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湘終究還是回去了火壁城。吳憂擠了又擠,算了又算,最終劃撥給莫湘四個滿編營,加上莫湘本部、補充兵、鄉兵弓手等,兵力達到了五萬五千多人,即便這樣,吳憂也還是十分不放心,將爲數不多的鐵甲、連弩各劃撥給莫湘三千具,箭百五十萬,金屬槍頭一萬兩千,工匠五百,鐵、銅、木料等各項物資若干,末了更是將天子御賜的槍、弓、馬相贈,他的三名弟子除了曲幽之留在身邊聽用,吳毒和馬晃都隨着各自的營頭轉到莫湘麾下作戰。吳憂還把他最優秀的參謀軍官、傳令官、斥候隊各撥給莫湘一半,各項後勤物資配給也盡莫湘先挑。老天也開眼,莫湘出征之際天空萬里無雲,吳憂在萬衆矚目中將雲州第一位都督的寶劍印綬授予莫湘。莫湘身着銀甲錦袍,遍身沐在柔和的日影裡,按劍託印,威嚴持重,恍如天女。衆軍高呼萬歲。
莫湘上馬啓程,衆軍依次開拔。吳憂悵惘良久,點軍北征。吳憂統率的是雲州的絕對主力,十萬人的野戰部隊。小月氏城方向,從第一份軍報之後,劉袞處接連發來軍情通告,他堅定地守住了小月氏城,瀘州軍沒有戀戰,卻也不得不分出約幾千軍兵監視小月氏城。這樣吳憂可以準確地算出,自己將要面對的,是大約五萬人的瀘州軍隊。兵力對比約莫二比一,吳憂不但要戰勝,更要速戰速決。否則的話,就算莫湘本領通天,也擋不住十幾萬瀘州軍隊的猛攻。
吳憂的中軍旗幟剛剛消失在了視線裡,陳笠立即找到陳玄。陳玄周圍一片忙亂,到處都是奔跑的傳令兵和忙亂的軍官,他的行裝已經全部裝上馬車,他將隨後衛部隊出發。
“玄公,玄公,無論如何,陪我走一趟。”陳笠生拉活拽把陳玄從那堆忙亂的事務中弄出來。
“笠公,不要拽,不要拽,我跟你去就是。”陳玄被拉得踉踉蹌蹌,他覺得在這麼多屬下面前這樣太惹人笑話了。
“還得叫上舒公,我們時間有限。”陳笠不理陳玄的抗議,繼續拽着他很沒風度地飛跑。
陸舒同樣很不情願地被陳笠拽出來,三個人坐上陳笠的馬車,陳笠親自駕車,趕往雲州城外的小云山,慈庵。
“怎麼個章程?”陸舒一看車走的方向就知道是去找張穎,心裡也明白二陳的目的是替吳憂彌合跟張穎的裂痕,這也是他要做的事情,不過心裡沒什麼把握就是了。
“不過是動之以情,曉之以利。夫人是個明事理的人,憑着咱們三張老臉,總不成給駁了。”陳玄道。
“恐怕沒那麼容易。”陳笠一邊趕車,一邊好整以暇地插話。“張氏在主公眼皮子底下覆滅,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這一關不好過。”
“主公當時處境也很危險,根本無力挽救張氏。”陳玄辯解道。
陳笠一笑道:“這不是理由,聖京之戰的結果是主公全身而退,張氏族滅。你能解釋麼?換作是你,能理解麼?賊子敢公然挑唆,也是用了心思的。”
陳玄道:“這就強詞奪理了。如果分析當時的情況,夫人會理解的。”
“你見過女人有幾個講理的?”陳笠嘲笑道。
陳玄一愕,跟陸舒對視一眼,道:“夫人應該不會如此罷。”
陳笠道:“你以爲主公跟夫人是怎麼談崩的?以主公對女人優容的性子,要斷然絕交可不易。”
“主公性子急躁又驕傲,怕是不屑於爲自己解釋吧?”陸舒忽然想起那天吳憂的話來。
“解釋?憑什麼?”陳笠不屑地問了一句。
“解釋無用的話,那我們今日去憑什麼彌合主公跟夫人的裂縫呢?”陸舒被陳笠說糊塗了。
“我不彌合,不說情,不說理,只說利。”
陸舒怫然不悅道:“只說利,不是小人行徑麼?”陳玄拽了拽陸舒的袖子,陸舒卻不理睬。
“主公不需要一個懦弱的妻子,雲州不需要一個善良的女主人。這次雲州大變,夫人但凡精明厲害一點,寧夫人能鬧出這麼大動靜?其實說實話,我更欣賞寧夫人一點。她殺伐果斷,冷酷無情,心機深沉,若能心向主公,不失爲良輔。”
陸舒激憤道:“越說越不成話了!寧霜那種蛇蠍心腸的女人!哼!”
