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邀約

吳憂食言了。

他一直沒有去言行一的府邸。從張靜齋府上回來之後,他很快就接到了更多的邀請,他寧可到很多聲名狼藉的貴官家中做客也不肯接近侍中府一步。直到過年的那一天,他不是忙着參加各種宴會就是流連於酒肆娼家,一副少年得意輕狂的樣子。

過年前一天的中午,吳憂醉醺醺地從豪華的太常府走出來,事實上他幾乎是被兩個僕人半架半扔出來的,他已經在這裡大吃大喝了兩天。郭奉對這個來自外州的狂妄武官忍無可忍,這人不但自己白吃白喝連帶順手牽羊,還將他的二百個士兵都帶進來。這幫野蠻人就像餓了幾百年沒吃似的,只一頓,就把他府上的食物一掃而空,大量飲酒之後,這些士兵居然想闖進內眷居住的後院,並且把試圖阻攔的家丁護院狠狠地打了一頓,要不是城衛部隊來了幾百人把這幫醉鬼控制住,郭家的內眷們的清白可就難保了。而在整個事件過程中,吳憂這個最應該出面平息事態的人居然先一步喝得爛醉如泥,壓根就叫不醒。

這件案子甚至驚動了張靜齋,他聽了城防長官的報告後只是置之一笑,寫了個條子讓城防軍放人。本打算參吳憂一本的御史們見風轉舵,對吳憂放縱部屬、橫行不法的罪過視而不見。這次事件倒是大大提高了吳憂在京城的知名度,郭奉這人名聲極壞,他的家人也一向在京城橫行霸道,吳憂在他府上這麼一攪和,倒是讓大多數人拍手稱快,那些自詡“清流”的官員對吳憂頗有好感。

現在京城貴官們見識了吳憂“野蠻”的一面,再加上有唐公明顯的偏袒,對他都客氣得不得了,有二百名彪悍的扈從再加上狄稷這個超級保鏢,吳憂現在在聖京的街上可以橫着走。吳憂也不怕得罪什麼人,聖京的地痞惡霸只要被他看見了,那就免不了挨一頓臭揍。吳憂的手下士兵原來就不是什麼善類,對付起這幫人來那是得心應手,吳憂這麼橫行霸道一番,竟然比城衛軍淨街還管用,聖京風氣居然爲之一新。

吳憂朦朦朧朧看到一名黃衣宦官騎馬來到他面前,馬都不下,眼睛朝天,尖着嗓子道:“宣唐公旨令——吳憂恃功而驕,擾亂治安,不守法度,胡鬧太甚,非我所願,滾回驛館給我好好反省,不奉命不許出門。”

吳憂仰視着高踞馬上的宦官,眯縫着眼睛道:“那麼誰給我旨令我才能出門呢?”

宦官道:“當然是唐公了。”

吳憂又問道:“貴官可是宦官?”

那宦官道:“正是。”

吳憂道:“宦官不應該在宮裡當差麼?怎麼倒替唐公做了跑腿的?”

那宦官被吳憂一句話擠住,竟然回答不上來,白淨的臉皮脹得通紅,便要發作,吳憂忽然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腦袋笑道:“必定是唐公進宮覲見皇上,正好公公當值,就請公公代爲傳個話是吧?”

那宦官得了臺階,忙道:“正是!正是!將軍說得一點都沒錯。”

吳憂笑道:“公公辛苦了,”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正好剛從郭奉家順了一柄玉如意,遞給那宦官道:“不知公公高姓大名?”

那宦官接過吳憂送上的如意連忙揣在了袖子裡,眉花眼笑道:“雜家叫黃櫨,是卑賤的奴婢,當不得將軍厚禮。”

吳憂道:“公公太客氣了,今後只要還有我這個人,一份孝敬是少不了的。”

那黃櫨連連稱謝去了。

吳憂正要舉步,忽聽一個女子聲音道:“大周律例,外官公然勾結宦官,這是死罪!”

吳憂轉頭一看,臉上立刻堆上了討好的笑容道:“原來是寧小姐!失敬失敬,多日不見了,您越發美麗動人了。”探頭看看寧霜背後,奇怪地道:“你那個貼身保鏢呢?沒有他你可不是我的對手啊。”

寧霜道:“你也不用岔開話題,這次看你怎麼抵賴?”

吳憂苦笑道:“寧小姐,我又沒有強暴你,也沒把你孩子推井裡,一路上也總讓着你,你何必這樣苦苦糾纏,難道非要我娶你不可麼?”

