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老虎尾山風景秀麗,樹木成蔭,各種蟲鳴鳥叫,偶爾一陣微風吹散籠罩在頭頂的炎熱,讓人心曠神怡……
楊波在一干人陪同下先是拜祭了毛文龍的衣冠冢,前面一塊巨大的石碑上刻着毛文龍的誓言:“指日恢復全遼,神色苞孕於此,吾儕赤心報國,忠義指據於此”
石碑後面大部分地方用來詳細記錄毛文龍的生平和戰績,以及含冤而死的經過,在衣冠冢上還豎立着一座近兩米高的石像,石像是根據平日收集毛文龍的畫像,請了三十多個匠人高手雕刻而成,石像全身披掛,一手按住劍柄,目光遠眺着東江方向,眉宇間隱隱還有那種眷戀不捨的神態……
自衣冠冢建成後,每日從東江各島過來拜祭的人絡繹不絕,甚至遠在朝鮮那邊也有人專程前來,有許多和楊波宿怨的皮島舊將在拜祭過後,也會去旅順將軍府求見楊波一面,崇禎帝驚聞袁崇煥擅殺毛帥後竟然捏着鼻子默然,這就已經埋下了東江離心的導火索,後來袁賊伏誅後,朝廷對替毛文龍沉冤昭雪的建議依然是含含糊糊,不肯失了朝廷體面,楊波此舉無異是雪中送炭,加上旅順展示了強大的戰鬥力,原本許多還在觀望和搖擺的勢力開始自覺,或不自覺的向旅順靠攏過來。
楊波拜祭過毛帥後,依次拜祭了黃龍,尚可義,張大祿,項作臨等人,接着去了另一片墓區,拜祭了旅順爭奪戰中身亡的原即墨營將士,這些將士多是罪軍營新兵連的士兵,想到現在罪軍營建制已經不在,楊波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悲痛和內疚,尤其是來到王小六墓前,看到當年立誓的弩箭還插在那裡,而自己的誓言遲遲未能兌現……
楊波撫摸王小六墓碑良久。這才發現墓前的香爐裡還燃着香火和紙錢,顯然還有人在他之前來拜祭過。
楊波心裡一動,問左右道:“誰來過?”
幾個親衛問過平日灑掃的人後回報,根據描述應該是王小七無疑了。
楊波輕輕拍拍石碑,輕聲道:“小六啊,哥哥看你來了,這麼久都沒來。你不會怪哥哥吧?”
一陣山風吹過,彷彿夾雜着王小六豪爽的笑聲:“大人,大人這次又帶俺去哪裡殺賊立功?”
楊波久久站在墓前,回憶着王小六的音容笑貌,整個人彷彿癡傻了一般……
在山腳的兩間精舍,楊波見到了等候許久的譚應華和尚可喜。新任登萊巡撫楊文嶽即將到任,登萊巡撫掌管着東江各島的錢糧器械,新上官到任,他們不能不來登州迎接。
“元吉,願賭服輸,如今你還有什麼話可說?回皮島立刻差人把那匹青鬃馬給俺老譚送來!”譚應華突然指着尚可喜道
“怎麼了?”楊波一邊落座,問道。尚可喜微笑着搖頭不語。
“俺老譚說,知閒向來重情義,今日拜祭黃大帥,少不得會撒幾滴遙寄眼淚,這元吉偏偏不信,現在如何?”譚應華得意洋洋的說道。
楊波一愣,接着指着尚可喜笑罵道:“這下寶貝坐騎輸掉了吧?輸死你!還有,元吉。你背後彈劾我的事情我還沒給你算賬呢,今日便一發了結此事,你說該當如何補償纔好?”
尚可喜微微一笑,卻換了個話題:“今日元吉去探望了夫人,知閒對大帥遺孀照料有加,還時常上門噓寒問暖,元吉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譚應華見兩人有些尷尬。便岔開了話題道:“知閒,俺在皮島收到線報,韃奴將分兩批入關南略,先一批已於五月二十日出發了……”
楊波毫不驚奇的點頭道:“我也收到了消息。先行出發的多是漢旗軍,石延柱,馬光遠,王世元,及孔有德耿仲明等,八旗衆貝勒預計會在六月中旬出動”
尚可喜道:“知閒果然是耳目靈通,我等靠的是當年大帥扶植起來,混入八旗做內應的東江義士傳遞消息方知此事,今日上門,就是想聽聽知閒有何計劃?”
