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他喃喃。
視野所及之處,是合影左下角的拍攝時間:1860年,3月6日……
1860年,3月6日!
這串由漢文和阿拉伯字母組成詭異數列,仿若一隻看不見的大手,靜悄悄,慢吞吞的伸進了楊開的頭蓋骨。這隻手猙獰,恐怖,而且充滿着無窮的魔力,似乎要將他腦中暫時處於混亂的神經組織,一根又一根的像拔頭髮一樣拽出來。
做了一個深呼吸,楊開重重的晃了晃渾渾噩噩的腦袋。然後閉上眼,又睜開,再一次將目光鎖定在了照片的左下角。
這一次,他看的非常仔細,任何一點油墨的痕跡都沒放過。
他希望先前的一切都只是錯覺,是自己眼睛跟自己開的玩笑。但現實,卻讓楊開不得不相信,他看到的東西,都是真的。
楊開的臉色,很難看,究竟難看到了何種地步,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所幸他是背對着衆人的,不然一定會引起陳天頂等人的注意。
“一八六零……”楊開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不斷重複着。
如果單說日期的話,其實並沒有什麼可怕的?一串阿拉伯字母而已,一,二,三,四,五,便是幾千,幾萬,也和楊開半毛錢的關係都沒有。但要將這個日期和廚房裡的巴圖魯聯繫在一起,就有點匪夷所思了。
楊開自問有識人之相。合影裡的巴圖魯,實際年齡差不多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假若照片上的日期是真的,那到現在的一九三七年,時間跨度已經達到七十七年之久了。
七十七年的光陰,再加上三十歲的實際年齡。
一百零七歲!
“嘶……”想到這,楊開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實在無法將巴圖魯和一個一百零七歲的老人聯繫在一起。
畢竟,巴圖魯雖然駝背,臉上也佈滿了皺紋。但無論是眼神,還是動作,都不像是一個老人,更別說是一個百歲高齡的老古董了。
如果去了這身皮囊,便說他正值壯年,楊開也是相信的。
事情朝着複雜的一面翻轉,楊開感覺,他今天所看到的,到處都是矛盾。今天所想到的,到處也是矛盾。
這些矛盾,令楊開實實難以招架。
“巴圖魯老哥,你今年多大了?”想了想,楊開問道。
“六十歲,哈哈,但大家都說我和村裡的小夥子一樣年輕,健壯。”巴圖魯說道。
“六十歲?”楊開皺緊了眉毛。
“對呀,你也覺得不像?”巴圖魯響亮的聲音從廚房裡傳來。
“是看不出來,在我們城市裡,六十歲的老人家,都得有丫鬟專門伺候起居了。您倒好,又是巡山,又是狩獵,樂此不疲。”楊開敷衍道。
“自然不能跟達官貴人們比,他們錦衣玉食,我們餐風露宿。”巴圖魯唏噓道。
“也不能這麼說,誰都有誰的活法嘛!”陳天頂打了個飽嗝,插話道。
“嗯,陳老闆的話,在理兒。”楊開淡淡的笑了笑。
“巴圖魯老哥,後面幾張照片也是您?”片刻,楊開目光閃動的說道。
“我不說了嗎?都是我,都是我。”巴圖魯爽朗的說道:“別看模樣有了點出入,但輪廓還是沒變的,世事無常嘛,伙食好,吃的多了,就胖了。勞累多了,也就瘦了。到現在,連背都駝了。”
“身體好就行,相貌有啥,又不是相親娶媳婦。”陳天頂在旁打趣道。他這一說,旁邊的九筒立馬就來勁了,擠眉弄眼的說叨。因爲他嘴皮子太快,隔得遠,楊開也聽不清究竟在說着什麼。不過此刻的楊開也沒興趣去聽,因爲他的全身心已被一一排列的四張照片所吸引。
巴圖魯的話很自然,也很肯定。
但這四張照片,給楊開的感覺卻一點兒也不肯定。
第二張那個揹着槍的軍人,以及第三張的胖子,照片下的時間差距也就五年而已,打死他也不相信,五年的時間,一個人的變化會這麼大。
退一萬步說,一個人的胖瘦問題可以商榷,但身高又怎麼解釋?
很顯然,巴圖魯在騙他。
可他爲什麼會說四張照片上的人,都是自己呢?
是巴圖魯得了妄想症,失心瘋,還是隱藏在其中的謎團各有蹊蹺?
