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喜宴結束得不算太晚,過了亥時,酒酣耳熱的衆人便紛紛離開了太子府,帶着酒意和各自的心思回家了。
秦王和秦王妃,是走得最早的。
不僅僅是因爲身份地位讓秦王殿下不可能一直留在太子府和衆人飲酒作樂,也是因爲喝到一半,小殿下突然哭鬧了起來,對於這個備受寵愛的皇長孫,衆人甚至比對齊王還不敢怠慢,即便喝得有幾分醉意的人也不敢再強留,紛紛送別了秦王和秦王妃。
沈無崢倒是留了下來,因爲裴行遠和另外幾個官員喝得興起,他怕他鬧出事來,所以留下來照料他。
只是在送別秦王的時候,他在宇文曄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很快,這句話便隨着秦王的馬車消失在了夜色中。
雖然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可馬車走得也並不快,車廂輕微的搖晃着,這讓被商如意抱在懷中的圓子也睡得還算安穩,小嘴嘟嘟的吹着口水泡,那寧靜又可愛的模樣,讓持續了一晚的焦灼的心情也稍微鬆緩了下來。
商如意微笑着低下頭,用臉頰輕輕的貼了貼兒子的肉乎乎的臉頰。
然後擡起頭,看向宇文曄。
他的臉很紅,剛剛喝了不少,但商如意感知道他並沒有醉,不僅沒有醉,他反倒非常清醒,從上了馬車之後就在耳邊響起的均勻又綿長的呼吸就能感覺得到。
可是,他一直閉着眼睛,若不是那清晰的呼吸聲,好像睡着了一樣。
商如意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終於在第三眼的時候,宇文曄慢慢的睜開了一線眼睛,低頭看向她:“你想問我什麼?”
商如意的呼吸下意識的就緊繃了起來,她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就張了張嘴,可脣瓣翕動,卻半晌都吐不出一個字——今晚發生的一切,宇文愆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呼吸都令她震驚意外,好像突然間來到了一個魔域,一切都天翻地覆了起來。
掙扎了許久,她終於低聲道:“太子他到底,要做什麼?”
“……”
宇文曄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慢慢的睜大了雙眼,看了她好一會兒,突然答非所問的問道:“你覺得,太子喜歡你嗎?”
“不,”
幾乎是本能的,商如意立刻就搖頭,搖頭之後,她又想了想,認真的說道:“但他,他一直在讓我覺得,他喜歡我。”
“……!”
說完這句話,她就看到宇文曄的眼中閃過了一抹光,那是既欣喜,又欣賞的喜悅,但他並沒有讓這種情緒持續太久,嘴角抿了抿,道:“倒是有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四個字,讓商如意在肯定自己的同時,又察覺到了什麼。
她道:“所以他——”
宇文曄道:“對,他就是想要讓你覺得,他喜歡你。”
“爲什麼?”
“爲什麼,”
宇文曄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又仰起頭來想了想,然後道:“因爲這個世上,有太多尋常的女子對男人的示好,尤其是他那樣的男人的示好,是幾乎沒有抵抗力的。”
商如意皺了皺眉頭,倒也無法辯駁這話。
其實,換一個角度,以她的姿容、身份,去對一個普通男子示好,她相信,那個男子也幾乎沒有什麼抵抗力。但——
她問道:“那又如何?”
宇文曄道:“你和他的關係,在還沒有見面的時候,就註定了一定是敵對,對不對?”
商如意點頭。
這一點,甚至不用多說,連宇文愆自己也說了,在世人眼中,就是她商如意棄了他宇文愆,這不論她有什麼理由,多少苦衷,受傷害的都是當初的那位無辜的宇文大公子,這一點,商如意無可辯駁。
宇文曄又低頭看向她,似笑非笑的道:“可是,他回來,與你相見之後,一直對你很好,甚至——很溫柔,對不對?”
商如意的眉心微微一蹙。
這,也是事實。
事實上,她所想的比宇文曄想得更多,她想過要受到宇文愆的責難,挑釁,敵意,甚至——如今夜一般,死亡的威脅。
可是,從在偃月城中不算謀面的匆匆一瞥,到大巖寺中的相見,再到東都宇文府中那個夜晚的獨處,宇文愆對她不僅心情平和,態度溫柔,甚至,言語、眼神、動作,都有幾分難以言說的曖昧。
這,也就是商如意一直明白的,他想讓自己覺得,他喜歡自己。
但爲什麼?
