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現下之所以在郜家五房, 倒也是有些巧了。她出門去品茗閣,回來的路上不知道車子出了點什麼問題, 卡住不動。
駕車的飛翎衛不太懂得修理車子, 下來後左看右看沒敢輕易動手,打算喊了同伴來修。
恰好郜五爺去拜訪完同僚歸家,騎馬從旁經過, 看到車子熟悉過來問了幾句。曉得裡頭坐着的是玲瓏後, 他也不見外,直接擼起袖子上陣開幹。三兩下就給修好了。
玲瓏見狀嘖嘖讚歎:“五爺是奇人, 這般的東西到了您手裡跟小玩意兒似的。”
這番話誇得郜五爺高興。他晃了晃手裡的一個錘子,哈哈笑道:“不是我厲害, 是車子終歸都差不多, 修得多了自然就熟悉。”
他長年征戰在外,平素在軍營中也時常有東西會損壞。大傢伙輪番上陣去修葺, 時日久了早就摸透了這些東西的結構。在他們眼裡, 弄這些跟玩似的, 根本不用費力氣。
雖然郜五爺只簡短几句話, 可玲瓏也從中琢磨出來郜五爺平素在外時候的不容易。差點脫口而出喟嘆幾句, 又覺得此時此刻說這些太過傷感了些, 轉而笑道:“五爺當真是裡裡外外一把好手。前些天心蘭還誇您會做飯呢。現下她若是知道了您連車子都能修,少不得更要日日在我跟前贊您。”
聽聞女兒被提及,郜世智的目光瞬間柔和了下來。硬挺的五官少了些冷厲, 多了些柔光。
“她這丫頭就愛念叨這些。平時我如果在家, 她就纏着沒完, 好像一刻不跟着就會走丟一樣。”
“可不就是這樣麼。”玲瓏特意說道:“先前她還與我提過,就怕哪天您突然又要走,所以要時時刻刻跟着您才安心。和怕走丟是差不多的道理。”
郜世智是頭回聽到這樣的事兒。他知道玲瓏是特意提點她,沉吟了下,點點頭。
他終究虧欠妻女太多。沒有他在的日子裡,她們受了不少委屈。
聽聞妻子說,倘若不是有玲瓏在,心蘭因着口吃而被人嘲笑。而她自己,也是被大房的人給害得纏綿病榻。
思及種種,郜世智牽了馬守在玲瓏車邊,拍拍車壁,“等下你跟着我們去吃飯。今兒晚上我給你們添菜。”
車子緩緩行駛,玲瓏扒着車窗奇道:“你幫了我,不是應該我來負責讓廚房給添菜麼?怎的成了五爺?”
郜世智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和郜七爺訂了親,是未來的七太太了。所以兩人相見的時候,說話間很多時候更像是平輩人。
郜五爺哈哈大笑,揚鞭策馬,“小丫頭們乖乖吃飯就好,管那許多作甚!”啪地下抽着馬鞭,當先走了。
玲瓏忍不住嘀咕:“原先沒覺得像兩兄弟。如今看這樣霸道的脾氣,倒是一樣一樣的。”
玲瓏便是這天在五房用晚膳的時候,從郜世智那兒聽聞了大皇子入皇宮的消息。
郜世智與郜世修的脾氣並不相同。
郜世修早就把玲瓏當成了自己最親近的人,平素和她談論起宮裡皇上和太后她們的事情時,倆人之間毫無顧忌,想到什麼說什麼。
可是在五房,甚少論及宮裡貴人們的事情。郜世智把話提了幾句,點到即止。
其實,如果不是玲瓏剛好在的話,他可能一句也不提及。之前聽心蘭說過,大皇子曾經也去侯府求娶玲瓏,他這才上了心,隱約察覺出不對勁。所以當着玲瓏的面提了幾句大皇子的事情。
玲瓏暗自思索着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有了自己的一套主意。她正兀自想着,就聽外頭一陣輕聲喧鬧。而後丫鬟揚起聲音說:“老爺,四老爺和四太太來了,正在外頭等您呢。”
郜五爺正給心蘭夾菜,聽聞後與妻子盧氏對視一眼。
盧氏輕聲問:“他們來做什麼?平時半句話也懶得和我多說。最近來得倒是勤。”
事關自己的親哥哥,郜世智沒吭聲。
旁邊郜心蘭撇了撇嘴,哼道:“娘你哪有郜五爺厲害。他們,只攀着有權勢的。瞧不上你沒權沒勢,所以沒來往。”
“你這孩子!”盧氏生怕夫君不高興,嗔了她一眼道:“瞎說什麼呢!”
