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宇文愆!
商如意愣了一下,幾乎是本能的就往後退了一步,甚至想要轉身離開。
但立刻,理智就壓過了這一瞬間的本能和不安,她清楚的知道,眼前這個人不僅是她的大伯,更是大盛王朝的太子殿下,不論他們兩邊處在何等對立的環境下,她也絕對不能夠將心裡的那一點戒備和敵意擺在臉上,更不能露出絲毫的痕跡。
於是,商如意立刻站定,恭恭敬敬的對着眼前這位太子殿下行了個禮:“拜見太子。”
宇文愆臉上的微笑一僵。
下一刻,他仍然堆起一臉的笑容,慢慢的站起身來對着商如意道:“希望我沒有打擾弟妹吟詩的雅興。”
商如意的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剛剛那句——如果算得上詩的話,其實不知從何而來,說起來,似乎只是吟唱滿園的春景和人在面對這樣生機勃勃的春光的時候的愉悅心情,可她卻莫名的覺得,好像這句詩不應該讓一個男子聽見,更不應該讓宇文愆聽見。
而他這樣明白的說出來,也讓商如意有些說不出的難堪。
於是只能截斷這個話題,淡淡說道:“不知道太子殿下怎麼會在這裡。”
宇文愆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低頭看着眼前這一身紅衫的商如意,其實平時很少看見她穿着如此鮮豔又顯眼的顏色,不僅不俗豔,反倒因爲她雪白的肌膚和圓潤的體態,更顯出一種從未見過的明媚來,好像是周遭這穠豔春光化身的。宇文愆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流連了片刻,在商如意感覺到不舒服之前就立刻挪開,又舉目四望,將周圍那讓人心生愉悅的盎然春色盡收眼底。
然後笑道:“來園林,自然是看春色的。”
商如意道:“看來,太子殿下也很有雅興,那我——”
話沒說完,宇文愆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突然轉過頭來看向她,溫和的笑道:“弟妹凡事都講禮節規矩,但在沒有外人的時候,我還是希望和弟妹只做家人,不論君臣高低。”
“……”
商如意看向他彷彿把溫柔刻在了骨子裡的目光,沉默了片刻,終於道:“大哥。”
宇文愆微笑着點了點頭。
商如意道:“那我就不打擾大哥的雅——”
她原本是想要很有禮節的離開,可話沒說完,宇文愆卻又說道:“對了,我聽說這些日子弟妹在長樂坊買了一處房舍,已經要修繕完畢了,是嗎?”
商如意的腳步頓時停下。
她擡頭看向宇文愆,輕聲道:“大哥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宇文愆笑了笑,低頭撣了撣自己的衣襬,後退一步又坐回了靠椅上,說道:“我大盛剛建國數月,除了攘外的戰事,最重要的就是清點戶籍和治下的田產。我這些日子就是奉父皇的旨意,統算關中的田產房舍,人口戶籍,長安城內自然是第一步。”
“……”
“剛剛,舅父——神武郡公也是進宮與我商量下一步的事。”
“……”
商如意的神情又是一怔,隨即,一點尷尬浮上心頭。
其實在看到宇文愆的一瞬間,她就已經知曉,剛剛走出千步廊的那個熟悉的背影是神武郡公董必正,也就是宇文愆的舅父,自己似是無意中撞破了他二人的相見,所以面對宇文愆,她謹言慎行,不多說一句,卻沒想到,對方竟然主動提起。
似乎是在告訴她,他們的相見,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
而她的謹慎,就有些好笑了。
商如意在自己心裡尷尬了一番,但面上還是平靜的笑容,說道:“原來剛剛郡公也進宮了,早知道,我應該來相見纔是。”
宇文愆笑道:“不見也好。”
“啊?”