楊波想了想道:“根據我的推斷,八旗兵馬最遲不超過六月中旬便會陸續出發,還要一個月接近長城一線,這樣算起來要少到九月底才能回到遼東,所以咱們還有大把的時間謀劃,你們只管安心操練兵馬,有了破襲的機會,自然少不得你們的出力,現在無需心急。”
尚可喜笑到:“得知閒大力援助火器,糧草,盔甲等,又有旅順老兵幫忙訓練,底下的士氣越發旺盛,都摩拳擦掌的恨不得多砍幾個韃奴的首級立功呢”
譚應華也道:“是啊,咱們以前何嘗帶過這樣雄壯的兵馬?要按看,當年戚爺爺手下的強軍,大約就是這般模樣了吧?俺老譚每日在校場看他們操練,晚上回來,這都是笑着睡的。”
尚可喜接口道:“東江來來去去,也就是當年的大帥和知閒一心想着殺韃奴,其他人嘛,不過也就是做做門面功夫。”
楊波聽尚可喜話裡隱有所指,便含糊道:“東江各島與韃奴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是大帥死後羣龍無首,咱們不談這些了,對了,最近朝鮮那邊有什麼舉動?”
譚應華和尚可喜對望一眼,他們不知道楊波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尚可喜道:“朝鮮?自從立威後,雖然朝鮮李倧向朝廷哭訴不已,不過對咱們客氣了許多,監視鐵山的水師都撤了回去,平日時不時還派使者過來,只是咱們想勒索些米糧,朝鮮方面還是全力推脫。”
楊波聞言搖了搖頭,道:“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朝鮮問題是到該解決的時候了!”
尚可喜和譚應華微微有些吃驚,都在等楊波的下文。
“韃奴南略,咱們自然要伺機而動,這個朝鮮一直在明金兩國搖擺,作爲小國,採用兩不相幫和稀泥的立場是明智的,也是無奈之舉,但作爲咱們來說卻不能容忍朝鮮採用的立場,要不變成咱們可以安心倚靠的後背。哪怕徹底倒向後金都行,咱們要逼他們表態了……”
“怎麼做纔好?要不乾脆出兵算了?俺想到那個李倧就一肚皮火,這個牛皮糖從來就沒有一句話能作得數的!”譚應華說起李倧恨得牙癢癢的,顯然他與朝鮮打過不少交道,也領教了朝鮮的無賴作風。
尚可喜心裡一動,想了想還是勸道:“知閒,朝鮮最擅長向朝廷哭訴。當年大帥對其稍有跋扈,朝廷便屢屢下旨叱責,說什麼勒索無度,威逼屬國,其實大帥深招朝廷酸腐與陛下厭惡,朝鮮難咎其責。”
楊波笑了笑道:“朝鮮的反應也在情理之中。今時不同往日,那個李倧以爲咱們也會吃那一套他就錯了,不過爲了朝廷體面,咱們還是要商議一個萬全之策纔好”
譚應華怒道:“要俺看,還不如出兵滅了李朝,就憑朝鮮士兵的戰鬥力,不是俺吹牛……”
譚應華還沒說完就被尚可喜打斷了:“滅了朝鮮容易。問題是咱們怎麼向朝廷交代?”
然而讓尚可喜驚訝的是,楊波卻道:“朝廷自顧不暇,哪有空去管朝鮮的死活,咱們殺了沈世奎朝廷還不得捏着鼻子認了?問題不在這裡,咱們實力不夠,滅了朝鮮容易,但消化不了朝鮮的利益,反而是爲後金做嫁衣。咱們還得承受朝廷的怒火,除非,除非……”
兩人的脖子都伸長了,楊波卻沒了下文,尚可喜不滿的道:“知閒,有什麼話只管說好了,何必吞吞吐吐的戲弄我等?”