玲瓏這個時候從沉思中回過勁兒來,笑眯眯說:“咱們心蘭可不瞎說。心蘭說得句句都對。”
郜心蘭猛點頭,“就是。”轉向盧氏,“娘,你還不如玲瓏看得準。”
“可不是。”玲瓏在旁邊幫腔。
盧氏被這倆好友弄得哭笑不得,指了她倆與郜世智道:“真是說不過她們。”
其實郜世智並不覺得倆孩子的話有甚不妥當。他只是有些意外,也有些高興。
意外的是,玲瓏在悶葫蘆的七弟跟前長大,居然是個爽利的脾氣。
高興的是,玲瓏居然這般不見外,和心蘭好得比親姐妹還親。這孩子的脾氣對他的路。他覺得往後就算老七成了親,五房和七房也疏遠不了。
心裡這般想着,郜世智口中說道:“讓老四他們去書房等我。”隨意扒了幾口飯就大步出了屋。
盧氏看得心疼,免不了抱怨幾句;“這些人真是,偏要瞅着飯點兒來,都不讓人好好吃飯麼。”
郜世智去往書房後,略等了片刻,郜四爺和四太太就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發現只郜世智一個人,四太太愣了下,回頭看了幾眼,“五弟妹呢?”
“正在吃飯。”郜世智的口氣算不得太好,直截了當地道:“有什麼事兒和我說就行。”
雖說郜四爺和郜五爺乃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可是倆人自小就不太親近。
後來有了郜七爺後,對待這個年歲遠小於自己的弟弟,郜五爺倒是多了些兄弟情義。
——即便那個生性清冷的七弟不見得領情。
郜世智曾經回想過這般情形的來由,仔細想了很久,最終覺得應當是自己從小就沒有受到過四哥的關愛,所以沒有那種同胞兄弟的感情。
而對七弟好,則是因爲孟小將軍很疼愛他,把他當成自己親兒子一樣看待的緣故。
孟小將軍不在了,他自然應該替那個英姿颯爽又溫柔慈愛的女子多照顧下她的兒子。
畢竟那也是他的親弟弟。
現下他更多了條需要多照顧老七的緣由——七太太這般關心他的女兒,真心實意地待心蘭好,他自然更得對七爺和七太太好。
身爲武將,而且是身居高位的武將,郜世智並不喜歡做表面文章。且以他的地位,也沒必要自降身份做這種事。因此心裡頭不舒坦,面上就顯了出來。
郜四爺早已習慣了老五對待他時不冷不熱的模樣,自顧自地找了椅子落座,又拉了自家妻子坐下,方纔笑道:“你出門在外多年,我們兄弟兩個許久沒有好好說話了。你嫂子想要給你另辦個酒席,就定在城中最好的酒樓裡。希望你和弟妹還有心蘭到時候出席。”
“接風宴的話,之前父親已經爲我置辦過了。”郜世智道:“四爺不必如此客氣。”
郜四爺被這般拒了一番,語氣更爲熱情,“客氣什麼?在這個府裡頭,我和你纔是最親的人。你是我弟弟,我自然要照顧你。”
他的話音落下很久了,郜五爺依然沒有反應。郜四爺覺得沒面子得很,側頭悄悄朝妻子使眼色。
四太太撐起笑容,“五弟,不瞞你說,你不在的時候我和五弟妹——”
“我聽爹說過,這些年來,唯獨長樂郡主時常來看望內子和心蘭。所以我很感激郡主,也很感激幫助郡主照顧妻女的七弟。四哥若是沒甚事情的話,不若趕緊回去吃飯,免得天色暗了下來,飯菜都要涼了。”
雖然說的都是不相干的事情,但是郜世智這分明是在表出態度,他是支持七房的。
郜四爺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陰沉沉的,“五弟,想當初娘生了你後,頭一個抱你的可是我。你總不能這麼忘恩負義吧。”
郜世智不耐煩和這些沒甚良心的人多嘮叨,聽聞後揮了揮手,“我不知道旁的,只知道我當年發燒差點病死的時候,是誰在日夜不停地守在我牀邊照顧我。我懂得的也不多,只知道人確實不能忘恩負義。旁人待我八成的好,我就得回以十分。旁人既然已經待我十二分的好,我就只能百倍千倍的回過去。至於那些個平時不露面,想起來後才攀關係的,我可沒甚耐心去應付。”
這些話簡直是字字句句都在戳着四房人的臉面。
郜四爺臉一陣紅一陣白,慢慢地轉爲鐵青。
四太太羞愧得很,不顧郜四爺的反對,硬生生把他給拉了出去。
看着這對夫妻遠走,郜世智全身猛地力氣泄盡,仰頭靠到椅背上,望着天花板的彩繪,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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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天氣漸漸冷了下來,可是沒有絲毫影響到大家品茶買茶的興致。品茗閣裡,生意一如既往的火爆。
這天程大掌櫃的一早就開了門,似以往一般準備去外頭溜達幾圈散散步。結果剛邁出了一隻腳還沒來得及落到實處,偏頭就望見了自家大門旁邊蹲坐着的黑乎乎身影。
程九把那人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地打量了好幾遍,最後終於恍然大悟,喚了一聲:“胡先生。”又陰陽怪氣地說:“您在這兒做什麼呢?西席先生,您不是應該在大皇子府麼?”
