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戶,孫釗百戶在白銀廠被暴民亂棍打死了,他屬下的六個番子也無一活命。
白銀廠又開始生產,孫釗百戶策動的暴亂被雲昭化於無形。”
聽着番子的稟報錦衣衛千戶袁敏瞅着窗外的青磚地低低的嘆息了一聲。
在藍田縣,袁敏的力量太弱小,不足以跟龐大的雲氏抗衡,所以,他精挑細選了白銀廠這個偏遠之地,爲此做了很多事情,沒想到雲氏在千里之外,一樣可以讓錦衣衛毫無作爲。
袁敏發現了藍田縣的秘密,也觸及到了藍田縣編織的這張大網。
他不敢驚動坐在蜘蛛網中間的雲昭,選擇了這張網的最末端試探了一下,結果不好。
他期望中的暴動沒有如約而至。
那些該死的暴民即便在最憤怒的時候,依舊不肯處死雲氏派出的管事,這讓袁敏萬分不解。
他想不通,那些草莽豪傑爲何就有一呼百應的氣勢,錦衣衛用了更加精妙的手段,效果卻如此糟糕。
他的計劃很周密,只要能煽動白銀廠暴亂,那麼,他就可以把這樣的手段在雲氏其餘的廠礦繼續用一下,最後達到遲滯雲氏向外瘋狂拓展的目的。
隴中之地賊寇橫行,民不聊生,是最容易起事的地方,雲氏既然能輕易地平定白銀廠的事情,那麼,在其餘地方,雲氏的勢力應該更加的根深蒂固。
第一次交鋒便碰的頭破血流,這不是袁敏願意看到的。
放眼關中,一片祥和喜樂的景象,這番景象卻與他效忠的大明無關,這是袁敏最大的痛苦。
“千戶,我們還查探玉山嗎?”
小旗的話將袁敏從焦慮的思緒中拖回來。
“查出來又如何呢?國朝無力應對啊,現在,雲氏這包膿瘡還沒有潰爛,只能讓我們隱隱作痛,只能忍着。”
想起千瘡百孔,各有心思的國朝,袁敏有些意興闌珊,只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以平靜的生活消磨掉胸中的意氣,了此殘生。
在白銀廠的失敗,並沒有讓他絕望,讓他絕望的是朝廷如今得過且過的模樣。
“我們在湯峪的番子有消息傳來,雲氏在湯峪有一座規模龐大的監獄,據說裡面關押的囚犯不下四百人。
裡面的模樣慘不忍睹,還說,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人被丟進化骨池……比我們北鎮在西安的黑獄還要狠毒。”
袁敏聞言,從架子上取過繡春刀掛在腰上,抻一抻稍微有些皺的飛魚服,戴上官帽,對小旗道:“帶上二十個人,我們走一遭湯峪。”
小旗連忙道:“千戶不妥!”
袁敏道:“有什麼不妥的,我們錦衣衛的職責就是爲天子耳目,監察天下不法事,沒查出來也就罷了,既然查出來了,那就必須走一遭,走吧,我們不會死在那裡的。
雲氏還不在乎這些小節,我們此去的目的也不是搗毀人家的黑獄,而是去看看有良善之輩被冤枉。”
小旗道:“千戶……查究冤獄不是我們的職責。”
袁敏仰天慘笑一聲道:“不查究冤獄我們還能幹什麼呢?我們總要彰顯朝廷的存在纔好,我們在藍田縣的存在,就是大明朝廷最後的臉面了。”
“北鎮那裡……”
“走吧,出了事情我擔着。”
於是,二十餘騎錦衣衛離開了西安,他們也不避人,就這樣錦衣華服穿過整個藍田縣,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的直奔湯峪。
聾二提着兩個重重的木桶沿着青石臺階下到了地底。
穿過三道鐵門之後,就把木桶交給了地底的守衛。
守衛瞅一眼兩個木桶,有些厭惡的道:“今天的粥稠了。”
聾二道:“總要吊命纔好。”
守衛怒道:“爲何不把他們全部幹掉,這些人渣,留着白白浪費糧食。”
聾二瞪了守衛一眼道:“哪裡來的這麼些廢話,縣尊要他們活着,你敢殺了他們?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代表着一片地方的民心,他們惡事幹多了,總不能一刀砍掉腦袋就了事,不給那些被他們害死的人抵命,別說縣尊那裡,我們這一關就過不去。”
守衛點點頭道:“孃的,不看卷宗,一個個都是良善好人,看了卷宗,這些惡鬼應該全部丟進化骨池!”