楊波起身踱了幾圈才道:“不是戲弄你們。而是我還有幾個難處沒辦法解決,李朝之所以敢在後金和明國之間搖擺,無非朝鮮是大明親封的屬國,而後金對它有所求。所以我的意思是想要朝鮮徹底臣服,只能行釜底抽薪之計,直接滅了李朝,另在朝鮮扶持一個張朝,馬朝出來,但這樣做難點就在於,這個被扶持起來的人在朝鮮必須有威信,能服衆,朝鮮排外情緒是很強的,這是其一,其二嘛,這個被扶持起來的某朝還要對咱們死心塌地,無條件服從,能夠忍受出賣朝鮮的利益當牽線木偶,其三嘛,咱們機會可不多,要是多搞幾次冊立的把戲激起朝鮮民衆的反感,只怕朝鮮真的是徹底倒向後金了”
尚可喜想了想,突然大笑道:“知閒,原來你不知朝鮮的歷史?”
楊波愕然點頭:“怎麼了?”
尚可喜不答,卻道:“聽知閒一言,茅塞頓開,眼下朝鮮卻正好有個合適的人選,光海君!”
楊波大喜過望,道:“說來聽聽?”
尚可喜笑着喝了口茶,這才悠悠說道:“說起光海君,還得從萬曆二十年說起,那時朝鮮倭亂,臨海君李珒被俘,宣祖,也就是光海君的父親倉皇出奔平壤,名十七歲的光海君李琿攝國事……”
楊波點頭:“明白了,不就是安史之亂,玄宗被迫傳位肅宗故事的翻版嗎?”
尚可喜大笑道:“知閒舉一反三,不過這次卻是猜錯了”
“……平定倭亂後,宣祖與萬曆二十三年冊封光海君爲世子,並上表明國,請求萬曆的允許,只嘆這個光海君卻是個福薄的,明國答覆是,繼統大義,長幼定分,不宜僭差,遂不許,光海君由是對明朝暗有怨言。等到了三十三年,朝鮮再次上表請求易儲,沒想高這一次又遇上了明國也在爲立儲的事情大戰,結果又不許,光海君遲遲等不到明國的冊封,這便給了永昌大君發難的藉口”
楊波嘆了口氣道:“我大明向來不允許棄嫡立庶,倒也難怪這個光海君苦等冊封不至了”
“……永昌大君是宣祖長子,又有仁穆王后爲靠山,朝鮮于是分成了兩派,內鬥不休,但由於光海君在倭亂時立下大功,在朝鮮威望如日中天,加上又是宣祖冊封的世子,擁護的人更多,所以漸漸佔了上風,萬曆三十六年,宣祖歸天,光海君在動盪中嗣位,同時上表明國,希望得到明國的承認。萬曆帝心裡厭惡,但因爲韃奴興起,爲了遼東安定,大明最後還是冊封了光海君!”
尚可喜還沒說完,楊波雙手一拍道:“妙。既然光海君得到萬曆帝的冊封,那便是名正言順了!”
尚可喜含笑點頭:“不錯,要沒有得到我大明冊封。就算把他擡出來也沒用。”
譚應華有些不耐煩的道:“知閒,你別老打岔啊,俺正聽得入神呢?”
楊波嚴肅的回道:“咱們討論的纔是最重要的事,那可是關於君權法統的大事”
譚應華不耐煩的道:“等俺聽完在談論什麼法統行不?”
楊波聞言哈哈大笑,對尚可喜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個光海君也不是善茬,根據李朝的史書上記載。昏亂日甚,幽廢母后,屠兄殺弟,不過卻是如此,兩個威脅最大的人,宣祖長子臨海君,嫡子永昌大君在光海君即位幾年後都死了。但光海君留下心腹大患,那就是仁穆王后囚禁在深宮,爲日後敗亡留下的伏筆,光海君內患不斷,外憂又至,後金屯兵牛毛寨,萬遮嶺,鳳凰城等處。對寬奠、鎮江虎視眈眈,寬奠、鎮江與朝鮮的昌城和義州諸堡隔水相望,形勢危急,偏偏明國接到遼鎮塘報,指責光海君與後金和談,於是下旨斥責,光海君無奈派兵協助明國攻打後金。結果一觸即潰,就在內憂外患中,宮廷政變發生了,在天啓三年三月。西人黨的李貴、李適、金自點等人在仁穆王后和新崛起的南人黨勢力的協助下,召集軍隊在綾陽君指揮下打入慶雲宮,發動宮廷政變。大北派的李爾瞻、鄭仁弘等被賜死,二十八歲的綾陽君李倧即位。被廢黜的光海君則被帶到仁穆王后面前接受斥責,然後用石灰燒瞎雙目,流放於江華島的喬桐。”
尚可喜喝了口水,笑着道:“此人如何?”
