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曄站在屋子中央,擡起雙臂,而另一雙白皙的小手已經拿起沉重的鎧甲,小心翼翼的套在了他的身上。
這個時候,陽光已經大盛。
哪怕只是透過窗棱照進來,也透着一種火焰般的熾熱,宇文曄雖然極力讓自己的氣息穩下來,可站在他面前爲他整理腰帶的商如意仍舊能感到他的吐息滾燙,更帶着一種讓人說不出的不安。
將腰帶扣上之後,她慢慢的擡起頭來,看向那張蒼白得沒什麼血色的臉。
一整夜的低燒,任誰都會元氣大傷。
昨天那一戰,他已經盡力,也非常累了,難道今天還要再去跟薛獻拼一場?
想到這裡,商如意的氣息比他還更紊亂了一些,思慮良久,終於輕聲問道:“你,真的要去嗎?”
宇文曄低頭看了她一眼。
淡淡道:“帶你來扶風,可不是爲了讓你在我出征之前,問這些話的。”
商如意一聽,眼底頓時一沉。
她低下頭:“我知道。” ▪ttκд n ▪¢O
已經穿上了一身明光鎧甲,哪怕臉色蒼白,氣息不勻,也仍舊透出了一身的剽悍之氣的宇文曄低頭看了她一會兒,終於還是放柔了聲音,低聲道:“在職責面前,多餘的擔心必須收起來。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再軟弱不遲。”
說完,便擡起頭,推門走了出去。
商如意咬了咬牙,也轉身跟了出去。
穆先和代俊良等人早已經在官署門口等候,一看到宇文曄走出來,穆先立刻牽着那匹昨天跟着他一道浴血奮戰的漆黑的駿馬迎上去,宇文曄接過繮繩,翻身上馬。
可還沒來得及走,前方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破了清晨的寧靜。
擡頭一看,是守城的士兵。
只見他一臉驚惶的策馬飛奔而來,直衝到官署門口才停下,連滾帶爬的下了馬背跪到宇文曄的面前:“大,大將軍……”
宇文曄眉頭一皺:“怎麼?”
那人哭喪着臉道:“宋大人出城之後,被薛獻部圍剿,如今正要逃回城中,可是,薛獻的人馬緊隨不掉,如今在城外僵持着,就快撐不住了。”
一聽這話,周圍的人全都心下一沉。
商如意更是憂心忡忡的看向宇文曄——雖然剛剛她的話語中有遲疑,但其實,她比這裡其他任何人都知道,宇文曄必須出城去救那個宋煜。
薛獻今天過河,就是爲了攻打扶風城,如果讓他攻進城中,昨天那一場勝利立刻就會化成泡影。
而宋煜……
他雖然輕敵出戰,但畢竟是朝廷的命官,也領着朝廷的兵馬,不能見死不救,否則,不僅城中的百姓,連軍中的將士也會對將軍的權威產生懷疑,到那個時候,軍心動盪,人心渙散,扶風就真的危險了。
果然,宇文曄臉色一沉,卻並不多話,只揮了揮手。
那士兵立刻退下。
宇文曄握緊了繮繩,八月陽光照在他的身上,讓他原本就因爲低燒而發燙的身體更多了幾分難耐的熾熱,但他還是咬咬牙,沉聲道:“跟我走!”
“是!”
衆人應聲,急忙上馬。
商如意看着他們的身影,突然道:“穆先!”
穆先原本已經要策馬跟着宇文曄往城門去,一聽到她的聲音,立刻停下來:“少夫人,有什麼吩咐?”
商如意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穆先一愣,愕然的看着她。
商如意道:“這不算是軍令,只是我的一個請求,你可以不理,但——”
“我明白,”
她的話沒說完,穆先就沉聲接過話來,他又轉頭,看了一眼已經策馬飛奔,身影越來越遠,但即便走得那麼遠了,也能隱隱感覺到他魁梧的身形中透出的一點讓人不安的虛弱的宇文曄,沉聲道:“大將軍不是第一次帶病出徵,但這一次,好像有點奇怪。”
“……”
“少夫人放心,我這就去!”