寧霜小臉“騰”地紅了,手按佩劍怒道:“你嘴巴放乾淨點兒。”

吳憂做出一個受驚嚇的表情退開一步,舉起雙手道:“你不會想當街殺人吧?再怎麼說我也是大周朝廷命官,就算要死也有朝廷的劊子手動手。”

寧霜的手離開了佩劍,冷冷道:“殺你這種人沒的污了我的寶劍。”

吳憂笑道:“那麼沒事的話,在下告辭。你要是想告狀呢,城防長官衙署你應該知道怎麼走。不過我提醒你一句,要說人證呢,寧小姐你不大合適,剛纔您又把其他人都嚇跑了;要說物證呢,實不相瞞,那如意是我剛從郭大人家順出來的,還沒捂熱呢,就拱手送人了。唉!當然我和郭大人都不會承認勾結宦官的,到底告哪個,你也掂量好啊。哎呀,差點兒忘了,少府張大人那裡還邀請我去赴宴,失陪失陪!”

寧霜絕沒想到吳憂臉皮居然這麼厚的,自己也知道目前的情況下這點小事確實難不倒吳憂,咬牙切齒罵了兩句:“無賴!無恥!”轉身就走。

吳憂望着寧霜的背影嘻嘻笑着,笑着笑着,嘴角慢慢耷拉下來,吳毒還在吳憂身邊興高采烈道:“主公你真是太厲害了,三言兩語就把那女人給打發了。我看她被氣個半死,以後再也不敢和主公正面叫板了呢。”

吳憂忽然沒了興致,懨懨道:“欺負女人,諂媚佞幸,好光彩麼?寧霜罵得對,我是個無賴小人,就該呆在鳥不拉屎的山溝裡生蛆的。”

吳毒不知道吳憂爲什麼忽然生起氣來,屏息凝氣,不敢接口。

“算了,你還小,說了你也不懂。”吳憂嘆了口氣道:“今天開始,我傳授你兵法。”

“謝主公!”吳毒興奮地跳了起來。

“咱們應該回驛館還是去張少府那裡?”吳憂似乎在考吳毒。

“回驛館!”吳毒道。

“那麼——我們還是先去一趟張府吧。我的幾位老朋友肯定等不及了。馬上就過年了,過年之後可能真的沒時間了呢。”吳憂促狹地眨眨眼道,又恢復了精神。

“主公說什麼就是什麼!”吳毒精神十足地道,並不想深入思考吳憂話中的深意。

“別跟狄稷學,人不動腦子會變傻的。”吳憂輕輕責備道。

“是!”吳毒吐吐舌頭,顯然並沒有將這話當作一回事。

“吳憂!”隨着一聲厲喝,董不語象幽魂一樣冒了出來,“你把寧小姐怎麼了?”

“唉!”吳憂很爲難似的嘆息道:“我只是做了一件很多男人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情,她現在肯定更恨我了。”

“你!”董不語幾乎被這話給氣瘋了,怒吼道:“無恥小人!受死吧!”也不顧是在大街上,長戟帶起強烈的勁風撲向吳憂。

“小心點兒!”吳憂一把將吳毒推到背後。幾乎與此同時,狄稷的狼牙棒和董不語的長戟碰撞發出了第一聲刺耳的交鳴聲。

吳憂好整以暇對吳毒道:“現在,你可以喊了。”

吳毒一看吳憂的眼神立刻心領神會,扯着嗓子喊道:“打架了!殺人啦!救命啊!”

沒等聞風而來的城衛軍趕到,董不語已經跳出圈子,將長戟收到背後,朗聲道:“吳憂狗賊,有種今夜城東九曲橋決鬥,一對一,不敢來你是孫子!”

吳憂絲毫不受他的言詞挑撥,嘲笑道:“要是寧霜約我決鬥還說得過去,你算什麼東西?寧家的一條狗?”

董不語大怒欲狂,道:“狗賊,今日有你沒我!”正待再撲上,忽聽寧霜的聲音道:“不語!住手!何必和這種無恥小人計較!”

董不語聞言向後一躍,正好落在了寧霜跟前,“姓吳的,”董不語這一次將聲音放得很輕,不過話語中的寒意卻比先前發怒時候更重,“今夜夜半。”他伸出了右掌。這是一種流行的邀約決鬥的標誌,如果吳憂同意了他的要求,就會同樣伸出右掌和他相擊三掌。董不語一臉嘲弄,在場所有人都以爲,吳憂不會接受這種邀約,而不接受這種邀約,將會被武林中人恥笑,現在吳憂不論在公在私,都不可能冒這個險,董不語知道這一點,所以只是藉此羞辱吳憂。

“好極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吳憂懶懶地伸出右掌和董不語輕擊了三下,嘟囔道:“看來哪兒也不用去了,得趕緊回去補覺,今晚睡得晚,明天就要金殿覲見,真是不讓人安生……”不理會驚呆了的狄稷和吳毒甚至還有寧霜,吳憂打着哈欠轉身走了。

董不語一愕之後立刻換了一副開心的表情,吳憂在他的眼中已經是個死人。

“不語,我有件事要和你說。”寧霜看着吳憂漸漸遠去的影子,低聲說道。

“是不是你被吳憂那惡賊欺負的事情?放心,我不會嫌棄你,我會娶你的。”董不語現在心情很好,自以爲是地大包大攬道。

“啪!”一聲清脆的耳光,寧霜氣得臉色蒼白道:“你胡說什麼?”

