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張大眼睛,一臉孩子氣的好奇的模樣,雷玉雖然心事重重,這個時候反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伸手推了他一把,道:“你還是先去王帳,見了可汗再說吧。”
伊阿蘇被她推得仰了一下,卻仍舊不肯走,還走到她面前。
“可是,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呀?”
“……”
“你不說,我心裡不安。”
“……”
“是什麼要緊的事嗎?你跟我說說,說一句也好。”
草原上冰冷又凜冽的風裡,這個時候竟然夾雜着一絲溫柔,甚至旖旎的氣息,商如意下意識的側過臉,躲到了一邊去,但即便不看,她也能想象得到伊阿蘇湊到雷玉面前的樣子,乖巧又懇切的樣子,若是身後有一條尾巴,這個時候只怕已經跟歡實的小狗一樣,搖晃個不停了吧。
雖然之前,一直爲雷玉的婚嫁而難過,可這個時候,她卻莫名的感覺到一點快樂。
伊阿蘇對雷玉,是真的好。
哪怕可汗要見他,再要緊的事,也比不上雷玉的一句話,可見在他的心裡,雷玉纔是最重要的。
嫁給了這樣的男人,又有何憾?
可雷玉卻似乎存心要逗他似得,又或者,越是這樣“折磨”他,知曉真相的時候就會越快樂,於是抿嘴笑道:“你不去王帳我是不會告訴你的。趕緊去,辦正事。”
聽見她這麼說,伊阿蘇立刻撅起了嘴。
頭上那雙無形的耳朵,似乎也耷拉了下來,只能垂頭喪氣的“哦”了一聲,轉身往王帳走去。
一邊走,一邊還回頭道:“你趕緊回帳裡去,彆着涼了。”
雷玉抿嘴笑了笑,但笑過之後,看着他的背影,她的眼神中卻流露出了一絲更復雜,甚至有些惘然的神情,喃喃道:“原來,他這麼好……”
這話,也恰好落到了走近她身邊的商如意的耳中。
而雷玉一回頭,正好看到了她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立刻道:“你笑什麼?”
商如意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伊阿蘇戀戀不捨離開的背影,然後輕嘆了一聲,感慨似得道:“我是在想,人是不是都容易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雷玉沉下臉來:“好啊,你倒取笑起我來了。”
商如意笑道:“我哪裡是取笑你。”
說着,她賠罪似得上前扶着雷玉的胳膊,半拉半拽的扶着她走回到帳篷裡,裡面的味道的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但還殘留着些淡淡的,辛辣的香氣,倒也不怎麼刺鼻了。她扶着雷玉坐下,然後說道:“我只是爲你高興。”
“……”
“之前你說,伊阿蘇王子對你好,很好,我心裡怎麼想着,都覺得有限。”
“……”
“可我怎麼想,也想不到,他會對你這麼好。”
這話,讓雷玉的心神一陣恍惚,她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竟也浮起了一絲淡淡的,近乎愧疚的神情,道:“是啊,想不到。”
“……”
“人,大概總是會這樣吧。”
“……”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又或者……”
說着,她又看了商如意一言,本就明亮又銳利的眼睛裡閃爍着一點清明的光,道:“被仇恨矇蔽雙眼,被憤怒奪取理智。”
“……!”
一聽這話,商如意的心微微一顫。
她下意識的擡頭對上雷玉的眸子,輕聲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雷玉也看着她,但沒有立刻再說什麼,而是斟酌了許久,才輕聲說道:“我不知道你跟鳳臣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我知道,你們兩一定出了什麼問題,因爲這一次你來,幾乎沒怎麼提起過他;而每一次提起他,我都能感覺到你——很悲傷,也很憤怒。”
“……”
“你不願意說,我也就不問,可有些話,我想要跟你說,你願意聽嗎?”
“……”
商如意的呼吸沉重,但還是點了點頭。
雷玉又斟酌了一會兒,才說道:“我跟他,沒有相好過,這你是知道的;但你也知道,我畢竟喜歡了他這些年,對他這個人,我還是很瞭解的。”
“……”
“他不會傷害自己喜歡的人。”
“……”
“如果,你被傷害了,也許是他無心,又或者——你們兩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
“如意,我知道他喜歡你,在你們剛成親沒多久回東都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因爲我看得到,他看你的眼神——跟他看任何人的眼神都不一樣。”
“……”
“一個人,能在芸芸衆生,還是在這樣的亂世裡,找到一個自己喜歡,更喜歡自己的人,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嗎?我不希望我最好的朋友錯過,更不希望你們因爲誤會,而彼此疏離,又或者,彼此錯過。” “……”
聽到這番話,商如意的心顫抖得更厲害。
卻是因爲痛而顫抖。
誤會?
沈無崢的死,怎麼可能是誤會?
