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升起兩竹竿子那麼高了,沒有一絲的風,纏繞在林間樹梢處的薄霧剛剛散盡,空氣中瀰漫着潮熱的氣息。
炎炎夏日裡這種既悶且熱的天氣讓賴慕布很不適應,早不知出了幾身的汗水。前胸後背的熱汗順着身體流淌,把貼身的阻箭綢布浸的透了,裹在身上好像生了一層密不透風的殼子,滑滑膩膩的好不難受。
“這天氣,真是見鬼了。”赫赫阿哈掏出一方軟皮子,十分殷勤百分恭順的遞到賴慕布手中:“主子,瞧您熱的,擦擦汗吧。要不先把甲卸了涼快涼快也好……”
接過那方軟皮子把臉上、頸下的汗水擦了擦,賴慕布笑道:“你跟着我這麼多年了,怎麼還不是不知道規矩?若是被我們的勇士看到了,豈不是要笑我?”
行軍的時候可以把甲冑卸下來輕裝前進,但這是在敵境之內,必須隨時做好戰鬥準備,不到紮營之地不可卸甲,這是軍規。
“奴才可不曉得什麼軍規不軍規的,只知道伺候好主子纔是天大的事情。”赫赫阿哈的臉上帶着明顯的諛笑表情:“四下裡都是主子的家丁,就算卸了甲旁人也是看不到的。”
“若有突發敵情,豈不是還要披甲?”
赫赫阿哈的媚笑愈發明顯:“主子神勇無敵,誰敢過來送死?這兩個多月以來,奴才親眼見主子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便如戰神一般。那些個漢兒聽了主子的名號,也就只有聞風而逃的份兒了……”
明明知道這是拍馬屁的阿諛之詞,但賴慕布還是很受用,用馬鞭輕輕的拍打着赫赫阿哈那烏青的腦殼,哈哈大笑道:“真是個體貼的好奴才,難得你還有這份孝心,便聽你一回吧。”
聽了這話,赫赫阿哈趕緊過來,笑嘻嘻的幫着賴慕布祛除了身上的重甲,僅穿了件子貼身的輕衣,煩躁悶熱頓去俄頃之間就涼爽了許多。
赫赫是很常見的老滿洲姓氏,也做赫赤。至於阿哈二字,則不是他的名號,而是滿語當中“奴才”的意思。
在漢人的心目中,在姓氏之後冠上“奴才”這倆字做後綴,絕對是莫大的侮辱,若有人敢這樣稱呼他人,肯定會當場拔刀相鬥。但赫赫阿哈卻絲毫都不覺得這個稱呼是一種恥辱,反而認爲這是一種榮耀和地位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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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愛新覺羅氏家生的包衣奴才,赫赫氏依附愛新覺羅家族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幾十年前,是早早就入了旗籍的。包衣奴才就是家主的奴隸,但卻是一種比較高級的奴隸,還兼着一部分家丁的職能。因爲忠誠可靠,深得主子信賴,光是賞給他的奴隸就有十幾個之多。伺候完了主子回到家裡之後,照樣過着吆五喝六呼奴喝婢的生活,也可以過一過當主子的癮。
赫赫阿哈貼身伺候賴慕布已經幾十年了,還把自己的兩個女兒送給主子做媵妾,愈發的得到了主子的恩寵和信任。
替賴慕布扛着沉重的鎧甲,赫赫阿哈卻完全是一副甘之如飴的表情,那份阿諛奉承的媚態更是足尺加三:“這次入關,主子連戰連捷,打出了大大的名號,回去之後復了貝勒的爵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便是加個親王銜也是有可能的……”
“滿口胡言亂語!”雖然面子上做出一副佯怒的樣子,訓斥着赫赫阿哈:“這種事情,也是你能胡說八道的麼?再敢亂講,當心吃鞭子。”
赫赫阿哈知道主子並沒有真的發怒,笑嘻嘻的說道:“總有都是主子的親隨,奴才纔敢說出口,但凡有半個外人在場也不敢說的。”
作爲這次入關大掠的方面軍最高長官,賴慕布雖然取得了很大的戰果,但這點功勞完全不足以封王封爵,這個奴才話裡話外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奪嫡!
不久之前,作爲這次入關最高統帥的肅親王豪格給賴慕布送來一個絕秘消息:上不豫!
上不豫的意思就是皇帝病了,而且病情相當嚴重。
皇太極病了,作爲長子的豪格肯定焦急萬分,一定會急着回去。至於回去的原因到底是憂心父親的病情還是揣着奪嫡繼位的心思,已經是禿子腦袋上的蝨子——明白着的事情。
“我大清”剛剛立國不久,還沒有冊立太子的傳統,身爲長子的豪格肯定早就有了繼承權位的想法,奈何皇太極病的不是時候。正在外面征討的最高統帥在沒有上命的情況下忽然就領着大軍回去了,你是要做什麼?造反嗎?
