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仁則替李來亨回答,說:“李仙風不會這樣想,恐怕他想的是不願意在洛陽等我們五天之久。而是急於想要趕回開封去解圍,不然無論如何他的巡撫官位是保不住的。”
李來亨呵呵一樂,笑道:“樂山你說的也不全對,李仙風和高名衡是政敵。我想他此刻心情一定是錯綜複雜,既想要趕緊回開封解圍,又想要闖軍乾脆攻破開封,將高名衡殺死以後,他再回去‘買’回開封城。”
“李仙風這麼糾結,我就給他一個臺階下!”
高一功還不明白李來亨的用意,而方以仁則顯露出半分明悟的神色。李來亨不再細說,帶二人進到王府花廳中召集洛陽城內的軍官們商議了一些軍務後,又囑咐慶叔的副手張玉衡加快速度搬運洛陽城內的物資。
大家在花廳中坐定以後,李來亨捧起一盞帶蓋兒的雨過天晴暗龍茶杯,感嘆說:“福王真懂得享受,茶杯都用的這樣講究,連托盤都是嵌螺朱漆梅花色。更別提他喝的那些玉泉泉水和陽羨春茶了,樣樣都價值千金。”
在洛陽城中負責統計和搬運物資的張玉衡是個十分溫潤的青年人,他說話很慢,但頗有條理,向李來亨具體講解了這些茶具、瓷器和茶葉的價格。
不惟是李來亨,便是世家出身、見多識廣的方以仁都被福王的奢華所驚嚇到了。李來亨忙不迭吐舌道:“好傢伙!那剛回洛陽時,我一口喝乾茶壺,是喝掉了多少人的口糧?”
他趕緊豐富張玉衡說:“幼安,這些貴重細軟的東西,你也儘量不要遺漏下來,想不到它居然這樣值錢!”
張玉衡苦笑說:“這些名品確實價值連城,只是我們運入山中,便不值一文,實在沒有什麼用處。”
“嗯……”李來亨沉思一會兒,點點頭說,“幼安說的也對,這些天下名品拿到熊耳山中並不比一個破碗用處多些。只可惜我們現在缺少‘銷贓’的渠道,不然將他們賣到武昌、南京去,可就真正是價值連城。”
張玉衡若有所思問道:“掌哨手中已經蒐羅了不少行商和賬房,只是這些小商人手中渠道都無法販售福王庫藏的精品珍寶。若有機會聯絡到湖廣、江右商幫,或許可以憑藉漢水和長江銷販戰利品。”
“嗯……”
闖軍從洛陽繳獲的大量物資中,除了可以直接利用起來的糧食和甲仗以外,像大量金銀也可以用來向地方住民套購物資。
而一些珍寶,變現難度就比較高了,金銀首飾還可以熔鑄掉。但一些珍珠、瑪瑙、琥珀、寶石,還有更多名貴的瓷器、書畫、刻本,就非常難出手了。
“可惜我們沒幾天就要退入熊耳山和伏牛山中了,將來大家還是要有所留心,設法同湖廣、江右的商幫建立‘銷贓’渠道。”
歷史上的晉商因爲同關外異族一些不清不楚的關係,而飽受爭議,甚至存在“奉旨賣國”、“奉旨漢奸”的嫌疑①。李來亨知道商人的秉性是爲利潤而生,只要能有機會建立聯繫,他不相信湖廣或者江西的商人能夠阻擋住龐大利潤的誘惑。
只是想到商人逐利的本性,李來亨也覺得自己之前所想,用行商、賬房、江湖人來建立基層統治的想法,確實也太幼稚了些。
鄉賢士紳這樣的地主不可靠,商人和手工業者也不一定就可靠。
可惜啊可惜,李來亨着實痛心自己手上沒有一本《明末社會各階級分析》,來明晰到底誰是我們的夥伴、誰是我們的敵人。
破產的失地農民,毫無疑問是最可靠的力量。
至於其他要去團結的階層和人羣,李來亨現在也沒有一個完全清晰的答案。
他搖搖頭,暫時把這些複雜的念頭甩到一邊。沒過一會兒,張皮綆就從外面走了進來,他身上纏着一圈繃帶,傷勢還未痊癒,臉上血色無多,看起來很憔悴的樣子。
張皮綆徑直走到花廳中間,對李來亨行禮後說:“李仙風派來幾騎探馬,到石碑凹寨送來了最新的書信。他似乎沒打算加緊進攻洛陽,或是直接返回開封解圍,而是請掌哨寬限一天時間,按約定時間提前一天就把洛陽城讓給他。”
李來亨也被李仙風的奇思妙想愣住了,他和高一功、方以仁兩人相顧幾眼後,全都恍然大笑。
“這個李仙風,腦洞還真是夠大!他也算是費盡心力,從洛陽和開封兩邊折中取捨了啊!”李來亨拍掌大笑道,“好好好,這沒什麼問題……正好我也打算給他一個臺階下,方便我們今後合作更加順利。張皮綆,你和柳敬亭老先生說一下,繼續派人到豫軍營中聯繫,也給出咱們的新條件。”
“新條件是,我們可以提前一天將洛陽交到豫軍手中。但是……但是得要他李仙風自己出錢來買!”