只這麼一想,又一陣辛辣的味道傳來,是那幾個婢女在裡面撣着牀榻上的被子和牀褥散發的味道,而這樣的味道一刺激,卻反倒讓她腦海裡冒出了一個從未有過,卻令她無比震驚的想法。
真的是,誤會?!
可是,一個人的生死,怎麼誤會?
看着商如意有些惘然,又有些愕然的樣子,雷玉笑道:“等你們再見面的時候,給彼此一個機會,好好的解釋清楚。”
“……”
商如意擡頭看了她一眼,苦笑道:“再見面?”
“……”
“我都已經到了這裡了,能不能回去尚未得知,怎麼再見面。”
雷玉笑道:“說不定,他會來接你?”
聽到這話,商如意只搖頭苦笑。
之前,在江都那一次,她認定了宇文曄不顧自己的死活,在太原跟隨宇文淵起兵,後來事實證明,宇文曄並沒有不顧她的生死,反倒九死一生的闖入江都宮,將她救回。
可這一次,跟之前還一樣嗎?
且不論沈無崢的生死到底是不是個誤會,只說她在他離開祁縣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以宇文曄的驕傲,怎麼可能容得下一個人對他說了那樣的話,還冒死相救?
況且這裡,可不是江都宮。
而是草原,是所有人都恨不得將他宇文曄千刀萬剮,把骨頭都給他碾碎的西突厥!
看着商如意猶豫的樣子,雷玉道:“我不信,他不來。”
“……”
“也許他來的時候,是你想都想不到的樣子。”
“……”
商如意說不出話來,一來是不想掃雷玉的興,畢竟她這一番話是爲了安慰自己,二來,腦子裡亂糟糟的,她也需要一點時間來釐清,最重要的是——
她忍不住轉過頭去,正好幾個婢女也聞到味道太重,將被褥等物拿出去晾曬散味,剛一打開帳門,又一陣清新的風吹了進來。
商如意道:“再說吧。”
現在,的確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
不知道爲什麼,她的心裡總隱隱有點不安——這一次太原失守,以阿史那剎黎的狠辣和他對宇文曄,更對中原的仇恨,不可能吃這麼個大虧而無動於衷。
想到這裡,她又往外看去——
“不知道,剎黎可汗將那兩位王子叫過去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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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阿史那朱邪和阿史那伊阿蘇已經走到了王帳前。
一看到他們來,守在王帳門口的士兵立刻打開了帳門,阿史那朱邪先一步走進去,立刻,就感到大帳內沉悶壓抑的氣氛,幾乎壓得人呼吸一窒。
他擡頭,就看到了坐在正前方王座上的阿史那剎黎。
昨晚雖然知道了雷玉懷孕的好消息令他十分歡喜,但因爲天氣陰冷的關係,他瞎掉的那隻眼睛又痛了整整一夜,幾乎徹夜未眠,這令他又惱火,又憤怒,擡眼看向走進來的阿史那朱邪時,那僅剩的一隻眼睛幾乎就要噴出火焰。
阿史那朱邪立刻低下頭去,走進大帳後退到了一邊。
隨即,阿史那伊阿蘇從外面走了進來。
雖然大帳內氣氛低沉,可他一走進來,就像是陽光灑進了帳篷裡,隨即,和煦的風也吹了進來,只見他笑呵呵的走到大帳中央,對着阿史那剎黎和他背後的迦元夫人便行禮道:“拜見父汗,母親!”
一看到他,阿史那剎黎臉上憤怒的神情也緩和了下來。
他幾乎就要露出笑容,但立刻又沉下臉,憤憤道:“你跑到哪裡去了?這幾天都找不到你!”
阿史那伊阿蘇急忙道:“我去給阿玉找東西了。”
“果然,”
其實之前也聽迦元夫人提了一句,只是不清楚到底是去找什麼,阿史那剎黎原本還想要斥責他一天到晚只會圍着女人轉,可一想到雷玉已經懷了孕,自己竟然就快要有孫兒了,將來西突厥的大業將後繼有人,倒也不那麼生氣了。
只瞪了他一眼,才道:“你就只會讓我爲你擔心是嗎!”
“父汗,別生氣!”
伊阿蘇笑得兩眼彎彎的對着他又行禮:“我知道錯了。”
一旁的迦元夫人也在阿史那剎黎耳邊輕聲道:“可汗,既然伊阿蘇已經認錯了,可汗就不要再怪罪他了。還是——正事要緊啊。”
一聽到這話,大帳內的氣氛一下子又變得有些凝重了起來。
尤其是一直站在一邊,沉默不語的阿史那朱邪,這個時候慢慢的擡起頭來,看向了前方的阿史那剎黎,只見他那只有些發紅的眼睛正有意無意的朝他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