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
入秋之後接連幾場細雨下來,天氣越來越涼,其實對於商如意這樣在夏天懷孕,受盡了酷暑折磨的人來說,這樣涼悠悠的天氣是正好的,可因爲擔心她受寒着涼,還沒到十月,千秋殿內竟然就給她籠上了爐子。
來看望她的楚若胭剛坐下沒一會兒,就熱出了一身汗。
看着她不停拿帕子擦拭額頭上的汗的樣子,商如意也覺得不妥,便對圖舍兒道:“把爐子拿開吧,我都熱得慌。”
圖舍兒一聽就皺起眉頭:“這可不行,殿下交代過的,王妃這邊不能少了這個。”
“可是——”
“萬一王妃受了涼,捱罵可是奴婢們!”
如今她有了宇文曄這座大靠山在,時不時就狐假虎威的壓着商如意,不准她這也不准她那,商如意簡直拿她沒辦法,一邊的楚若胭聽到這番話,眼中流露出了一絲淡淡的落寞,卻也微笑着說道:“王妃不必顧忌我,還是你的身子要緊。”
商如意只能尷尬的笑了笑。
其實,她跟楚若胭這麼相對坐着,不管做什麼都尷尬,可因爲禁足的日子到了,楚若胭循例也該來這裡向她請安纔是,所以兩個人只能硬憋着聊兩句,但想起之前發生的事,商如意對她還是多有感激。
她說道:“之前,多虧你了。”
楚若胭搖頭笑了笑:“我也沒做什麼。”
說完,她又看向商如意,輕聲道:“所以那天,齊王是真的要用那隻酒壺——”
商如意輕輕的點了點頭。
聽聞這個,楚若胭的眉頭擰了起來。
商如意知道,江太后一直將自己的一雙兒女保護得很好,可保護得再好,在經歷了國破家亡之後,楚若胭也不可能再跟過去一般天真爛漫了,從這一次山楂糕的事情她主動站出來頂罪,到一知曉那酒壺的出現就立刻派盼青來通知自己就看得出,她也有了一番脫胎換骨。
沉默片刻後,楚若胭輕聲道:“那二哥將來的路,怕是不好走的。”
商如意道:“不好走也得走,到了這個時候,我們也沒有退路可走了。”
她說這裡“我們”就已經不僅僅是她和宇文曄,也有楚若胭——在當初她病重時看到的幻境裡,太子失勢後,太子府中的那些人幾乎無一倖免全部遭到了誅殺,不論下手的是宇文曄還是誰,她都從不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皇權的爭鬥從來都是如此殘酷血腥,譬如將來一旦宇文曄失勢,她也不會懷疑自己的下場能有多好。
而楚若胭的身份,更加敏感,更加特殊,她的背後,還有在延春宮避世的江太后和楚成斐。
她更明白,宇文曄的重要。
而且,商如意還沒有完全告訴她,現在秦王這邊所面臨的困境,不僅僅是宇文愆就快要正式迎娶虞明月,太子的勢力會進一步壯大,龍門渡一役穆先等人的毫無封賞,而加派人手到了興洛倉,也就是明面上告訴了宇文曄,攻打東都並非非他不可。
更重要的是,齊王宇文呈直到現在,都還沒有離開長安。
雖然他無旨而回,若在平時是要遭到彈劾的,可朝中的大臣們都明白神武郡公對皇帝在朝局和感情上的意義,加上宇文呈是以弔唁爲藉口,所以沒有任何一個人在這種時候開口,而現在他還沒走,自然也有要參加宇文愆的大婚爲藉口,可宇文曄和商如意都明白,他的目的不僅止於此。
他和宇文愆,應該是想要直接解決攻打東都的人選。
只是不知道,他會用什麼手段?
而宇文淵,又最終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楚若胭沉默了許久,像是想要說什麼,卻欲言又止,最終苦笑道:“可惜我沒用,也幫不了二哥,幫不了姐姐。”
商如意忙道:“你這是說什麼話,這兩次的事,你已經出力太多了。”
“……”
“只是這一回,陛下因爲神武郡公的死,對鳳臣有些……所以事情棘手,我們暫時也還沒有想到什麼好辦法。”
楚若胭仍舊搖了搖頭,彷彿是回想起了什麼,苦笑道:“過去我和斐兒犯了錯,也不知認錯,就只會在父——在母親面前撒嬌,如今看來,那大概也不是什麼好事。”
看着她愈加落寞的神情,商如意突然笑道:“怎麼不是好事?”
楚若胭擡頭看她:“嗯?”
“能撒嬌,在任何時候都是好事。不能因爲現在撒嬌不管用了,就說撒嬌不好。”
“……”
“就好像,一個好人行善積德享了一輩子的福,只因爲晚年吃了些苦頭,就一定要說這些年不該行善積德,這不公平的。”“……”
“不能用結果,去否定開始和過程。”
聽到她的這番話,楚若胭似是愣住了,睜大眼睛呆呆的看着她,半晌,脣瓣微顫着輕聲道:“你,你好像……”
商如意看着她:“什麼?”