商如意又是一愣。
自己這話,自然是場面話,畢竟誰都知道宇文淵的後院有董、官兩家在相爭,而自己說到底算是官雲暮的兒媳婦,和董家從來就不親近,能不相見自然是避免尷尬的,可面子上的話還是要說出來,爲何宇文愆反倒——
正當她有些詫異的時候,卻見宇文愆微笑着說道:“他老人家,一天到晚抱怨天抱怨地的,弟妹你如今身懷六甲,心情愉悅最要緊,也不該總是聽這些怨氣沖天的話。”
“……”
這一回,商如意是說不出話來了。
她剛剛就覺得,宇文愆說“不見也好”的話,不僅一點都不場面,甚至有些——異樣的親近感,因爲只有親近的人,才能不用說場面話,而商如意自然不敢,更不可能與他親近,所以那話只當他口誤。
可現在,他這番話,竟然是在跟自己抱怨舅父的怨氣。
這,就真的是親近,而且是比他和他舅父之間還更親近的親近了。
商如意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的看着他,而宇文愆卻好像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還微笑着繼續說道:“他老人家,過去是上慣了戰場的,這兩年打了幾場大仗,卻都沒有給他領兵的機會,如今還讓他在長安城內統計戶籍,他幹得怨氣沖天的。”
“……”
商如意哪裡能接這個話?
可宇文愆說到這裡,也沒有再說下去,似乎真的是在等她開口。
遲疑,也木訥了許久,商如意終於動了動腦子,只是尷尬的笑容不可抑制的浮現在了有些抽動的嘴角,輕聲說道:“老人家都是這樣,年紀大了,難免固執。我的舅父也是……”
“……”
“有的時候,能勸就勸,不能勸,就順着他們吧。”
宇文愆又看向她:“弟妹的意思是,我應該找個機會,讓舅父上戰場?”
“……”
這一回,商如意是真的接不了這話了。
幸好宇文愆似乎也終於回過神來,自己不應該跟她說這些,更說得這麼多,甚至還真心的向她問計,看着商如意尷尬的樣子,他也只笑了笑,然後道:“說起長安這邊的房舍田產,弟妹買的房子雖然不大,但畢竟是秦王妃的產業,下面的人還是得如實上報的。”
說罷,他又看向商如意:“我看弟妹是打算把那裡修成學堂,是嗎?”
終於,又說回“正事”了。
商如意鬆了口氣,隨即又覺得,即便這件事似乎也不好他們兩個人談論的,可再看宇文愆的樣子,竟然是真的打算跟自己“聊一聊”,不過自己置房建學堂也並非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用的也都是宇文淵之前賞賜自己的錢,於情於理都不歸太子管的。
於是,她也坦然的走到了宇文愆的對面,離他還有一段距離的靠椅上坐了下來。
圖舍兒就侍立在旁邊,不遠不近的地方,靜靜的候着。 商如意道:“大哥真是耳聰目明。”
宇文愆笑道:“倒也不是我耳聰目明,而是那學堂修建完畢之後,招攬的學生以女子居多,在長安城內也引起了不小的議論。我還聽說,弟妹不僅自己修了學堂,招攬學生減免了不少學費,還在城中各處私塾學堂內施了恩典,爲一些貧苦的女學生交了學費。”
“……”
“如今,城中的許多百姓知道這件事,都頌揚秦王妃是個活菩薩。”
聽見他這麼說,商如意有些尷尬。
這些事情她是交給姜克生去辦的,雖然也事先交代了不必過分招搖,可必要時也得露出秦王妃的身份,免得下面的人因爲貪財又心無畏懼,生出一些閒事來。
沒想到,鬧成這樣。
商如意只尷尬的笑道:“我倒也不是什麼活菩薩,只是——”
她心中原想着是因爲聽了虞明月的話,幾百年後的女子們因爲多唸了書,而在人生路上有比現在多更的選擇,所以依了沈無崢的建議,效仿杜皇后廣開女子學堂,鼓勵女孩子們唸書。
可是,她也明白,在宇文愆面前提起虞明月,會有些尷尬。
其實直到現在,她和宇文曄都猜不出,對於虞明月所來自的那個地方,和她所知曉的那些事情,她告訴了宇文愆多少,宇文愆又知曉了多少;但有一點很清楚,他應該是在虞明月告知了某些未來,知道自己將會走上什麼樣的路之後,不願坐以待斃,因而放棄了多年修行,重新回到宇文家,繼承了眼前的一切。
想到這裡,商如意舌尖一轉,低頭輕輕撫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道:“算是爲了這個孩子,集些福報吧。”
“……”
宇文愆的眼神驀地一震。
過了好一會兒,他笑了笑,但笑容中卻彷彿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道:“是啊。”
說完,他又道:“不過,就算弟妹你是爲了這個孩子集福,卻也不必太過破費。更何況,想要鼓勵女子進學,太簡單的手段恐怕很難達成你想要的結果。”
“哦?”
