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第八天,也就是——
其實之前已經在心裡算計了無數次,也知道到了這個時候會發生什麼,可真正到了眼前,商如意還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面色凝重了起來。
原來,已經到了這一天了。
她在心裡輕嘆着,但臉上的神情,反倒平和了下來。
這幾日的忙碌讓她領悟到了一個道理,越是身居高位,掌握着別人的命運和生死的人,越是不能喜怒形於色,因爲自己的一點黯然,就會讓下面依靠着她生存的這些人產生不安和焦慮,一旦這種不安和焦慮的情緒開始蔓延,甚至會比瘟疫更難控制,也就更容易引出大亂
於是,商如意做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大概他起晚了吧。”
說着又看了看周圍,然後笑道:“從封閉長樂坊開始到現在,其實各位都很辛苦,而他——我知道他平時是個懶散的人,連續往這裡送了八天的湯藥,可能他也累了,所以今天來晚了些。”
她這樣的解釋,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可吳患之卻並沒有釋懷的意思,反倒神情比剛剛更凝重了些,甚至,緊蹙的眉宇間已經隱隱的透出了幾分怒意。
他看着商如意,沉聲道:“來晚了,倒不是什麼大事。”
“……”
“可是,若他送來的湯藥有問題,那就是大事了。少夫人,你們——”
他的話沒說完,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回頭一看,是裴行遠來了。
只見他穿着一身玉色的長袍,輕快的從馬車上一躍而下,仍舊是玉樹臨風,風度翩翩的樣子,只是,和這灰濛濛的坊市有些格格不入。而且,走下了馬車之後,他沒有立刻上來,而是回過頭去,看向了長街的另一邊。
同樣煙霧繚繞的延祚坊內,此刻,似也隱隱有人聲喧譁。
裡面,應該是金大吉那些人在施藥了。
而且他們今天來得比平時更晚,照這個時間來看,延祚坊內的病患應該已經快要喝完今日份的湯藥了。
所以——
裴行遠那雙始終浮着一點笑意的眼中隱隱閃過一點光芒,下一刻又轉過頭來,笑眯眯的對着長樂坊的守衛們打了個招呼:“諸位,早啊。”
那些侍衛雖然盡忠職守,不苟言笑,但這幾天也跟他混熟了,幾個人都紛紛點頭。
裴行遠又笑着一揮手,身後的人立刻走了上來。
這些人熟門熟路的將長桌擺放到了坊市的入口前方,放上空碗,幾個小廝拎着藥壺候着,而幾位賬房先生也坐到了長桌的後面,擺開賬本。
一切,都跟之前幾天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今天來的人比平時多了些,而且,多的都是侍衛。
不過,長樂坊內的病患並不在意那麼多,一看到他們送藥過來,一個個都喜笑顏開的,立刻站起身來朝着前方涌去。
裴行遠笑道:“排隊排隊,不要擠,人人都有!”
於是,衆病患們從善如流的排起了幾列長隊。
這些人的病情原本就比之前好了許多,所以臉色沒那麼晦暗,甚至走路的時候也有了精神,看着前方從藥壺裡倒出來的湯藥,一個個就像在黑夜中走了許久,終於看到前方出現光明一般,都興奮不已。
看着這些人欣喜的樣子,吳患之臉上緊繃的神情卻沒有一點緩和。
甚至眉頭擰得更緊,死死盯着從藥壺裡倒出來的湯藥。
而這時,排在隊伍前列的幾個人等錄了姓名居所之後,都拿起了桌上的藥碗,可是,幾個人低頭一看,都立刻皺起了眉頭。
後面的人只等着排到自己,見他們不動,都紛紛催促起來——
шωш¸тTk ān¸℃O “怎麼還不喝藥啊?”
“喝了藥趕緊讓開,別耽擱了我們。”
“就是,拖什麼呢?”
其中一個端着藥碗的病患皺着眉頭說道:“怎麼,今天的湯藥好像……有些淡呢。”
他一開口,旁邊另一個原本還有猶豫的人也立刻說道:“是啊,之前的湯藥都看不到碗底,可今天的,都透光呢。”
他們這麼一說,排在後面的人紛紛湊上前來。
定睛一看,果然,那幾個人手中的藥碗裡,湯藥清幽幽的,比起最早的那幾天渾濁如泥水般濃郁的湯藥,今天的湯藥明顯淡了許多。
立刻有人說道:“果然是淡了,昨天我就發現了。”
“沒錯,這兩天的湯藥跟之前的喝着就是不一樣,比之前的淡了許多。”
“這不是在騙咱們的銀子嗎!”