“舒公還是那麼正直啊。”陳玄由衷感嘆道。
“公道自在人心。”陸舒一向以剛正不阿而自豪。
“王道樂土,嗤——”陳笠卻是明顯有點不屑了。
陸舒臉色一變,正要發作,陳玄插話道:“都是輔佐主公大業的,有什麼可爭執的呢?笠公,我看你信心十足,可是有了成算?”
“一個小小女子都拿不下,算得什麼才智之士呢!”陳笠傲然道,“這次請兩位壯個聲勢,只看老夫的手段吧。”
陸舒心裡暗罵“歪門邪道”,不過陳笠的位分擺在那裡,他這話終究沒有說出來,只是抱定主意,待會兒一言不發,且看陳笠怎麼說服張穎。
說話間已經到了慈庵前,這是一座兩進的小院子,白牆黑瓦,房舍簡陋卻淨雅,只有兩三個粗使尼僧,前進正堂供奉一尊文殊菩薩。尼僧分住兩邊廂房,張穎和張嬤嬤住後進小院。
三人下車,陳笠昂然而入,那些個尼僧竟無人敢阻攔。這時天光尚早,佛堂內香菸繚繞,張穎一身緇衣,一頭青絲挽起,被一頂黑色僧帽籠住——她雖然想剃度出家,但在雲州卻無人敢爲她落髮——此時正跪坐在一個潔白的蒲團上面朝菩薩敲木魚誦經,張嬤嬤陪坐一旁。
陳笠徑直闖入佛堂,陳玄跟陸舒卻沒那麼大膽子,雙雙在佛堂外止住腳步。張嬤嬤正要呵斥,待看清楚是陳笠和陳玄、陸舒三人,立即收聲站了起來,躬身行禮,輕聲提醒背對門口的張穎道:“是三位先生來了。”張穎稍微一停,卻不理睬,接着唸誦經文。
陳笠自己拉過一個蒲團,施施然盤腿坐下,聽張穎唸的是:
“聲聞中佛能王生
諸佛復從菩薩生
大悲心與無二慧
菩提心是佛子因
悲性於佛廣大果
初猶種子長如水
常時受用若成熟
故我先贊大悲心
最初說我而執我
次言我所則著法
如水車轉無自在
緣生興悲我敬禮……”
——入中論·頌詞
陳笠大聲道:“佛子此心於衆生,爲度彼故隨悲轉。”他學問廣博,此時所念,卻也是《頌詞》經文,張穎低聲誦經,並不理會。唸了兩句之後,陳笠自顧自嘆道:“可惜啊可惜,張氏復興唯一的希望就這樣錯過。”說罷,起身就走。
張穎的手抖了一下,唸經的聲音也中止了。張嬤嬤擔心地望着張穎,又望着陳笠。陳笠起身,轉身,走向門口,一步,兩步,再有一步就會跨出,陸舒面上戲謔的笑容已然清晰可見,陳笠跨出門檻的那一刻,張穎沒有像預料的一樣叫住他,卻忽然哭出聲來,這倒是大出陳笠的意料。張嬤嬤忙走到張穎身邊,柔聲撫慰,陳笠無奈,只得跟陳玄、陸舒二人站在門外。陸舒不屑地撇撇嘴,陳笠只是肅容站立,對陸舒視而不見。
良久,張嬤嬤出來道:“夫人請三位後堂說話。”三人行禮遵從。
後院雖小卻雅緻非常,草木蔥蘢繁盛,兩條交叉的石子路分別通往中廳和兩側廂房,道路兩面,紅豔豔的石榴花開得正好。張穎就在會客的中廳接見三人。因着三人資望身份都是舉足輕重,張穎不受他們全禮,側坐着讓出了主位,張嬤嬤給三人分別搬了杌子坐下。
張穎兩眼略帶紅腫,顯然是剛纔哭過的後遺症,說話聲音卻已恢復了平靜。
“三位先生遠來辛苦,妾身怠慢了。”張穎靜靜地說道。張嬤嬤給三人送上茶水。
陳玄道:“不敢。”
“三位先生有何見教?”
