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王寅的傾力支持,很多事情便方便許多,比如前去尋找私家造船場的張程凱和和劉能,手中就拿着浙江巡撫王寅批的條子,遇到事情可以借用地方官府的名義。
把手中的事情處理好,往揚州派出了人手之後,劉能便親自帶人陪着張程凱尋找造船的私家船場。
二人乘坐一艘開浪船離開了杭州,這種開浪船是福船的一種,頭尖尾闊,船身修長,豎有兩根桅杆,上面掛着縱帆,可乘載四十多人,速度極快,常被用作明水師中的哨船使用,卻是經過王寅從浙江水師中調用。船上除了劉能和張程凱以外,還有近四十人的士兵,都是熟悉水性的士兵,是陳越從親衛水營中劃撥。
張程凱要尋找可以合作的船場,劉能在護衛協助他的同時,更要探查整個浙江沿海地形,繪製地圖,爲敵情司監控整個浙江做準備。以後要在浙江這個地段長久的發展,上自官府下到普通的民間勢力,一切都要做到心中有數。
浙江沿海海岸線綿長,島嶼星羅棋佈,數百條大小河流發自西南的山嶺地區,蜿蜒向東流入大海,在河流匯入大海的入口處,有着衆多的村浦,而最適合造船的地方也就是在這裡。而造船的船場往往非常隱秘,山嶺隔絕之下從陸路尋找極難發現,也用時太久,所以衆人選擇從海岸前往。
船行八面風,開浪船從杭州出發,順流而下很快便駛入了杭州灣,沿着南岸向東行駛,便看到海岸上涯石嶙峋、鬱鬱蔥蔥。
小半日的功夫便繞過了三山所,過了觀海衛,到了寧波府以東海面,撲面而來的便是星羅棋佈的大小島嶼,海況頓時複雜起來。
造船所在村浦往往非常隱蔽,有着離島遮掩入海口,若不是熟悉海況的人輕易很難發現,除非你緊靠着海岸行船,可又怕有擱淺的危險。
好在,一行人中有嚮導在。
王慶,寧波沿海漁民,四十多歲年齡,在海上奔波二十多年,祖祖輩輩都是吃海上這碗飯的,其爺爺曾經在五峰船主手下當過海盜,和戚家軍幹過仗,後來倭寇之亂被朝廷剿滅,其爺爺也命喪黃泉。其父親也做過海盜,後來同樣命喪大海。
而王慶本人同樣吃海上這晚飯,去過倭國跟過開臺王顏思齊,在顏思齊手下當一個小頭領,後來顏思齊在東番島時突然暴死,鄭一官施展種種手段妄圖吞併顏思齊所有手下,很多老弟兄和鄭一官反目互相攻伐,而王慶也在反對鄭一官的行列。
然而鄭一官的手段不是尋常人能比,很快擊敗了大多數老兄弟,開始獨霸一方,等到受朝廷招安轉身一變成了朝廷將領掌握着福建水師之後,老兄弟們再也無法與之抗衡,大多都被當作海盜剿滅。
王慶僥倖逃了一命,再不敢出現在福建海面,回到浙江老家謀生。
出慣海的人也幹不了其他營生,畢竟幹啥都沒有海上來錢快。好在浙江沿海走私很多,寧波紹興等府的士紳明面上道貌岸然,背地裡也大都幹着走私的勾當,或依靠舟山海盜,或者乾脆自己買船出海。走一趟倭國賺上數萬兩銀子,可比辛苦種地養蠶來錢快的多。