說完,便立刻翻身上馬,揚鞭便朝着前方飛奔而去。
商如意也不怠慢,上馬跟着往前去了。
不一會兒,到了城門口。
雖然大門緊閉,可呼嘯的風卻一直撞擊着大門,發出沉重的轟鳴聲;而站在城樓上的守城士兵踮腳眺望,只能看到遠方激起的漫天塵土當中,彷彿不停的有人揮着刀劍拼命砍殺,即便隔得那麼遠,聽不見那裡的聲音,但所有人的耳邊似乎也迴響着的慘叫聲和怒吼聲。
而那些慘叫聲和怒吼聲,也的的確確,震響了整條小林河。
這個時候,宋煜正趴在馬背上,拼命的策馬揚鞭,他的後背,鎧甲剛剛被薛獻一刀劈開,肩膀上皮開肉綻,鮮血直流,幾乎染紅了他半個身子。
這個時候,他失聲大喊:“快退,快退!”
可是,周圍的人哪怕已經聽到他的命令,卻也已經沒有了抽身的餘地。
剛剛在河岸邊,眼看着薛獻的人馬渡河,他們信心百倍的衝上去,只想要一戰決勝,卻沒想到,只一個回合,薛獻便衝上來將宋煜砍翻在地,若不是周圍的人馬立刻衝上去護着他,他只怕已經命喪當場。
經過這一下,宋煜毫無再戰之心,立刻便要往回退。
他這一退,正中薛獻下懷,他率領人馬一路斬殺,將扶風君原本集結得還算整齊的隊伍完全衝散,現在,宋煜和他的人馬就像是落入陷阱,又被纏住翅膀的鳥雀,只能等着被人狩獵。
眼看着宋煜已經退到了河邊,遠方就是高大的扶風城門。
但他離那裡,卻像是有萬里之遙。
就在他剛要調轉馬頭往城門口跑的時候,身邊一聲怒吼響起,宋煜本能的身子一側,一把刀鋒上還染着其他將士的鮮血的大刀堪堪從他的身側劈下,險些將他一條膀子寫下來,宋煜冷汗直冒,只能急忙又調轉馬頭,被逼得踏進了河中。
早就染上了鮮血的河水被馬蹄一踏,頓時激起一人高的水花,澆了他一身。
周圍其他的士兵也紛紛被逼入河中,甚至有人從馬背上滾落下來,直接被周圍那些飛馳而過的戰馬踐踏,屍骨無存,血肉隨着河水慢慢的流淌下去。
怎麼辦?怎麼辦?!
宋煜心急如焚,尤其聽着身後緊追不捨的馬蹄聲。
自己今天,難道真的就要命喪於此?
而看着他驚惶失措,只能狼狽逃竄的樣子,一手持刀,一手握繮,不斷策馬追趕的薛獻臉上也露出了猙獰的笑容。
他不是沒想過今天能獲勝,但沒想到,今天能贏得這麼順利。
宇文曄不出,整個扶風果然如他所預料的,就跟泥捏的一樣,前方那個只能抱頭鼠竄的將領,聽周圍的人喊,是此次大興城出兵的行軍大總管,沒想到如此的不堪一擊。
擊敗了他,雖然不及宇文曄,但至少能振奮自己的軍心。
到時候,再將他,和今天其他戰死的扶風士兵的頭拋進城中,足夠能嚇破那些人的膽!
想到這裡,薛獻又是奮力策馬,頃刻間已經追到了宋煜的身後,不過半匹馬的身位,他大喝一聲,揮起手中的偃月刀,刀鋒在空中劃過一道雪亮的圓弧,裹挾着風中的血腥氣和他昨日暫敗的激憤,狠狠的朝着宋煜的後腦劈了下去!
這個時候,哪怕沒有回頭,宋煜也感到背後一涼。
他幾乎絕望的閉上了雙眼,等待死亡的來臨!
可是,劇痛和死亡,卻並沒有在這一刻,降臨到他的身上。
反倒,一聲刺耳而沉重的銳鳴,在他的腦後響起,“亢”的一聲幾乎震痛了他的耳朵,宋煜倉惶的回頭一看——
一把雪亮的刀,橫在他的後背之上,幾乎只分毫的距離。
也硬生生的,架住了薛獻的偃月刀!