陳玄看了一眼陳笠,道:“敢請主母回雲州。”其實他本想說讓張穎跟吳憂和好,但看張穎的樣子,他換了個比較婉轉的說法。
“回去又能怎樣?”張穎垂下眼瞼。
陳玄見張穎並不反對“主母”的提法,感到受了鼓舞,勸說道:“主公現在領軍在外,內閫無人,這是艱難的時刻,需要主母居中主持大局。”
“需要我麼?我的家人需要他的時候,他在哪裡呢?”張穎幽幽嘆道。
“主公有他不得已的苦衷,當時聖京局勢千鈞一髮,哪一方勢力都在我們之上,主公也不過勉強脫身。”
“有清河在,有阮香在,果然好勉強麼?”張穎軟軟地刺了一句。
陳玄老臉一下子紅了,傲然道:“主公以區區數千之衆平定薩都叛亂,擊潰叛軍十餘萬,清河何曾出一兵一卒相助?主公守聖京是秉承大義,爲天子守,爲大周守,不是爲張家一家一姓守!”
“我們張家,原本就揹負了天下的罵名,在大家的眼裡,滅亡也是應當的吧。”張穎悲哀地道。
“唐公不失爲英雄,可惜令兄卻委實不能算是合格的接班人。否則以張氏這些年打下的根基,何至於衆叛親離,一朝覆滅!”陳玄也是實話實說,並不理會這種批評對張穎感情的傷害。
張穎怕冷似的雙肩收緊,她深深地低下頭去,大顆的淚珠吧嗒吧嗒落在她衣服的前襟上。
“你可知道,張氏的榮耀建立在多少人的痛苦之上?你可知道,張氏一門的風光讓多少忠臣義士人頭落地?”
“這不是我所能知道的。”張穎抽噎着低聲道,“父親曾跟我說,他要匡扶大周。”
“主母也不是小孩子了,也有自己的判斷力,難道還不知道,看一個人不能看他說什麼,而要看他做什麼嗎?”
“‘他’現在做的事,同我父親當年又有什麼區別!天子駕崩了,大周已經滅亡了!”張穎幾乎是喊了出來,這個“他”自然指的是吳憂,說完之後,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這句話裡面包含的意義把她自己都嚇呆了。
陳玄氣得臉色鐵青,重重哼了一聲,不屑於再辯解下去。
陳笠不緊不慢接過了話頭,道:“夫人,法理上而言,大周還沒有滅亡。現在看來,阮香不會稱帝,主公也不會,趙揚、楊影更不敢。大周雖然氣數已盡,還有最後這一口氣。咱們都有幸看見她嚥下最後一口氣。我們也將親手參與新時代的開創。唐公跟主公的區別在於,唐公親手推倒大周最後一根擎天柱,主公卻將在廢墟上建立嶄新的功業!我們就是爲了這個目的追隨主公。夫人,我們請求您!這不僅是爲了某一個人,往大里說,是爲了天下蒼生,往小裡說,也能夠造福一方百姓。”
“但是戰爭還是不能避免。”
陸舒忍不住道:“別人戰爭是爲了搶奪,我們是爲了建設。”
“我的家沒有了,我看不到未來。”張穎搖着頭道。
“主母,嫁入吳家的那一刻起,你的家就是吳家,不再是張家了。”陸舒正色道。
“舒公此言差矣。”陳笠搖着頭道,“夫人出身張家,身上流淌着的是張家的血液,當然要承擔起復興張氏的重任。”
陸舒驚愕地看着陳笠,不知道他想把話題引向何方,不過直覺告訴他,陳笠真正的目的馬上就要浮出水面。
張穎擡起眼睛,注視陳笠道:“先生在佛堂說張氏復興有希望,現在又說讓我承擔復興張氏的責任,這話——可有憑據?”