楊波皺了皺眉頭,道:“不好,雖然憑光海君的身份是足夠了,但這個人有勇有謀,更難得是還有大幫人擁戴他,若是他一旦得勢,又有大批舊部輔助,他憑什麼會買咱們的賬?”
尚可喜愣了一下,不過想到光海君行事毒辣,機智權變也是上上之選,想要控制這樣的人談何容易?
不過楊波又出聲:“光海君瞎了倒也是個好消息,至少容易控制一些,若果聾了的話,那就更妙了……”
尚可喜奇道:“知閒,你還是意屬此人?”
楊波反問道:“這個光海君多大年紀了?”
尚可喜低頭算了算:“約莫六十四五”
“那看來光海君也沒幾年好活了,咱們還得抓緊機會才行”
楊波沉吟片刻:“光海君必須握在咱們的手上,甚至包括他的子孫”
尚可喜有些興奮的起身道:“知閒,咱們可以藉着光海君舊部的名義出兵滅了李倧,這一下不用擔心朝廷側目了,反正是朝鮮內部的權利傾軋,朝中大佬們才懶得關心這種破事呢”
楊波搖頭:“錯了,元吉,咱們絕不會扶持光海君上位,光海君這種人不好控制,一不小心反而弄巧成拙,光海君不過是咱們逼李倧就範的籌碼,引而不發纔是對李朝最有威脅的,他的價值僅此而已”
尚可喜驚奇到:“李倧會怎麼反應?”
“向朝廷哭訴唄”楊波不屑的笑了笑,“只要咱們有光海君這個籌碼,加上皮島兵強馬壯,只要稍微透露一點風聲出去,足夠靠宮廷政變上臺的李倧屁滾尿流了,向朝廷哭訴又怎樣?咱們給他來個死不認賬,他能道皮島來咬我啊?”
尚可喜深思片刻又道:“以我之見,一不做二不休,借光海君舊部之名推翻了李朝纔是上策,若是李倧給咱們來個誓死不從,決不妥協,咱們甘冒奇險光海君這個籌碼怕是要爛在手裡了?”
楊波耐心解釋道:“光海君上位不是不可以,但一來其中的變數太多,無論咱們怎麼做,朝鮮畢竟是他的國家,咱們控制不到全局,第二,朝鮮動盪對咱們現階段來說沒有任何的好處,咱們苦苦謀劃,最後到手的卻是因爲內戰變得千倉百孔的朝鮮,我們有什麼好處?所以我選擇退而其次,採用相對溫和的手段逼迫李朝就範,如果,如果李倧真的是冥頑不靈的話,那麼我希望光海君的兒子裡面會有一兩個比較蠢,無論是真蠢還是假蠢,至少他能活得比他的兄弟們更久一些!”
楊波惡狠狠的說完,又補充了一句:“那麼,咱們現在要討論的是,這個囚禁光海君全族的江華島他媽的到底在哪個鬼地方?”
………
同一天,意氣奮發的皇太極駕臨盛京城外大校場,校場上旌旗舞動,鼓號齊鳴,長長的牛角朝着天空發出一陣陣低沉的聲音,八旗精銳盡數到齊,等待皇太極的檢閱……
看到軍陣森嚴,皇太極嘴角上揚,面帶和善的微笑,在他身後,籌擁着一大羣貝勒和各部尚書,爲了振奮八旗勇武之氣,爲了震懾心懷鬼胎的漢人各階層,皇太極選擇在南掠前幾日舉行這場聲勢浩大的校閱儀式。
隨着場上旗號揮舞,八旗各牛錄應旗列陣,在校場中擺出各種陣型,而在八旗精銳中又有一支白旗皁邊的隊伍更加引人注目,他們清一色的覆面盔甲,全身包裹在重甲之中,組成的鋼鐵洪流在氣勢上更勝八旗一籌,衆貝勒看到這個情景都有些不快,但皇太極不以爲甚,笑眯眯的指着那支步兵對衆人道:“如何?罪軍營繳獲的盔甲穿在我漢軍旗的身上,一樣氣勢不凡”
“楊波!”
衆貝勒腦海中立刻浮起了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