程九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着實不算小。
胡立擡着手用衣袖半遮着臉,嗤道:“你喊那麼大聲做什麼!”
程九呲了呲牙,“賣東西習慣了,聲音小不下來。”說着又要大聲繼續說。
胡立覺得周圍人的目光好似都在往他身上扎。
最近不知怎的了,他身爲男人不太行的事情居然被傳了出去。剛開始是他被人指指點點的卻不知道是怎的緣由。後來找了個人打了一頓後方才知道了是這話的關係。
他想反駁。
可是原先的妻子沒有給他留下一兒半女。現在的妻子也沒能給他留下子嗣。瞧他一把年紀了卻還這般,更是印證了那話的真實可靠。
胡立當即發了脾氣,問清楚了向他說實話的人,知道消息是大皇子府的一個小廝說給這人聽的,他就伺機捉住了那小廝給揍了一頓。
可是小廝相貌清秀可愛,平時很大皇子的寵愛。
大皇子本就煩了胡立,趕他出了大皇子府。因爲那個小廝,直接與胡立翻了臉,而且還派了人四處尋他,揚言要滅了他。
胡立無處可去。
他知道這京城裡恐怕只有兩人能夠護住他。一個是郜七爺,一個是長樂郡主。前者不在京城,故而只能硬着頭皮來尋後者。
國公府、傅家、侯府他都去不得。最終擇了品茗閣這個郡主常來的地方。
程九知道胡立的來意。不過他之前得到了玲瓏的叮囑,打算先把胡立放到旁邊晾一晾,於是眼睛左轉右轉就是不看他。
誰知這麼一瞧,居然被他看出了點門道。
遠目眺望着一個街外的地方,程九擰眉嘀咕道:“那邊好像是京兆府的衙役?他們押了一隊的人在走?那些人犯了什麼錯兒,犯得着這麼多京兆府衙役出動。”
程九雖然是漕幫老大,到底是跑慣了江湖的,對於朝堂的事情知道的不多。
胡立有心討好郡主和郡主身邊的親信,也朝着那邊瞧了瞧。略看幾眼就明白過來,賠笑着說道:“那是京兆府在抓夜宿花街柳巷的官員。想必是突然出動,所以抓到了不少的人。”
說着說着,那些人越走越近。
胡立“咦”了一聲,指了被押隊伍裡的一個人,張大了嘴巴合不攏,“那不是郜世子麼!”
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程九樂了,“喲,還真是郜世良那個蠢貨。”
身爲一個平頭老百姓,叫一個世子爺是蠢貨,胡立都有些看不過去這個掌櫃的了。
不過想想也是。
誰讓人家背後有長樂郡主做靠山呢!
胡立籠着袖子,低着頭不敢妄言。眼睛不住地往郜世良那邊飄。
程九也在看郜世良。不過,是正大光明地當笑話看。
秋日的天氣已經寒涼,現下郜世良卻衣衫不整地渾身打哆嗦。他臉上脖子上都有紅紅的脣印,而且顏色不一樣,顯然是不同女子留下來的。
他在隊伍的中央。前後有數名被突襲捉住的官員。最後是幾個身子嫋娜的青樓女子。她們倒是不懼周圍路人的眼光,只斜着眼兒瞪周圍的人。
看着郜世良狼狽的樣子,程九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胡立嘁了一聲,“什麼好戲?左右都是一家人,他們再折騰又能怎麼樣。”
“話可不是這麼說。”程九嘿笑道:“你原先的主子和他兄弟們不也是一家人?怎麼沒見他少折騰?”