她擡頭看向宇文曄:“他這麼做,有什麼目的?”
宇文曄深吸了一口氣道:“尋常的女子如果做錯了事,知道自己會受到責難,一定會很緊張,很恐懼。可就在她滿心恐懼,更充滿戒備的時候,卻突然被溫柔對待——而且,溫柔對待她的人,是一個出身名門,又潛心修行,如今再度紅塵,還是如他這般相貌,心性的男子,”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再看向商如意,眼中雖還有笑意,但那笑意,已經冷了不知多少。
他道:“你說這個女人會有何種心情?”
商如意被他眼中的冷意看得周身一冷,突然感到一陣手足冰涼,道:“會,會不知所以,會淪陷!”
她本身也是出身名門,自幼便有儒雅俊逸的沈無崢陪在身邊,結親時又見到了龍章鳳姿,器宇軒昂的宇文曄,之後,更與俊美如謫仙的楚暘相識;而除開這些人,就算只說裴行遠、蕭元邃、花子郢,就連她厭惡至極的王紹及王紹裘兄弟,也有俊美過人之處。
即便見過這樣的“世面”,也不可否認,宇文愆的俊美,世間少有。
當初在偃月城時,哪怕宇文愆蒙面,她也被他清逸如雲的氣質所吸引而印象深刻;後來在大巖寺的相見,現在回想起來,更像是一場早就有預謀的,令人驚豔的登場,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呼吸,甚至那首偈子的每一個字,都充滿了致命的誘惑力。
加上他怪異的經歷,和溫柔的態度,這樣的人要讓一個女子喜歡上他,幾乎是易如反掌。
商如意只感到心中一陣一陣的寒意往外滲。
“我若真的……,又如何?”
宇文曄的眼神也漸漸的冷了下來,冷靜中更帶着幾分嚴峻,道:“他回來,助父皇兵不血刃拿下來長安,那個時候,他早已經與虞明月相識,也就肯定知道,父皇將來會取大業而代之,登基稱帝,他和我,會爲太子,親王。而你,會是我的王妃。”
“是。”
“一個王妃,若愛上了太子……你認爲,會如何?”
“……”
心中往外滲的寒意逐漸滲透到四肢五體,商如意只感到周身冰冷,彷彿血液都快要凍結了,開口時喉嚨梗了梗,擠出了一道沙啞的聲音:“我,就完了。”
若她真的是宇文曄口中的“尋常的女子”,若她真的相信宇文愆喜歡自己,若她真被宇文愆所吸引,若她真的落入了那樣溫柔的陷阱……
兩個人,勾搭上。 大盛王朝的秦王妃,和太子,勾搭成奸……
這個結果,只一想,都讓她戰慄不已。
可宇文曄卻更加冷靜的看着她,開口時,聲音更有幾分冷酷:“不是你完了,是我完了。”
“……”
“我從一開始就告訴過你,我要爭這個太子之位,唯一的道路只有軍功,若我的妻子和太子——就算不是太子,和別的男子勾搭成奸,這足夠讓我顏面掃地,更讓我在軍中的威信一落千丈。”
“……”
“但他是太子,父皇再怒,也不可能對他做什麼,可爲了顏面,就算你是故交之女,父皇也不會留下你了。”
“……”
“而有奪妻之恨,殺妻之仇,我又怎麼可能再受父皇信任?他更不敢讓我領兵,懼我對太子不利。”
“……”
“這樣一來,我不僅僅是爭不了太子之位,就連這個秦王。我也會當得窩囊。”
“……”
“這要比起在朝堂上,在戰場上打敗我,更容易,也更徹底。”
“……”
“我會徹底廢掉!”
聽完這些話,商如意周身的血液都凝結成了冰。
這一刻,過往的一切如同走馬燈一般在她的腦海裡閃過,每閃過一幕,就像是一把刀在她的身上割開一條口子,那不致命卻又密密麻麻的痛楚襲來,令她的呼吸幾乎都窒住。她突然擡頭看向宇文曄,一字一字道:“他的目標,從頭到尾,都是你!”