說着說着,衆人心中的疑惑漸漸化作怒意,雖然之前因爲湯藥賣得貴鬧了一次,而被裴行遠三言兩語的壓了下來,畢竟心裡也是有些不滿的,只是這幾日病情好轉,衆人才沒有再說什麼,可湯藥若出了問題,誰還能安心?
幾個拿着藥碗的人立刻衝着裴行遠道:“裴二公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而不等對方迴應什麼,排在隊伍後面的人也紛紛衝上前去,指着裴行遠七嘴八舌的道:“你賣那麼貴的藥,居然還偷工減料,有沒有良心啊!”
“就是,簡直是狼心狗肺!”
見此情形,裴行遠不動聲色的往後退了幾步。
那些病患可不管那麼多,紛紛指着他罵罵咧咧的,只是,前面的正罵得熱火朝天,可排在後面的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不斷的伸長脖子朝前看去,好奇的詢問這:“前面出什麼事了?怎麼吵起來了?”
一些人聽得一知半解的,疑惑的道:“好像是,藥有些不對。”
“什麼?!”
那些病患一聽,立刻驚訝的睜大了雙眼:“藥怎麼了?”
“藥有問題?”
“藥有什麼問題。難道,難道是——?”
幾個膽小的更是驚恐不已的道:“不,不會是毒藥吧?”
一聽這話,周圍的人更是又驚又怒,原本每天花錢買高價藥就令人憤懣不已,可爲了活下來,衆人也只能忍氣吞聲,但如果連高價買來的藥都不能治病,甚至還可能有問題,那誰還能忍得下來。
這些排在後面的人弄不清狀況,只聽到一兩句話便無限放大了心中的恐懼和憤怒,這一下立刻就怒火中燒起來,其中幾個年輕力壯,病情也不那麼嚴重的更是憤恨的說道:“他媽的,居然敢害我們,跟他拼了!”
說着,便要衝上前去。
他們一衝,其他的病患也都紛紛跟着大罵起來,一邊罵一邊往前衝。
“不要放過他!”
“這個人,要害死我們!”
“讓他撈足了銀子,現在就要謀財害命啦!”
頃刻間,原本排得整整齊齊的幾條隊伍一下子就亂了,衆人有些憤怒不已,有些隨聲附和,有些膽小不敢鬧事的卻也被人羣裹挾着往前走去,一下子,長樂坊的入口處頓時就擠得水泄不通,憤怒的病患們甚至直接朝着裴行遠衝了上去!
眼看着這些人越衝越近,原本就守在一旁侍衛這個時候立刻上前,攔在了裴行遠的前面。
而裴行遠,也順勢又往後退了兩步。
可是,面前雖然已經羣情激奮,他卻絲毫沒有驚惶恐懼,反倒又轉頭往長街的對面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因爲長樂坊鬧得太厲害,延祚坊那邊的聲音,反倒低了下去。
看着他甚至還有些漫不經心的樣子,原本就對他極爲不滿的吳患之這個時候更是露出了三分怒意,他沉沉的對着商如意道:“少夫人,都這樣了,你們還不管嗎?”
“……”
“一份藥賣一錢銀子,對百姓來說就是趁火打劫,敲骨吸髓。”
“……”
“現在,更是連藥都不好好熬了。”
“……”
“再這樣下去——”
他說到這裡,咬了咬牙,有幾個字似是已經要按捺不住的迸出牙縫,卻又始終顧忌着什麼,沒有說出口。
但,哪怕他不說,商如意也知道是哪幾個字——
民心盡失。
再這麼下去,就算救了這裡的人,她和宇文曄在這一場瘟疫當中,也已經是民心盡失了。
但是——
商如意咬了咬牙,仍舊不說話,而看着她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跟裴行遠一道,和這裡的病患,和百姓死扛到底,吳患之徹底無話可說,他長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這個時候,湯藥“有問題”,“是毒藥”的話已經傳遍了大半個長樂坊,那些病患一個個激憤不已,怒不可遏的朝着裴行遠和他的手下衝了上去,幾乎就要動手,而眼看着病患們就要衝出坊市,守衛的人哪裡敢放,紛紛上前阻攔,跟裴行遠帶來的那些侍衛一道攔在坊市門口。
可是,兩邊的人潮相沖,哪裡攔得住。
眼看着,坊中的病患就要衝出去,其中一個侍衛被衆人七手八腳的踢打,頓時火氣直衝頭頂,下意識的就要拔出腰間的刀。
這一下,周圍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要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亮刀劍,也許能嚇退一些人,但一定會激怒更多人,畢竟,患病多日,又被迫購買了高價藥的他們,已經淤積了不少憤懣的情緒在心裡,一旦刀劍相向,就會徹底的引起這裡的暴亂!
頓時,連商如意都驚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長街對面的延祚坊內,突然走出了幾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