“剛纔吳憂說他對你做了很多男人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情……難道你不是被他給……”

“住口!”寧霜這回是徹底被激怒了,羞辱和憤怒在她心中激盪,董不語要是有吳憂的一半聰明,她也不至於受到這種羞辱,“你……你的腦子都叫狗吃了,他當街羞辱我一番,你還要幫他再羞辱我一次!”說着淚水都流了下來。

董不語見寧霜哭了,不禁手足無措,仔細揣摩寧霜話中的意思,吳憂不過討了點口頭便宜罷了,並不是自己想象的那麼不堪,不禁又是歡喜又是擔心,柔聲撫慰寧霜。

寧霜可能覺得流淚實在和自己的身份地位不相稱,推開董不語的手,自己拭去淚水,道:“你一直問我,我的未婚夫、劍池的弟子的名字,我也一直不肯告訴你。但是,我想今天是告訴你這個人的名字的時候了——”

“難道是他?”董不語這時候腦筋轉得極快。

“是,就是他!”寧霜道。

董不語一聽狂喜,仰天長嘯,一把挽住寧霜道:“霜,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阻止你嫁給我了!”

寧霜掙了一下沒有掙脫,搖頭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這個吳憂和他師傅劍池一樣,不是什麼正人君子,而且一向狡詐卑鄙,爲了取勝,肯定什麼手段都敢用的,你武功雖高,卻要小心不要吃了他的暗虧。最好讓蘇華帶人跟你一起去,她的才智或許可以派上用場。或者……等過了這一段,另約時間。”

董不語傲然道:“不用了,董不語豈是做縮頭烏龜之人?縱使對方伏下千軍萬馬,我亦獨自前往!”

寧霜見他固執如此,也不便再勸,心中倒是暗暗後悔是不是太早告訴董不語這個消息了,不過不管怎麼樣,只要吳憂敢去赴約,董不語殺掉他的機率還是滿大的,寧霜雖然一直摸不透吳憂武功的深淺,但是對董不語她還是有絕對的信心。

“主公,你不是認真的,是吧?”這一次,一向大大咧咧的狄稷也擔心起來。

“主公肯定已經有了好辦法收拾那個董不語。”吳毒短暫的驚訝之後立刻恢復了其樂天的一面,在他心目中,吳憂這個大英雄無所不能。

“我是認真的。”吳憂輕輕揉了揉吳毒亂蓬蓬的頭髮,“作爲一個男人,有些事情必須去面對,有些事情永遠不能逃避。血債只能用血來償還。”吳憂淡淡的口氣就像在討論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主公,戰場上還講究欺敵、疲敵各種策略,爲什麼您要冒這樣的險?董不語這人是個可怕的對手。您……可不一定能對付得了他。不如我替您去吧。”狄稷顯然並不看好吳憂。

吳憂笑了,“狄稷,你真是個好夥計!可是有些事情是別人代替不了的,就像我娶媳婦你只能幹看着卻不能替我入洞房一樣。何況你怎麼知道輸的人會是我呢?董不語的武功雖然高強,卻還沒有達到化境。這世界上有很多種力量,人力有時而窮,有的力量卻不是人類的力量所能比擬的。”

“法師?法術?”狄稷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不,不是那個。不論是我還是我的師傅都沒有掌握這種神奇的力量,我們走的是不同的路子。比方說——”吳憂取過兩把士兵常用的彎刀,遞給狄稷一把道:“將它弄成四段。”

狄稷接過彎刀,毫不猶豫地雙手一拗,“啪”的一聲脆響,彎刀斷成兩截,他的雙手再次交疊,兩半彎刀再次發出了清脆的斷裂聲,四片彎刀的碎片放在狄稷毫無損傷的大手中,就像一堆玩具的碎片。

“哇!老狄,真有你的!”吳毒搶過了那彎刀的碎片放在手中仔細打量着道。

“好,現在看我的。”吳憂掂了掂手中的彎刀,慢慢閉上了眼睛,他整個人開始慢慢散發出一種冰冷的死亡氣息,吳毒臉色忽然變得慘白,手中的刀片“噹啷”一聲落在了地上,狄稷不動聲色地將吳毒護在身後。