“——!”
宋煜的呼吸都窒住了,睜大眼睛像是不敢置信,再沿着那陌刀長長的刀身,看向長長的刀柄,再看向握着刀把的那雙沉穩的手。
是宇文曄!
他身穿明光鎧甲,騎着那匹漆黑的駿馬,不知何時衝了上來,正與他們兩人並駕齊驅,手中的刀也穩穩的架住了薛獻的偃月刀。
只是——
剛剛那一擊,掙得他虎口崩裂,鮮血流了下來。
這一刻,不僅是宋煜驚魂未定,連緊跟在身後的薛獻,也第一次有了不可思議的情緒,他睜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幾乎和昨天一樣,一樣驍勇,一樣強悍,一樣勢不可擋。
可是,似乎也有些不同。
雖然戰馬疾馳,水花飛濺,薛獻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對方過分蒼白的臉龐,和沒有一絲血色的嘴脣。
薛獻的心微微一動。
而下一刻,宇文曄已經一咬牙,用力將偃月刀掀開,薛獻手臂一鬆,長刀被他揚開,但他本人還是穩坐馬背,甚至連腰都沒有晃一下。
薛獻的心裡又是一動。
宇文曄的力道,比起昨天,似乎弱了一些。
但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給他們過多的時間去細想,擋開了那一刀之後,宇文曄立刻對着宋煜道:“回城!”
“啊?啊——!”
宋煜幾乎是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來,這個時候哪裡還敢遲疑,正好宇文曄的出現爲他擋住了薛獻,更擋住了周圍幾匹緊跟着他的戰馬,他立刻調轉馬頭,帶着他的人就往城門跑。
而宇文曄也立刻調轉馬頭,手中長刀一揮,將之前一直緊逼在周圍的幾個騎兵震得急忙停下,甚至有兩個人停留不急,翻身從馬背上滾落下去。
宇文曄立刻一夾馬肚,轉身也往城門跑去。
薛獻哪裡肯放,立刻道:“追!”
他身後的人就像是在草原上圍追堵截獵物的狼羣,一聲令下,立刻便朝着城門處洶涌而去。
就在他們一路疾馳,幾乎就要衝進城門的時候,城中的人也嚇得面如土色。這個時候哪怕容宋煜和宇文曄通過了,城門也根本不及關上,薛獻部一定會就此機會衝進城中的!
站在城樓上的商如意看到這一幕,眼睛都紅了。
怎麼辦?
眼看着他們離城門越來越近,薛獻一路疾馳,臉上的獰笑更是比手中的刀還要鋒利,只要能趁着這一次機會殺進城中,那麼就算宇文曄真有那麼驍勇,這一仗他也必敗無疑!
可就在他們離城門口還有數百步距離,宋煜剛剛率領人馬衝進城中的時候,突然,薛獻的眼前被一道猛然閃過的刀光截斷了視線。
“——!”
他呼吸一窒,定睛看,卻是宇文曄突然停下來調轉馬頭,橫刀立在他的面前,竟然是要生生的擋住他的去路!
這一下,薛獻慢慢的停了下來。
他看着一人一刀矗立在城門口的宇文曄,冷笑道:“沒想到,宇文大將軍如此勤勉,我的人才剛過河,就被你盯上了。”
宇文曄皺着眉頭看着他。
而垂在身側,握着陌刀的那隻手,不自覺的往後縮了一些,用身體擋住了自己的手,更擋住了自己的刀。
因爲,剛剛那一擋之下,他感覺到手臂一陣陣的發麻。
甚至,已經麻痹到了肩膀上。
這,不是一個好現象。
但面對薛獻,他仍然面不改色,只冷冷道:“沒想到的是我吧。”
“哦?”
“沒想到,昨夜剛剛大敗,薛將軍這麼快又來了。”
說話間,他的身後馬蹄陣陣,正是代俊良率領其他隊伍迎了上來,雖然宇文曄一騎當先衝出了城門救人,但畢竟不可能讓大將軍單獨出城,所以他們立刻調集了剩下的人馬,在這個時候衝上前來。
代俊良和程橋更是一人一邊,策馬立在了宇文曄的身側。
看着他們這個陣勢,薛獻揚聲大笑起來,道:“原來,你打仗也是這麼講規矩的嗎?”