仗着豐富的海上經驗,王慶在浙江也混的很開,在一艘走私船上當舵工,每年走上一趟倭國賺個幾十兩上百兩銀子,倒也逍遙快活。海上謀生聚散不定,船員們出海則聚在一起,回來後便各回各家。現下已經是六月份,距離東南季風起還有一點時間,王慶便在杭州逍遙,順便等着船開。
劉能到處尋找嚮導,經人指點找到了王慶。一開始王慶還不大樂意,劉能許諾了每月二十兩銀子的高薪報酬,然後又亮出浙江巡撫的招牌之後,王慶纔算就範。
王慶引領的第一處地方名叫楊家浦,有湍急的河流從楊家浦入海,在河道與大海交匯之處,有一處數百人的村莊。據說楊家浦人的先祖二百多年前本爲南直隸人氏,曾參與過下西洋寶船的設計製造,下西洋壯舉結束後官方造船業大面積萎縮,楊家也在裁撤之列,經過多年的流離來到寧波海邊,半是打魚半是造船爲生。
楊家浦有這樣的悠久傳統,不過由於朝廷海禁缺乏合適的外部環境,所以造船技藝實際上是一代不如一代,在最低谷的時期甚至舉族懂得造大船者不過十數人,而且都是靠着祖訓、守着造船圖譜默記空想,缺乏實際操作。
直到嘉靖年間前東南海上貿易漸漸盤活,走私商人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五峰船主王直崛起海上,走私海商多於牛毛,楊家浦有了外部環境的刺激才又煥發了生機,祖傳的造船技能重新激活,還從與回回商人、佛朗機人的交往中學到了海外的造船技藝,那時是楊家浦最輝煌的時代。十來年的時間,建造了上百艘大船,其中不乏四桅、五桅鉅艦。
然而好景不長,五峰船主王直被朝廷誘殺,海商們海貿頓時斷絕,搖身一變成爲了海盜,以海邊貧苦漁民爲主力,僱傭倭國流浪武士,開始瘋狂的攻擊大明沿海,史稱倭寇之亂。
“哪裡是倭寇啊,大都是走私的海商跑船的漁民,朝廷禁海,從內陸購買不到貨物商品,也買不到糧食補給,無奈之下只能去搶劫。當然其中也有不少倭國武士,不過都是海上各大當家僱傭的打手。
海盜再厲害也無法和大明的軍隊抗衡,更何況又出現了俞龍戚虎這樣的名將,各大當家的軍隊先後被打垮殲滅。我爺爺當時跟着的是徐海,隨着徐海的兵敗命喪黃泉。”
談起祖上的往事,王慶唏噓不已,絲毫不以祖上當過海盜爲恥。因爲在浙江沿海漁村,幾乎家家都有人在海上討生活,人們佩服的能夠乘船征服大海的勇士。
“倭亂平定之後,朝廷海禁更嚴,楊家浦這些造船爲生的村浦便失去了顧客來源,再加上朝廷控制的緊,有那麼一段時間根本就沒有生意,過着緊巴巴的日子。知道最近這二三十年,朝廷控制的力度弱了許多,海上有出現了很多討生活的好漢,走私的海商也越來越多,這楊家浦的生意才又好轉了起來。
當年我在顏思齊顏大當家手下做事時,就來過這楊家浦,顏大當家好些船隻都是這裡打造。”
王慶很善談,絮絮叨叨的說個沒完,劉能和張成磊卻聽得津津有味。
“他們在這裡造船,官府就不管嗎?”劉能突然插嘴問道。
“呵呵,官府到時想管,可海上衛所早就被買通了,而且你知道他們的主顧是哪些人嗎?大都是浙江的士紳大族,寧波府四大士紳,哪一家沒有走私的生意?”王慶不屑道,“有這些鄉紳兜着,地方官府誰敢多事?”
