩學茶道的時間也短。倘若我贏了,你總可以徹底地願賭服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