“……”
“若是如此,那倒是好辦了。”
宇文曄的眼神一沉,冷冷道:“我打仗,的確講規矩。”
“……!?”
一聽這話,前方的薛獻還沒做出反應,跟在他身後的代俊良反倒愣了一下,睜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
就在一刻之前,這位大將軍纔剛剛跟自己說了,打仗不能講規矩,否則,對方不僅會毀了規矩,更會毀了自己。
怎麼現在,他反倒——
而宇文曄這話,顯然也有些出乎薛獻的預料,他微微眯起雙眼,盯着眼前的人:“哦?什麼規矩?”
宇文曄盯着他,一字一字道:“我。”
“……”
“我,就是規矩!”
代俊良的心猛地一跳。
他擡頭看向宇文曄,可這個時候,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前方那高大魁梧,哪怕明明是在病中,也仍舊給人無限安全感,讓人覺得強悍如山的身影,宇文曄已經猛地一揚手,揮刀拍馬,一個疾衝便衝向了前方的薛獻。
“將軍!”
眼看着他突然衝殺過去,別人尚可,代俊良卻一下子變了臉色。
直到這一刻,他才又想起,宇文曄還在病中,可他竟然又要跟昨天一樣,直接跟薛獻對戰,代俊良下意識的大喊了一聲,可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面對着宇文曄和昨夜如出一轍的疾衝,薛獻不慌不忙,反手握着偃月刀,也同樣策馬飛奔,迎着他衝了過去,就在兩人兩匹馬快要衝到一處的時候,他突然一仰身,宇文曄手中的陌刀堪堪從他的馬背上空揮過去。
這一刀揮空,強大的慣性險些讓宇文曄從馬背上衝下去。
他急忙夾緊馬肚,穩住身形。
可就在兩匹馬錯身而過的一瞬間,薛獻仰到身子,一隻手卻握着偃月刀從側身猛地送出去,直接一道擦過宇文曄那批漆黑的駿馬的胸前。
頓時,一聲淒厲的嘶鳴響起。
宇文曄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到身下一震,那匹馬被痛得長嘶一聲人立而起,拼命的揚着前蹄。
宇文曄雖然夾緊了馬肚,但在這個時候,馬匹已經快要仰倒下來。
若是這樣,只怕他整個人都要被壓住!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宇文曄只能用力一踏馬鐙,從馬背上閃身躍下,那匹馬果然側翻倒在了地上,將地面砸出了一個大坑,頓時煙塵四起,駿馬胸前的血口也噴射出一股血柱,直接噴在了宇文曄的臉上。
他的頓時眼前一紅,閉上了雙眼。
而與此同時,風聲響起。
風聲中,更有一陣比風更凜冽,也更銳利的聲響,從他的頭頂轟然劈下。
這一刻,原本跟在他身後,卻因爲他的衝殺而被甩得遠遠的代俊良和程橋嚇得目眥盡裂,程橋更是狂喊了一聲:“將軍小心!”
是薛獻!
在宇文曄翻身下馬的一瞬間,他也從剛剛與他擦身而過的馬背上翻身躍下,人未落地,手中的偃月刀已經借勢在空中忽的一揮,頓時風聲呼呼,那帶血的刀刃凝聚了萬鈞力道,直直的朝着宇文曄的天靈劈下!
這一刀之威,足堪劈山裂石!
宇文曄還半蹲在地,頭臉被鮮血一澆,根本睜不開眼,更來不及閃避。
這一刀,能將他整個人都劈成兩半!
就在代俊良和程橋嚇得面無人色,拼了命的要往宇文曄的身邊衝的時候,一個黑影,突然從他二人的中間猛地衝了過去。
他們甚至沒來得及看清那是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就只聽到隆隆的沉重的聲響,震得地面都在微微的發顫,好像一頭小牛犢在狂奔一般。
那是——
就在衆人屏住呼吸,幾乎已經忘了天地間的一切,只看着那一刀轟然劈下,幾乎就要落到宇文曄的頭頂的一瞬間。
突然,寒光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