最令楊開驚訝的是最後一張照片,照片裡的人的確和現在的巴圖魯長得很像,頭髮帶了點花白,滿臉皺紋。排除多出來的駝背,完全可以把這張照片當成是巴圖魯的近照,因爲無論是輪廓,還是年齡都是很相仿的。但偏偏,這張照片卻是一九一七年拍攝的。
對於上了年紀的人來說,有時候一年的風霜雕琢,都會令人愈發老態龍鍾。唯獨這巴圖魯倒是奇了怪了,二十年過去了,整個人除了駝背以後,幾乎和二十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樣,甚至於眼睛比往日更加炯炯有神了。
想到這,楊開忽的記起了兩個細節,一個是先開始進屋時,巴圖魯給大家倒水,裝着沸水的陶瓷碗,華伯濤碰一下,就燙傷了手,可巴圖魯直接拿在手裡,卻是泰然自若。那種感覺,就好像絲毫感受不到溫度的存在。另一個就是吃飯時,他對九筒說的那句奇怪的話,還有身體裡莫名散發出的濃重殺機。
若說一個兩個,也就罷了。
但三個四個串聯在一起,楊開就必須重新審視下巴圖魯這個人了。他的那份熱情好客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以上疑點做何解釋。如果是假的,他又想幹什麼?
總之,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怕是要留個心眼了。
“楊開,在看什麼呢,如此專注?”華伯濤不知何時已走到了楊開的身邊,笑着說道。
“要知道,整個中國,能令你這個清心寡慾的人這般的關注的東西,可並不多。”
“不是。”楊開搖了搖頭:“有些無聊,在看巴老年輕時的照片。”
“照片?”華伯濤愣一下,隨即點頭,他是聽見楊開多次問詢巴圖魯的年齡,以及照片的情況。
在他的印象裡,楊開並非如此囉嗦的人,所以華伯濤多少有點意外。
擡起頭,華伯濤推了推眼鏡,湊過腦袋,將四張照片收入視角。
“巴圖魯老哥也有發福的時候。”看到第三張時,華伯濤情不自禁的笑了。
但此時,楊開的手卻伸了出來,有意無意的指向了每張照片上的時間,像是在給予着某種無聲的暗示。
“楊開,你這是……”華伯濤不明所以。
“別說話,看我指的地方。”楊開的聲音在華伯濤的耳邊響起。
華伯濤不愧爲教授,發現能力很強,稍一沉吟,就在楊開的指點下發現了那幾處破綻,一張臉瞬間轉成了青黑色。
“怎麼回事?”他瞪大了眼,渾然不可思議。
“華教授,知道就行。現在你就當沒看見,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問,更不要去找巴圖魯。剩下的,晚上再商議。”楊開眼睛一眯,壓着嗓子說道。餘光瞥向廚房,巴圖魯仍然在廚房裡清洗碗筷,不時有水聲傳來,楊開這才鬆了口氣。
“好!”華伯濤應了聲,爲了避免生疑,兩人都離開了牆壁,回到了火爐旁,和幾個老兵談笑風生起來。
山裡的天黑的早,楊開看了看錶,差不多九點左右,窗戶外的夜幕已經如墨水染過了一般,死氣沉沉的。
洗完碗筷後,巴圖魯走出來,盤着腿和大家聊了起來。他的故事講的繪聲繪色,熱情好客的程度亦是比之先前更進了一分。但因爲多了分芥蒂,所以楊開和華伯濤說話都收斂了許多,唯獨幾個不知情的人,一個勁的跟巴圖魯稱兄道弟。
“巴圖魯老哥,來,咱劃個拳!”
“哥倆好啊,五魁首呀,六六六呀!”九筒和趙勇德兩人臉紅脖子粗的說道。
吃酒划拳,划拳吃酒,是酒桌上鬥智斗酒的一個遊戲。雖然這個遊戲正在歲月裡淡去,但留在記憶裡的畫面依舊清晰可辨。而軍營裡的老兵油子則將划拳視作人生的一大樂趣,尤其是不打仗的時候,兩支部隊的聚在一起吃酒,弄一圈行酒令,在營長的帶頭下相互作戰,看誰先把誰喝趴下,那是最得意不過的差事。
巴圖魯似乎也挺好這口的,玩的不亦樂乎。楊開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像個不花錢的觀衆。漸漸地,手錶的指針落到了十點的位置,夜色顯得更黑了,林子裡傳來了鳥類和蟋蟀此起彼伏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