楚若胭立刻回過神來,眼神還有些恍惚,但立刻就搖搖頭轉開臉,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可過了一會兒,卻又回頭深深的看了商如意一眼,眼神雖還有些落寞,卻又在落寞裡多了幾分近乎溫馴的神情。
她並沒有失神太久,只轉頭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便對着身後招了招手。
跟着她的大宮女盼青立刻上前來,手裡捧着一個盒子,雖然雕工不怎麼精美,卻看得出厚重嚴實,放到了商如意的面前。楚若胭道:“我聽人說產後吃些茯苓對身體有益,這是我自己做的茯苓糕,姐姐若不嫌棄,就嚐嚐吧。”
商如意一聽,忙打開了那盒子,果然看見裡面擺放着幾塊工工整整的茯苓糕,散發着淡淡的甜香。
她笑道:“你的手藝越發的好了。”
楚若胭也笑了笑,道:“這些日子也沒什麼事做,就只拿這些打發時間。若姐姐有什麼想吃的再跟我說。”
商如意笑道:“我就不客氣了。”
說罷,讓圖舍兒將盒子收起來,而楚若胭又看了一眼天色,便以不打擾她休息爲由,起身告辭了。
看着她們離開的背影,圖舍兒抱着那沉重的盒子,輕輕的吁了一口氣,道:“奴婢先前還擔心楚夫人被禁足了半年,出來之後會生怨氣呢,沒想到她的脾氣變得這麼好了。”
“那是當然,”
這雖然是好事,可回想起當初那個溫柔和善中也透着一股子天之嬌女的嬌憨的新月公主,再想起剛剛她落寞卻又平和的樣子,商如意的心裡不由得也有些酸楚。人的改變不是壞事,但最可憐的改變,就是被命運逼迫着剪除掉撒嬌的權力,變得不再貪心,不再幻想,哪怕對命運的給予也不再主動伸手,這樣的改變,是最令人心痛的。
她又看了一眼圖舍兒,笑道:“你多挨幾頓打,也就沒那麼多話了。”
圖舍兒對着她皺了皺鼻子。
主僕二人笑了幾聲之後,圖舍兒便捧着盒子放到了一邊,因注意到商如意手邊的茶杯已經空了,便又拿了茶壺過來給她蓄水,卻見這位秦王妃靠坐在臥榻上,一臉沉思的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
半晌,聽見她口中喃喃道:“撒嬌?”
圖舍兒輕聲道:“王妃,你在想什麼?”
商如意又眨了眨眼睛,突然擡頭道:“孩子呢?”
圖舍兒愣了一下,不知道她爲什麼突然問起孩子,但還是急忙回道:“剛剛楚夫人過來,擔心吵着,奶孃抱到後殿去了,那邊有太陽,小殿下好像特別喜歡曬太陽,高興得什麼似得。”
聽到這個,商如意也笑了笑,又立刻道:“讓孩子回來吧。”
“是。”
圖舍兒雖然疑惑卻也沒多問,立刻就下去了,而商如意又看了一眼從旁邊走上來,準備收拾剛剛楚若胭用過的杯盞的臥雪,對着她輕聲道:“臥雪,收拾了東西之後你出去看看,看看陛下在做什麼,回來回我。”
臥雪擡頭看向她,沒多問,立刻點頭便拿了東西下去了。
不一會兒,孩子被抱了回來。
當圖舍兒把又沉了不少的襁褓放到商如意懷中的時候,原本滿腹的愁緒在聽到裡面傳出的一聲奶聲奶氣的呢喃聲後,立刻消失無蹤。
商如意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低頭看着襁褓裡那張可愛的小臉。
這孩子還沒滿月,可模樣跟剛剛生下來的時候已經大不相同。之前剛生下來時正如宇文曄說的,的確不怎麼好看,皺皺巴巴像一隻剝了皮的小貓,連商如意那樣嘴硬的,時常晚上起來看一眼都沮喪得大半夜睡不着;卻沒想到過了不到一個月,孩子就長開了一些,皮膚平整白淨了不少,兩邊圓嘟嘟的臉頰紅潤飽滿,像一隻蘋果似得。
而且,生下來沒幾天孩子就睜開了眼睛,果然是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眼瞳又黑又大,像龍眼丸子一般。
他也不怕生,千秋殿中的人幾乎人人都能抱他,也不怎麼哭鬧,若是陌生人來了,他也不怕,只瞪着眼睛瞧着人,那黑洞洞的眼瞳幾乎要把人都吸進去。
一看到他,商如意的心都快化了。
就在她微笑着逗弄孩子的時候,一旁的圖舍兒輕聲道:“王妃,小殿下都快滿月了,怎麼還沒有給他一個名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