商如意聞言,詫異的看向他:“爲什麼?”
宇文愆道:“弟妹自己修建的學堂,要招收的學生暫且不說,單說你在城中各處私塾學堂中全費自助那些女學生們,這一點,恐怕就欠考慮了?”
商如意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原本自己是全副精神的應付着他,更是提防着他,可這個時候,全副精神都放到了疑惑上,甚至身子也傾向了宇文愆的方向,認真的問道:“大哥何出此言呢?”
宇文愆笑道:“這世上的所有東西,來得太容易的,都不被人珍惜。”
“……?”
“弟妹你全費資助了那些學生,不僅是包攬了束脩,書本,還有課業外的茶水路費,甚至還有些住宿的銀錢,只後面這幾項,對於一些人來說,就是莫大的好處了。”
“……”
“說不定有些人就只衝着這樣的好處,也願意來湊個上學的人頭呢?”
商如意聞言,頓時皺起了眉頭。
對啊,她之前倒是沒想到,只一心想着要資助那些求學的學生,尤其是女學生,讓他們能夠心無旁騖的唸書成材,卻忘了人性中也有貪婪的一面。
思慮半晌,她喃喃道:“大哥的話,有理。”
宇文愆道:“這只是一方面。”
商如意看向他:“還有?”
宇文愆點點頭,道:“你資助學生們的這筆錢,數目不小,但你又不可能隨時派人去監督下面的人,那這中間一層可玩弄的手段就太多了。”
商如意的眉頭蹙得越發緊了,道:“比如?”
宇文愆道:“比如,學堂的管事就能僞造入學學生的數目,來冒領銀錢。”
“吃空餉。”
“你知道?”
“是,我小時候曾經聽父親說過軍中會有這樣的陋習,不過這一點大哥可以放心,我幫扶的這些學生,都讓姜克生去探查清楚了他們家中的情況的,並沒有冒領的人頭。”
姜克生部下還有當初宇文淵給她的幾百人,正可以辦這件事。
宇文愆沒想到她會知道這樣的事情,而且也預先做了準備,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甚至,笑意中的欣賞之意也更深了,點了點頭,但緊跟着又道:“不過,還有一件事,不知道弟妹你可有設想。”
“什麼事?”
“這些女學生的家中,若有兄弟,恐怕你也得防備着些。免得他們的爹孃憑女兒領了入學的資格,卻讓自家的兒子來上課唸書,女兒仍舊回家去做活。”
“……”
“若你派人去查看,只提前讓這些女學生們來做做樣子就是。”
商如意一聽,臉色微微一沉。
是了,她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可能。
但想來,那些窮苦人家拿不出學費,有這樣的機會自然是要想辦法爭取的,可大部分的人都更看重兒子,拿女兒做個跳板給兒子謀個唸書的機會,不是沒有可能。
商如意喃喃道:“大哥這話有理。看來,我得再讓人下去查一查才行。”
說着,又笑了笑:“還是大哥英明,我做事太粗心。”
宇文愆搖頭,溫柔的說道:“弟妹並非粗心,只是因爲你把人都看得太好了,但這是好事,因爲只有自己心善的人,纔會用這樣的善意去看待別的人,對待別的人。”
“……”
“至於這件事,其實,弟妹只用在幫人的辦法上改一改,就能杜絕很多麻煩。”
“哦?”
商如意這個時候也顧不上其他,只問道:“能怎麼改?請大哥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