“要買洛陽一日,很便宜。我只需要李仙風拿出鳥銃百具、滅虜炮八位、將軍炮四位併火藥八千斤即可!”
李來亨自覺不算獅子大開口,其實闖軍攻破洛陽以後,繳獲物資猶如山堆,尋常的軍資已經完全不缺了。
只是洛陽城中雖然繳獲了一批火器,但整體數量,攤到正在急速擴軍的闖營裡面,就實在不算多了。單獨算到小虎隊身上,李來亨還是覺得火器實在嫌少。
他聽取了方以仁的意見,專門向李仙風索要一批火炮,也是準備開始訓練小虎隊自己的炮手。而火藥則是現階段熊耳山、伏牛山山寨還無法自行生產出來的重要物資,自然也要多索取一些。
至於李仙風答應不答應?
他都走到這一步了,越陷越深,豈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何況李來亨的條件是這樣的優渥!
李來亨又嘆了一口氣,說:“洛陽自古帝王都,我們不能據之爲基業,實在可惜。張玉衡,你調一批民夫運販協助張皮綆,多花些錢招募市民也沒關係,給我在這幾天時間裡,把洛陽城的城牆全部扒毀!”
既然要撤出洛陽了,李來亨自然不會把洛陽城的城防留給官軍。闖軍本身也有“平城”的策略,就是攻破一城以後,就在撤離前將其城牆徹底拆毀。
在具備充足的實力建立根據地以前,這也是一種不得不爲之的下策。
張玉衡對李來亨的要求面露難色,說:“洛陽城城牆巍峨雄厚,這麼短時間內恐怕很難拆毀啊……”
李來亨擺擺手,回答說:“你去找苗裡琛,他和那羣礦徒兵最懂挖坑和爆破的技術。大不了就多花費一些火藥,反正有李仙風給咱們兜底呢。你們不要顧忌,放開手來幹,在全軍撤離洛陽以前,務必炸燬主要幾段城牆。”
“糧食是最重要的,只是李仙風手中應該也沒多少。”方以仁也感嘆道,“也不便再給他增添太多壓力,如果搞得李仙風崩潰了,可就難以收場咯。”
李來亨也知道,雖然破洛陽後繳獲瞭如山堆積的巨量物資,可是大批的金、銀、珠寶、古玩、玉器等都不能變爲糧食。
他估計李自成很難一鼓作氣攻破開封,那樣闖軍主力勢必還要退回熊耳山和伏牛山中。到時候闖軍兵馬衆多,又要救濟大批入山的百姓,在洛陽繳獲的糧食恐怕也維持不了太長時間。
“不怕,闖軍即便退回兩山之中,也是今非昔比了。我們在洛陽繳獲的這些軍械,足可以將闖軍的戰鬥力提高個三四倍之多,再加上兵力上的增長。我們在伏牛山中應該不用休整太久,就可以和官兵硬碰硬地掰掰手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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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爲什麼說晉商是“奉旨賣國”?因爲晉商在邊關和建奴進行貿易,本來就是在崇禎和宣大總督的默許之下,甚至於可以說這是明末朝廷外交上的一項國策,由此也可以見到崇禎的某些自我標榜是多麼可笑。
其實是因爲早在“隆慶議和”時,明朝就確立了和蒙古合法的互市貿易,藉此穩定邊防。崇禎五年皇太極東征察哈爾後,皇太極就利用他控制了察哈爾的優勢,用蒙古人的旗號同明朝邊吏進行貿易。
宣府巡撫沈棨在崇禎五年和皇太極盟誓,崇禎皇帝也留下御批批評沈棨“明明以國號下與逆奴並列並誓,又給之金帛等物,尚敢修飾,損威辱國,專擅欺君”,但罵完以後,爲了讓清軍退兵,還是默認了互市貿易。
崇禎十一年建奴再度入寇,盧象升提出以奇兵偷襲清軍,但崇禎使用了楊嗣昌的策略,決定講和,並繼續用互市貿易給予建奴好處,妄圖以此讓建奴退兵。
“據報既系東奴,則開市何名?如插部舊夷能與奴攜貳,或殺奴自效,準照舊例市賞。”
其實這時“插部”也就是林丹汗早被皇太極打敗了,崇禎豈非不知道?他不過照顧面子,自欺自人說自己不是同建奴貿易,而是同林丹汗在進行貿易,掩蓋乞和的事實。
張家口的晉商通過這種“合法貿易”成爲了建奴的皇商,堪稱“奉旨賣國”。現在罵“奉旨賣國”的晉商的人很多,但我看敢於罵一罵“下旨賣國”的崇禎的人,還是太少。
說實在的,崇禎還真不比金朝江南國主完顏構強到哪裡去,不罵他是戈爾巴喬夫·由檢,已經是最大的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