想到大皇子爲了權勢所做下的那些事兒,胡立終於被他堵得沒了話說。
郜世良被抓,大太太謝氏急得彷彿熱鍋上的螞蟻。左思右想沒有辦法,只能到處求人幫忙。
她先是去了五房。
盧氏當年被她害得纏綿病塌下不來牀,對她暗恨至極,壓根就不會幫她想主意,當即房門緊閉,旁人誰也不見——當然,玲瓏之外。
謝氏去五房沒有尋到出路,急得滿身大汗。
當即想轉去求國公爺,可是記起自家公爹那黑沉沉的臉色,腳步一收不敢了。
左思右想,她只能硬着頭皮去求玲瓏。
玲瓏自然是不肯見她的。
但是在聽聞謝氏現下急得抓耳撓腮的狀況後,玲瓏心中一動,有了個主意。當即喊來了長河,如此這般地叮囑了一通。又叫來了長海,囑咐了幾句。
長河身爲‘鬼手斷刀’,板起臉的時候那樣子可是一等一的兇。扶着腰間兵刃往菖蒲苑的門口一站,那就是活脫脫一尊門神。還是最嚇人的那種。
謝氏被長河那種凶神惡煞的模樣給驚到,全身發抖地退了幾步,警惕地問:“你想做什麼?”
“沒事。”長河目不斜視,遠遠地望着幾十丈外的一棵楊樹,道:“郡主現下沒空見你。不過,聽聞你想去見世子爺?我和你說,這是有律例的。如果被抓之人已經確定有罪,他的直系親屬去當街攔住審案官員的轎子的話——”
這句話長河沒說完,稍微拉了個長音。
謝氏正盼着他繼續說下去呢,誰料菖蒲苑裡傳來了另外一個飛翎衛的喊聲。
“長河!”長海在裡頭叫,“快快,有個案子需要你幫忙。趕緊進來一趟。”
長河自然而然地大步轉了回去。
謝氏就在心裡琢磨開了。有罪之人的直系親屬去攔轎子,會怎麼樣?
莫不是還有轉圜餘地不成?
故而在第二天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謝氏手捧一張狀紙攔在了京兆尹的轎子前。
她美滋滋地等着旁邊的人接了狀紙,然後她就可以聲淚俱下地言說自己的不容易和世子爺的被冤枉。而後在動用動用關係,說不定世子爺就被放出來了。
不怪謝氏想得這般好。實在是她做世子夫人做慣了,而定國公府地位甚高,她被人時時處處捧着,養成了想當然的習慣。總覺得自己以爲的就是最正確的,不多去琢磨研究。身邊也有人提醒過她,凡事多想想。她卻不以爲然。
現下謝氏覺得自己很有扭轉乾坤的能力。只想着自己把那混賬東西救出來後,怎麼才能讓那混賬往後稍微收斂點。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的狀紙倒是被人接過去了。但是,狀紙被遞到轎子裡後,京兆尹大人只略微掃了幾眼,就道:“把這婦人給本官抓起來!”
然後她就被拖去了京兆府,投入了監牢。
謝氏被抓的消息傳到菖蒲苑的時候,玲瓏正在練大字。
聽聞這件事,她筆尖一頓收了筆。轉身拿出兩錠銀子,出屋分給了長河和長海,“之前吩咐你們的差事辦得不錯。重重有賞。”
長河拿着銀子樂呵呵地合不攏嘴。
“攔轎子不過是要判入獄半個月而已。不過,到底多長時間,還是您說了算。”長海問:“小姐想讓她在裡頭待多久?”
憑着他們幾個人的本事,只要小姐給個時間,他們就能給辦妥了。
玲瓏想了想,語氣沉重地說:“能多久就多久吧。”
當年謝氏害了郜五太太盧氏的事情,她可記得清清楚楚。往常她沒機會罷了。現下既是讓她碰到了,怎麼着也得讓那人吃吃苦頭。
長海會意,這就是要往重了判。當即領命,拉着長河而去,爲了那事兒開始做準備。
如今郜家的世子爺和世子夫人雙雙入了牢中,而且世子爺還是衆目睽睽之下被從花街柳巷的窯姐兒牀上給拉下來的,這可真是丟足了面子。
雖說郜家有郜五爺和郜七爺在,國公府的聲譽不會受到影響,但是郜世良品行不端,世子的位置是怎麼都保不住了。
皇上和國公爺一合計,直接把世子之位給了七爺郜世修。
於是郜七爺在本人離京的情形下,被封爲了國公府世子。
玲瓏的身份隨之再次水漲船高。
如今她不只是未來的郜七太太、指揮使夫人、戶部右侍郎太太,還將要是國公府世子夫人。再往後推一推,那就是國公夫人備選。
一時間,傅四小姐再次成爲了京中貴女圈子裡的談論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