陳笠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一方布帕,卻是一張小型的周國地圖,然後指着地圖給張穎看道:“聖京國變後,薩都十幾萬叛軍作鳥獸散,有的逃回吉州,有的逃回徽州,互不統屬,各自爲戰。開州軍五萬出九宜城,沿開江北上佔領了墨城、也城,從而控制了開江全流域。清河軍五萬水陸並進,佔領了仁城、徽州。最新的戰報,席方將軍率軍萬餘越過嘉秀關攻克沁城,並和蘇謁的六千人在冰火城會師,守軍意志並不堅定,如果沒有意外,冰火城被攻克只是時間問題了。也就是說,現在徽州一分爲三,最富饒的四座城池被開州和清河瓜分,開州佔西南,清河居中,我軍在北。剩餘的地方,不過徽吉交界的一個曉城。現在問題出來了。清河與開州軍力強盛,哪一個都不是我們能抗衡的,但現在兩家相互牽制,誰也不敢把脆弱的側翼補給線暴露給對方,就這樣眼看着虛弱的吉州卻誰也不敢先動手。於是我們的機會來了。爲了不過分刺激清河,金赤烏精兵將穿過北方險峻的山嶺進入吉州,席方所部沿山口布防,進而窺伺曉城。”
張穎聽得一頭霧水,只想打呵欠,這些軍國大事對她而言無異乎對牛彈琴。
“現在我們不妨設想,如果有人能將吉州衆將勸降,則我可以兵不血刃,保存元氣,雲州最精銳的西線軍團金赤烏和席方兩部就可以快速東調,投入對瀘州作戰的東線戰場,有理由相信,這一變化將徹底改變主公艱難的處境!對這樣雪中送炭之舉,主公想必是不吝獎賞的。”。陳笠說到這裡期待地望着張穎,希望她聽懂了自己再明顯不過的暗示。
“然後呢?”張穎很不自覺地傻傻地問了一句。
陳笠差點被噎得背過氣去,陸舒則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張嬤嬤看不過去,低聲提醒道:“陳先生的意思是,你去勸降吉州。”
“我,怎麼可能?我又不認識他們。”張穎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層,但看四個人的表情,她知道自己說了蠢話,臉一下子紅了。
“夫人看來是從未認真想過如何復興張氏吧。或者竟以爲只要做個縮頭烏龜,就有人替你把所有事情都做好嗎?自己完全不努力,卻把責任都推給別人。照這樣說,那麼沒有必要談下去了。”陳笠有點生氣了,語氣陡然嚴厲起來。
“我……我……”張穎本不善言辭,此刻被陳笠突然厲聲責問,竟是說不出話來。
“笠公,此言太過了。”陳玄勸解道。
“我只是失望。還以爲夫人果真有這樣的心志,不想……唉!”陳笠難掩失望之情。
“請諸位先生莫要逼迫小姐了。”張嬤嬤着急之下把以前閨閣的稱呼都帶了出來。
“逼迫?臣豈敢!”陳笠傲然銳利的眼神壓得張嬤嬤擡不起頭來。
“陳先生,妾身愚鈍,確實不曾想到這一層,這其中關節,是否請先生明示?”張穎不愧是大家閨秀出身,很快就恢復常態,謙卑地問道。
陳玄覺得已經把握到了陳笠的思路,接過話頭道:“主母現在是張氏唯一存世的血脈,吉州、徽州殘軍說到底還是張家的老底子。張家故主的話,在吉、徽軍隊中還是有些分量的。現在兩州一盤散沙,衆多軍頭也是惶惶不可終日,若能善加安撫,加上我大軍壓制,吉州歸到雲州旗下是很有可能的。主母若能促成此事,功莫大焉。”
“但這也不過是幫了‘他’的忙,跟張氏復興又有什麼關係呢?”
陳笠與陳玄對視一眼,道:“這話本非人臣當言,不過既然做得,便也不怕說得了。若吉州果然能歸於雲州,這十萬大軍不會憑空消失,以後必將有相當部分進入雲州戰鬥序列,這些歸降的軍將又必定對張氏心存善意,以後就算內閫發生什麼紛爭,他們會知道應該站在誰的一邊。張家的復興,首先就在於血脈的延續。夫人還青春年少,將來若能爲主公誕下一子半女,他們出生之日就有了一支可靠的親軍衛隊。以張家世鎮雲州的影響力,以吳張的親密關係,兩家今後必定相互扶持,共榮共存……”
張穎還未作出反應,陸舒已然怒道:“笠公的意思是要分裂雲州嗎?”
陳笠白了他一眼,道:“主公的事業不在雲州一隅,在於天下。這不是一代人的事業。只有主公子孫繁盛人才輩出才能建立真正的望族。我知道舒公的意思是嫡子正朔不可動搖,但在這天下紛亂的時候,我們更應該信有德者居之這句話。只要是主公的血脈,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嫡長子,我只在乎誰能帶領我們實現夢想。”最後這兩句話,他是對着張穎說的。
張穎臉色一陣白一陣紅,一言不發。
陸舒拂袖而起道:“雲州將來若有變亂,禍必起自今日!陸某不敢與聞這樣的高論。今日話語我會向主公原原本本地彙報。告辭!”走到門口,回頭對陳玄道:“玄公,不一同走麼?”
陳玄搖頭道:“我會寫信自辯,舒公請便。”陸舒怒氣衝衝自去了。
陳笠滿不在乎對陳玄道:“舒公火氣還是那麼大呀。不過看起來夫人對我的提議沒什麼興趣,這個確實不好勉強的。咱們去寧夫人那裡吧,雖然我不大喜歡她這個人做事的方法,但好在通達事理。讓她傾盡家產助軍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主公對吳笏公子也有過‘最肖我’的評價,想來應該錯不了的。”說完拉着陳玄也要告辭。
張嬤嬤忙道:“二位先生請留步!”跪倒在張穎腳邊聲淚俱下哭喊道:“小姐!小姐!你想一想老爺,想一想張家,先生們說得不錯,這是唯一的機會啊!”