宇文曄道:“對。”
說到這裡,他又深吸了一口氣,道:“他對你,也算是步步爲營,並且在大巖寺見到你之前,他應該就已經瞭解你了。”
“什麼意思?”
“他應該也知道,你不是那種‘尋常女子’,不是隨便一點溫柔善意就能吸引你的,所以,扶風之戰,他故意給了你那兩個香包,讓你覺得,他在關心你。”
“……”
“那個時候,我們都不解他的用意,但現在知道虞明月的來歷和作用,再看他的行動,就沒那麼複雜了。”
“……”
“他知道我一定會病倒,那香包,沒有任何意義。”
商如意用力的握緊了手,雖然這個時候,她十指冰涼,指甲哪怕已經扎進了掌心也感覺不到一點痛楚,卻又比任何時刻都更清醒:“但,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表示的那麼喜歡我,在知道扶風會有瘟疫時,他應該會提醒我不要去,甚至阻止我。”
“是。”
“他來扶風,和我共渡難關,也只是爲了讓我明白他的善意,再和我相處。”
“對。”
說到這裡,一切彷彿都真相大白,甚至白得有些扎眼。商如意突然輕笑了一聲,再看向宇文曄的時候,認真的說道:“我,真的從來沒有被他騙過。”
宇文曄平靜的看着她,道:“我剛剛也說,如果你是——尋常的女子。”
“……”
“可我宇文曄的女人,怎麼可能尋常?”
商如意又輕笑了一聲。
說起來,愛人和被人愛,是看不見也摸不着,甚至有些玄妙的東西,可這種玄妙,也只有愛人和被愛的人才能感覺得到,而宇文愆……他除了容貌俊美,舉止優雅,態度曖昧,並沒有讓她感覺到被喜歡了。
況且,雖然她從小父母雙亡,也吃了幾天的苦頭,可舅父舅母的悉心照顧,表兄沈無崢的百般呵護,及至宇文曄的相親相愛,她從小到大,都是被好好愛着的。
所以,她這樣的富家女,倒也不是一個男人勾勾手指頭,就能讓她神魂顛倒。
更何況愛意看不見摸不着,可有些事情卻是明白的擺在檯面上的——太原一戰,她被阿史那朱邪劫走,宇文曄能放着太子之位都不顧,太原城也不進,就立刻領兵深入突厥腹地,連命都不要的去救她,可宇文愆從頭到尾,連一騎人馬都沒有派出過。
這,叫哪門子的喜歡?
宇文曄又道:“可他還是花了些心思,知道你會被什麼打動,甚至,他應該也知曉你和楚暘的來往……”
商如意一愣:“你是說,在偃月城之前,他就見過我,還見過我和——”
宇文曄道:“我只是猜測。”
商如意皺了皺眉頭,沒說話,現在再要糾結這些事,倒也沒有意義,就算宇文愆真的在偃月城之前就見過她,不過是這個人心機城府更加深沉罷了。
也是他,更要一門心思對付宇文曄,甚至要毀了他的證據。
所以,今晚在太子府的湖邊,他那樣詭異的情緒,就是因爲自己沒有落入他的陷阱,沒能被他利用,讓他輕而易舉地除掉對他威脅最大的宇文曄——自己的因,造成了他的果!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擡頭看向宇文曄:“他,到底是個什麼人!”
“……”
“他若真是這樣,一心要對付你,爲什麼在大巖寺你們相見的時候,你對他,他對你,又那麼——”
宇文曄的眼瞳彷彿被震了一下。
沉默半晌,他淡淡道:“我與他,兄弟情深,是嗎?”
商如意看着他:“不是嗎?”
這一次,是宇文曄深吸了一口氣,沉沉道:“當然是。你沒看錯。”
“……”
“我與他,的確,曾經,兄弟情深。”
商如意的眉頭都擰成了一個疙瘩,而那“曾經”二字,就像是給眼前的迷霧劃開的一道口子,讓一點光隱隱的透出,照亮了近在眼前的真相。
她道:“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