若是不回去的話,就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多爾袞等人弄權,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一旦多爾袞奪了權位,自己肯定不會有好下場,說不得連命都保不住。
真龍天子,天命所歸,等等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語不過是哄騙民的鬼把戲,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爲之。父親當年就是這麼幹的,順利登基之後立刻放手打擊政敵,把昔日的對手打的悽悽慘慘沒有下場。
這種形勢之下,豪格早就按捺不住想要領兵回去奪嫡了,但卻名不正言不順,而且還有諸多牽絆:這次入關,豪格僅僅只是名義上的最高統帥,根本就指揮不動東西兩路人馬。
對於“我大清”而言,入關大掠一樣要講究“利益分配”,事先要做各方面的協調,當年的二貝勒阿敏就是因爲私自率兵搶掠沒有做好協調而被罷了爵位。
爲了協調各方面的利益關係,統領西路軍的是豫親王多鐸,代表着多爾袞一系人馬的利益。
多鐸和豪格素來不對付,而且他們肯定更早知道了皇太極病危的消息,一定會想方設法的把豪格拖住,讓他留在關內無法參與奪嫡之事。
在這種情況下,作爲東路軍統帥的賴慕布就顯得非常微妙了。
賴慕布是努爾哈赤的第十三個兒子,就算是多爾袞或者是多鐸都要喊他一聲“兄長”,早年曾經做過議政貝勒。前些年打寧遠的時候,被英親王阿濟格甩了黑鍋,成了背鍋俠,吃了很大的掛落,不僅被奪了職權連爵位都給削了去。
皇太極選擇啓用沉寂多年的賴慕布,其實也是爲了協調八旗內部的利益衝突,
和多鐸不同,賴慕布沒有本部的直屬力量,直接把八旗人馬借調給他,又怕出現指揮不動的狀況,皇太極乾脆就把自己的親兵衛隊拿出來供他調遣,其實就是爲了制衡多鐸,這就是那面黑水金龍纛的由來。
阿濟格、多爾袞、多鐸是一奶同胞的嫡親兄弟,算是同一系人馬。賴慕布和阿濟格不對眼兒,也就是和多爾袞不對眼。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本着這個原則,豪格把“上不豫”的消息偷偷傳達給了賴慕布,希望這位“十三叔”能拔刀相助。
其實也不需要賴慕布真的去做什麼,只要他找個藉口回去,豪格也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帶着大軍回去奪嫡了。
三路人馬中有兩路有回去,剩下多鐸那一路完全就是孤掌難鳴了。
從接到密報的那一刻開始,賴慕布就明白了豪格的心意,毫不猶豫的停止了前進,馬上下達率軍返回的命令。
天知道八哥皇太極的病情到底怎麼樣了,這種事情宜速不宜遲,趕回去的越早越好。
東路軍主力光是戰兵就有六千多人,還有數量更多的輔兵和奴兵,再加上搶掠來的數萬牲畜和百姓,一步步順着原路返回的話,到時候再怕是黃花菜都涼了。爲了避免出現“一步走錯滿盤皆輸”的局面,賴慕布乾脆甩下行動遲緩的主力人馬,只率領一部分精銳輕裝改道,圖的就是儘快趕過去和豪格匯合。
賴慕布本身並沒有太過於強烈的政治立場,但他絕對不希望多爾袞得勢。若是豪格能夠繼承大清正統的話,肯定會無情橫掃多爾袞一系,到時候光是親王就會被打掉好幾個,同樣的事情豪格的父親皇太極已經做過一次了,想必豪格早已有了經驗。
到了那個時候,身爲太祖十三子的賴慕布就能撈一份擁立之功,就算是單純爲了酬功也能撈一頂世襲罔替的鐵帽子親王了吧!
急於趕路的賴慕布怎麼也沒有想到,在前面探路的股旗兵竟然被殺的大敗,去的時候一百多卻只回來了三十幾個。
“前方兩嶺相夾一水阻路,明人設伏,必是誘敵之舉。”
附近這一帶並沒有什麼軍事要塞,也沒有大規模的駐軍,竟然還有能夠一舉格殺這麼多八旗戰兵的武裝力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雖然很着急的想要趕回去,但賴慕布畢竟擁有非常豐富的實戰經驗,馬上命人豎起黑水金龍纛招搖而上,自己則帶着五百名最精銳的親兵衛隊和千把個奴兵押後緩行,並且派出大量斥候仔細偵測。
並沒有浪費太多時間,賴慕布就得到了非常準確的軍事情報:這一帶並沒有明軍大規模活動的跡象,設伏的是本地民團,只有五七百人的樣子。
民團?
民團也敢伏擊大清的精銳戰兵,這就比一隻兔子埋伏在草叢中準備打老虎一個措手不及還要可笑。
“這些個漢兒就是喜歡自作聰明,卻不知在真正的戰鬥力面前,那些所謂的計謀不過就是一個笑話。”賴慕布對赫赫阿哈說:“把我的甲拿過來吧。”
以賴慕布的身份,當然不需要親自上陣廝殺,披堅執銳也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
很快,最精銳的親兵衛隊就做好了戰鬥準備。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事情發生了:上百個穿着黑色衣褲的民兵吆吆喝喝的衝了過來。
這些軟弱的漢兒,根本就是來送死。
還不等賴慕佈下達正式的戰鬥命令,這些剛剛衝過來的民兵就慌慌張張的逃走了,還在沿途拋灑大量財物……
“可笑,真是可笑,這麼明顯的誘敵深入之計還敢在我的面前賣弄,真是笑掉大牙。”看着大旗莊民團拙劣的表演,賴慕布已經笑了,遙指着遠處那兩道土嶺子說道:“我敢和你打賭,那些明人就埋伏在土嶺之後。”
“主子神機妙算,自然是不會錯的。”赫赫阿哈給自己套上了一件皮質的半身鎧,倒拎着大砍刀說道:“奴才這就把他們引出來給主子殺個痛快。”
“我沒有時間在這裡糾纏,”賴慕布毫不在意的說道:“去把那些自作聰明的漢兒殺光,給你半個時辰,應該夠了吧?”
“足夠了。”
赫赫阿哈應了一聲,拎着刀子跑到了隊伍前面。
雖是奴才,也是有軍職的,也曾追隨主子廝殺多年……
(努爾哈赤曾經立過太子,但那是後金而不是清,而且史學不彰,故本書做無太子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