“叮——”一聲極細極脆的聲音響起,狄稷只看到吳憂伸出右手食指在刀柄上輕描淡寫地一彈。

吳憂輕輕將完好無損的彎刀放在了地上,慢慢張開了眼睛,他身上那種寒冷的氣息也消失了。

吳毒並沒有吸取教訓,他從狄稷身後跑出來,伸手就去拿那把彎刀。可是他只拿到了一個完整的刀柄,刀身在被他碰到的那一霎那支離破碎,無數同等大小的菱形鋼鐵碎片散落一地。吳毒驚奇地睜大眼睛,狄稷則一副早知會如此的樣子。

“主公,這套功夫誠然神奇,卻大傷元氣,不宜經常使用。”狄稷在別的事情上迷迷糊糊,但是在武功上絕對是行家。

“現在你還擔心我回不來麼?”吳憂微笑着站了起來,並不把狄稷的勸說當回事。

這時候一陣女性特有的清香飄了過來,阮君毫無徵兆地出現在房間裡,狄稷和吳毒躬身行禮道:“主母!”

阮君揮手道:“罷了,你們先退下,我有話和他說。”兩人退出。

當屋內就剩下了吳憂和阮君的時候,阮君臉上的神色只剩下了哀婉的懇求。

“大哥,你看着我,看着我,我是你的妻子,一個打算和你一輩子長相廝守白頭偕老的人,大哥,你想想咱們的女兒,她都還沒機會叫你一聲爸爸,你已經拋棄過我們一次,我們沒有說什麼,難道你就忍心再做一次負心漢?”

吳憂道:“姑奶奶,你別這麼嚷嚷好不好?說得好象我要去送死似的。”

阮君跺腳道:“你那兩下子我還不知道?就欺負我還行!”她再次換了懇求的語氣:“大哥,雲州多少人指着你活下去呢,你幹麼和一個莽夫鬥氣?就算贏了他,於你也沒什麼好處,萬一失手,你怎麼對得起那些追隨你的人?”

“好了!”吳憂打斷了阮君的話,“這是男人之間的事情,你知道什麼?今晚我不會有事!不過你要是再這麼哭哭啼啼的話,我心煩意亂,倒是可能真的回不來了。”

“你這麼有把握?”阮君疑惑地問道。

“小君,我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我,沒有把握的事情我不會輕易去做。你說的不錯,這麼多人指望着我,我不可以死。我不相信鬼神之事,對我來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沒有前生沒有來世,這樣寶貴的生命,我怎麼會輕易用它去涉險?”

“不,我不信!你要是不喜歡冒險,今晚就不會去赴約!”早就習慣了吳憂伎倆的阮君並沒有被說服。

“不可理喻!”吳憂發怒道,不打算和阮君爭辯下去,“你沒事還是別在這裡煩我,我要先睡一覺。讓吳毒進來,我有事情交待他。”

阮君睜大了美麗的眼睛,不敢相信吳憂竟然用這樣的語氣和她說話。吳憂以前也和她鬧過矛盾,不過那都是夫妻間的打鬧,並不當真的,而這一次她卻是真切感受到了吳憂口氣中的厭煩。

“你竟敢這麼跟我說話?”阮君的脾氣本來急躁,本來一心爲吳憂打算而吳憂卻毫不領情,現在她小姐脾氣發作立刻變得口無遮攔。

“我竟敢?哈!”阮君的這句話讓吳憂感到了屈辱,“郡主殿下,您真會挑詞兒。”

“吳憂,你好!你還有良心麼?我自問沒有任何一點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就這樣對待我?”阮君的語調尖刻起來。

“你真的想我死麼?”吳憂冷冷道:“這種時候和我吵架?”

“好!你去死!我纔不管你!”阮君氣沖沖轉身就走。

吳憂並不阻攔她,眼看着阮君出了大門走遠了。

吳毒閃進門來,“主公,您叫我?要去追夫人麼?”

吳憂搖頭道:“不必追了,她可以去的地方比咱們多。我這裡有幾封信,你立刻去給我送去。”吳憂將幾封寫好的信交給吳毒。“給你二百兩銀子做盤纏,有的信需要走很遠的路。你最好避過所有人的耳目,所有人,知道麼?除了收信的本人,這些信不要讓任何其他人看到。地點我寫在上面了。”

吳毒將信收好,對吳憂道:“主公放心。”

吳憂拍拍吳毒的肩膀,道:“不要耽擱了,路上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停留。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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