這時張穎坐着,二陳站着,張嬤嬤跪着,任憑張嬤嬤連哭帶喊,張穎只是咬牙不說話。
陳笠跟陳玄無奈地對視一眼,聯袂走出門去。到了馬車處,陳玄不由得嘆道:“笠公,這次可是失算了。”陳笠也是怏怏不樂,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兩人剛上了車,張嬤嬤卻飛也似的追了上來,道:“夫人有幾句話跟兩位先生單獨談談。”
陳笠跟陳玄勉爲其難又回到了屋裡。陳笠心中怡然,面上卻露出不悅的神色道:“夫人先前一言不發,現在又把我們呼來喝去,我們可不是你家婢僕。”
張穎起身福了一福,算是致歉,然後坐下道:“妾身閱歷淺薄,先生所言之事過於重大,所以要花些時間想明白,怠慢之處,尚請見諒。”
陳笠道:“好說。”
張穎道:“先生所言,是一個個建築在各種假設之上的希望,假設我能夠勸降吉州衆將,假設夫君能看到並且欣賞我的作爲,假設我會有自己的孩子,假設我的孩兒會比別人優秀,假設這一切過程中沒有任何其他變故……我說的,對不對?”
陳笠默然以對,張穎又道:“可能我這人生性悲觀,但先生許我以百丈高樓,卻是以流沙地爲基礎的,任何大一點的風雨都會讓它轟然倒塌,對不對?”
陳笠道:“我的推論都是有依據的。”
“我當然知道先生所言很可能都變成現實,我並不需要解釋。因爲從一開始我就別無選擇,只要有萬一的指望,就是懸崖,我也得跳了。先生指責我推卸責任,說我是縮頭烏龜,我沒有辦法辯解,只有按着先生指出的路一步步走出去,生死是天命。能走到哪一步,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也不是先生所能預料的。我很反感成爲別人玩弄手段的棋子,但我個人的力量如此弱小,也許棋子就是我的命運。你們其實用不着激將,利害攸關,我也只有這一條路而已。無論我去不去走,都沒人真的關心我的生死。兩位不要怪我把話說得這樣不留情面,我見識短淺些,卻不是傻子,無論家父還是夫君都是這世上一等一的聰明人,他們的女兒和妻子,總不應該差到任人擺佈的地步。兩位更不要擔心我會給夫君什麼難堪,這麼多人裡面,也只有他是多多少少真正關心我的,說不上愛不愛,他是把我當人看的,不是當成一樣工具。憑這一點,我也會幫他。陸先生是個耿直的好人,他負氣走了我並不怪責他,希望兩位能代我善加解釋。我無意傷害任何人。吉州的事情,需要我怎麼做,請先生示下吧。”
陳笠與陳玄面面相覷,誰也沒有想到張穎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但從對方的眼睛裡都看到了尊敬的神情。陳笠輕咳一聲,道:“夫人……”
“請先生像別人一樣,稱我主母罷。我想,短時期內,沒人同我爭這個稱呼了吧。”
陳笠難得地老臉一紅,換了稱呼道:“主母,吉州需您親自跑一趟,如此如此行事……”
周聖武二六七年,清河攝政元年,夏。張穎秘密出雲州,經燕州、徽州北部,跋涉數千裡進入吉州。當時故張氏一衆舊將中,被留在徽州的有明曦據冰火城、齊賈據曉城,吉州有田祖銘、蒲倫、韓青龍、胡斌、張清澤、張彥、塗秀等諸將各據州郡,相互攻掠,各自提防。又有徽、吉兩州被張氏打散的孫、晏兩家舊部趁機起事作亂,兩州地方真稱得上兵多如麻匪多如蟻,縣政糜爛,百姓流離失所,開州、清河和雲州三家相互牽制,誰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剿匪平叛。
張穎只帶着很少的護衛來到田祖銘控制的役火城外信豐鎮,亮明旗號,一路派出使者召集吉、徽張氏殘部衆將來會。田祖銘原本即是張氏重將,在吉、徽諸將中威望算是高的,他約束麾下兵將紀律還算嚴謹,控制了吉州、役火二城,是衆將中實力最強的一家,他對張穎的到來也表現出歡迎的意思來,派人送酒食款待張穎。等了將近一個月,張氏衆將派出的代表紛紛與會。史稱“信豐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