劉能和張成磊相視一眼,頓時瞭然了。
“二位大人的背景深厚,但是做任何事都有規矩,可千萬不能亂來。”王慶有些擔憂道。
像楊家浦這樣公然給走私的士紳甚至海盜造船的,又豈是善茬?王慶生怕雙方起了衝突殃及自身。
“放心,我們可是公買公賣,一切按規矩辦事,該給的銀錢不會少給他們。”劉能笑道。
然而要是公買公賣就能解決問題,世上的事情都好辦許多了。
對突然出現的陌生人,楊家浦格外的警惕,江灣交界處便有望風的船隻,見到陌生船隻闖入立刻迎了過來。現在並非太平時光,浙江沿海的衛所戰鬥力銳減,已經淪爲百姓無異,早就震懾不住舟山羣島衆多的海盜。故沿海的村浦家家都有自己的武力。而楊家浦因造船而富裕,更害怕遭到海盜的洗劫,村裡便有弓手百名。
站在船頭,劉能看到對方是一艘狹長的單桅鳥船,船上有十來個面目黝黑的漁民。爲首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漢子,高聲喊着劉能聽不懂的吳語方言。好在有嚮導王慶在,張程凱雖是福建人,卻在海上多年沒少和浙江人打交道,對方的話也能聽懂。
“他們問咱們哪裡來,做什麼?我告訴他們來自杭州,想來談一樁生意。”王慶和那漢子對了一句之後,低聲解釋道。
然後那漢子又說了一句什麼,王慶的臉色難看了起來,“他說楊家浦不做陌生人的生意。”
“告訴他我們的身份,生意做不做由不得他們!”劉能冷笑了起來。
王慶又和那漢子高聲交流了幾句,就看到那漢子臉上神色劇烈的變幻着。
劉能靜立着,船上的士兵們都凝神戒備,一旦這漢子執意不肯,劉能不介意殺雞駭猴。若是連浙江巡撫的身份都震懾不住他們,已經不能再指望什麼。
過了一會兒,便見那漢子一揮手,鳥船掉頭了。
“他在前面帶路,引領我們入浦。”王慶解釋道。
開浪船駛入江灣沒有多久,便看到眼前出現一條寬二十餘丈的河流洶涌入海,劉能乘坐的開浪船除了船帆以外,還有四槳一櫓,不管風浪順逆都能行走,十分靈活。
跟着對方的鳥船駛入了內河,沒多遠便看到岸上百十棟房屋組成的村落。更吸引劉能的是右岸上兩艘即將下水的新船,隨着駛近,但見其船高大如樓,足可容納上百人,船底尖,船面闊,船頭昂而張,船尾高而聳。船尾在甲板之上設三層柁樓,柁樓的周圍都是護板,護板之外又設茅竹,堅立有如城牆。
在距離這兩艘福船最近時,劉能忍不住下令停了下來,仔細觀看。
“這是兩艘三桅福船,走海的海船大都是這種,裝貨多,操作簡單,只需要十多個人便能操控自如。”張程磊對海船十分熟悉,給劉能介紹道。
“要是我們能有許多這樣的大船就好了。”生於內陸的劉能並未看過太多的船隻,長江上行駛的江船更是無法和海船相比,只看得目眩神馳,忍不住道。
“這船也就普通吧,算不得太大,傳聞福建總兵鄭芝龍的旗艦是一艘四桅戰船,那纔是真正的高大如樓,不過和西夷人的甲板船相比,又算不得什麼了。”張程磊道。
“張大人說的是鄭一官那狗賊吧,確實,他的旗艦是一艘四桅福船,而且他手底下四桅福船不止一艘,當年我跟着傅春大哥時和他打過仗,吃過好大的虧。”多嘴的王慶在一旁忍不住插話道。
開浪船繼續逆流而上,進入了楊家浦,便看到一個五十餘精神矍鑠的老人站在岸邊相迎,那引路的漢子則站在他身旁。
“老朽楊公匯恭迎各位官人。”老者滿面都是微笑,向着走在前頭的劉能和張程磊打着招呼,說的竟然是大明官話。
“在下齊國公屬下劉能,張程磊見過長者。”劉能二人回禮道。
“齊國公,可是大破滿韃的齊國公陳越嗎?”老者還未回答,一旁的那個漢子卻驚訝道,原來卻是會說官話的。
“時雲,休得無禮!”老者訓斥了那漢子一句,然後賠罪道:“犬子鄉下粗人,不知禮節直呼齊國公名諱,還望贖罪。”
劉能二人自然不和他一番見識,擺擺手表示不在意。
“早說是齊國公的人嘛,還說什麼浙江巡撫派來的。”那楊時雲嘟囔了一句。
“齊國公大破滿韃,挽救天下百姓,是我大明的英雄。若早知道二位是齊國公的人,老朽早就倒履相迎了。”楊公匯好像讀過幾年書,頗知道禮節,不停的謙讓恭維着。
引二人客廳就坐,有下人送上茶水,又閒聊了幾句。楊公匯這才問起來意。
“二位大人,不知齊國公有何事情,用得到老朽的儘管吩咐。”
“來到貴浦自然是爲了造船了。”張程磊笑道。張程磊是此行的負責人,一談起造船的事情劉能知趣的閉上了嘴巴。
“哦,不知要造什麼樣的船?”楊公匯笑着問道。
“那兩隻船不知什麼價格,需要用時多久?”張程凱未直接作答,指着不遠處的那兩艘即將造好的新船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