聾二催促道:“快點給他們餵食,吃了東西就不嚎叫了。”
兩個守衛這纔不情不願的提起大木桶,手裡拎着一個木勺,衝着幽深的隧道吼道:“都給老子閉嘴,吃飯了。”
於是,隧道里的呻吟聲,嚎叫聲,咒罵聲,求饒聲頓時就消失了,一隻只木碗從兒臂粗的鐵柵欄縫隙裡伸了出來。
一個守衛用勺子舀了一口粥自顧自的吃了一口道:“孃的,還是新糜子熬的粥。”
見守衛開始給囚犯分發糧食,聾二緊緊腰帶,推開了左手第二道鐵門。
鐵門裡面只有一盞燈火在搖曳,聾二進去之後過了片刻才勉強適應眼前的光線。
一張長條凳上幫着一個血淋淋的身體,如果不是胸口還在微微的起伏,會讓人誤會這人早就死了。
聾二查探了一下這人的鼻息,就把目光落在一個被吊在木頭架子上的人。
這個人幾乎已經沒有了人形,全身上下不着寸縷,且皮開肉綻,皮膚破裂的地方很規律的排列着,每道鞭痕相間一寸,就像被劃了刀花的魚。
聾二擡腿踢開了一個麻包,麻包下面的人,頓時就長吸了一口氣,如同溺水獲救一般。
聾二扯一下掛在牆壁上的麻繩頭子,片刻之後,一個端着筆墨紙硯的中年文士走了進來,有些興奮的問聾二:“二叔,今天主要審訊誰?晚生建議審訊這個劉鐵塔。”
聾二冷冷的道:“你怎麼總是對姦殺案子這麼感興趣?”
中年文士道:“總覺得我的渾家跟我的閨女在不斷地催促我先審訊劉鐵塔,好爲那些被他糟蹋的婦人報仇。”
聾二道:“既然如此,那就把鹽水潑上去,我們緊着這個劉鐵塔問話!”
中年文書聞言,快步走到一個木桶邊上,又從旁邊抓了一把粗鹽丟進水桶,用一個木棍用力的攪拌,等水桶裡沒有鹽粒跟木棍碰撞的聲音了,這才提起水桶,小心的,將水桶裡的鹽水均勻的澆在那個被綁在木頭架子上,如同刻刀花的魚一般的漢子身上。
“啊——”
“啊——”
“啊——”
一陣淒厲的如同惡鬼索命一般的慘呼聲從鐵門裡傳出,正在給囚犯分發食物的守衛忍不住一哆嗦,一勺子粥就倒在了地上,不等他反應,一雙黝黑的手就從柵欄裡伸出來,連土帶粥一起捧回去了。
守衛忍不住對另外一個守衛道:”聾二又開始了。”
另一個守衛道:“聾二沒這麼狠,該是劉春達下的手,那個傢伙自從老婆,閨女被人害了之後,腦殼就有些不對勁。”
守衛狠狠地將一勺子粥扣在一個木碗裡衝着裡邊的人罵道:“害人的時候快活,現在,該還賬了。
一個個死到臨頭了,還這麼能吃!”
“那個劉鐵塔是糜子灘人吧?這狗日的把全村女人都當成自己婆姨了,想睡那個就睡那個,逼死的人命至少有六條,這還是有人告首的數目,死全家沒人告首的天知道有多少。
聾二說,這人的首級有大用處,要讓新去的里長拿着邀買人心,讓糜子灘的人變得正常一些,不要見到惡人就哆嗦。”
另一個守衛道:“這是該的,一定要從劉鐵塔嘴裡把所有的慘事全部摳出來,咱們新上任的里長纔好跟那裡的百姓打交道,纔好讓那裡的百姓們相信,咱們爺們纔是藍田縣最公正無私,最強大的靠山。”
兩人有一邊說着,一邊緩緩地向昏暗的巷道里移動,此時,巷道里只有一片喝粥的聲音。
冬日的湯峪裡水汽繚繞,無數的帳篷就紮在山谷的空地上,溫泉水池子裡滿滿的都是人,赤條條的毫不避諱路人的目光。
一些官宦人家甚至包下了湯峪裡的樓堂館所作爲自己一家人避寒的場所。
用青布帷幔圍起來的溫泉池子自然是不能去的,帷幔裡不時地傳來婦人的嬉鬧聲,讓這座山谷顯得春色融融。
在湯峪谷口左邊,有三口僻靜的池子是沒有人的,那裡的水一樣的清澈,只是池子顯得比別的池子更加的潤澤,像是塗了厚厚的一層油脂。
錦衣衛的馬隊就停在這三座池子邊上。
瞅着水汽蒸騰的池子,袁敏跳下戰馬問小旗:“這裡就是化骨池?”
小旗點頭道:“冬日裡來這裡洗澡的人多,雲氏擔心嚇着遊客,把這裡收拾乾淨了。
千戶,你看看那些石頭上的油脂,該是人的屍骨潤澤所致。”
袁敏眼睛微微有些發紅,仰着頭瞅着湛藍的青天,低聲道:“老天無眼!這就是亂臣賊子幹出來的事情。”
小旗繼續道:“按理說,雲氏主掌化骨池的時日不算短,稍微有些地位的人都知曉化骨池的存在。
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就發生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卑職很好奇,他們爲何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不論是秦王府,還是布政使,亦或是西安府官員,他們集體對此無動於衷,千戶,這其中是否有什麼我們不知曉的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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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敏道:“走吧,我們去會會雲氏這頭惡魔,不管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親自走一遭不就什麼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