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 販土專家、爬香頭
回到公館,龍邵文被低頭疾行的俞文徵撞了個正着,他問:文徵!什麼事情這麼慌張。
“阿文!我的一個內弟因販運煙土,被法租界禁菸局給抓了,急着找你想辦法撈讓人。”
龍邵文知道俞文徵除去一個正房妻子外,還納了長三堂子“三元坊”的名妓葉青蓮爲妾,笑着問,“哪個內弟?”
俞文徵有些不好意思,“葉青和這個王八蛋,總是給我找麻煩,上次他欠了一屁股債,黃老闆還曾追問,我這次是真不想管他的閒事,可架不住青蓮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攪得我心煩意亂……”
龍邵文“哦!”了一聲,“你這個內弟可了不得,聽說他是潮州大土商容俊的管家,精通英語、擅長交際,是容俊手底下很得力的一個干將……”他沉吟了一下,說,“文徵,正好龍升也缺這麼一個人才,人撈出來後,就讓他來龍升幹吧!”
“我之前跟他談過,他說容俊有恩於他,他不忍背棄,現在容俊逃了,他進了監獄,正好可以藉此機會,把他挖來龍升。”
“就是這麼個說法,我現在就去找杜月笙替你撈人。”
……杜月笙溜着肩膀,毫無目的地擺動着兩隻胳膊,邊走邊說,“任總舵主這次來上海的目的,毫無疑問是與煙土有關。”芮慶榮替他推開門,他走了進去,辦公間中有一盆極大的棕櫚樹盆景,盆景的後面,隱藏着他的辦公桌,他繞過盆景樹坐在桌前,身子向後一仰,打了一個哈乞,露出了一口被蟲蛀加鴉片腐蝕的不成樣的黃牙!他伸出大拇指摁住一個鼻孔,吸了一口鼻涕進嘴,轉頭吐在身側的痰盂裡,跟着說,“任江峰是雲土大亨,上海的雲土,十有八九是通過他的渠道販運進來的,現在各地軍閥一開戰,販運煙土的通道就斷了,他這次來上海,目的專爲打通雲土進滬的關節。”
“媽個×的……”張嘯林也吐了一口濃痰在身側的痰盂裡……煙癮重的人,只要從煙榻上一下來,嗓子時常就被東西卡着,故而痰盂就成了必備之物,從前的時候,他們大可以隨地吐痰而百無禁忌,現在有了身份,隨地吐痰就會被認作是一件失身份的不良舉止。他“哼哈!”地清了清嗓子,又是一聲“媽個×的。”似乎不以這句辱人母親的話作爲開局,就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話,他說:袍哥雙龍頭大爺又怎樣,在上海,沒咱們大公司的支持,他就什麼也幹不成。老子就不信他能撇開咱們,月笙,你準備怎麼辦?
“我聽說他已經同龍升合作了……”杜月笙盯着自己藍布大褂上的一塊污跡,伸出雙手,用力地搓了幾下,放開手,又用手去撫平皺痕。污跡偏偏和他作對,不但沒有被搓掉,反而越來越清晰了。他皺了下眉,把眼睛挪到了張嘯林身上,“靜觀其變吧!先看看他們想用什麼辦法,能把西南的煙土運到上海……”杜月笙的眼神有點深沉,兩隻蝙蝠般的灰耳朵顫了幾顫,又說,“真能把西南的煙土運進上海,倒也是一件造福中國菸民的善事,也省得洋鬼子總用價格卡着我們的脖子。”
“造福菸民?老子只想造福自己,真讓他們把川土、雲土運進上海,對咱們的衝擊可就大了,你現在靜觀其變,不趕緊想辦法阻止,等到上海市場都成了龍升的,媽個×的,怕是哭都來不及。”張嘯林手拍在茶几上,震的茶碗叮噹亂響。
桌上電話響了,杜月笙抄電話聽了,然後又放下。他說:嘯林哥!龍邵文來了,就在門口……
“媽個×的,你的意思是讓我回避。”張嘯林起身,摔門出去。
杜月笙親自迎到門口,伸出沾滿鴉片煙漬的灰黑爪子同龍邵文握了握,把龍邵文請進辦公間,讓人上了茶,做了個請的手勢,笑了笑,也不開口詢問,等龍邵文說話。
“有兩件事要求你幫忙。先說第一件,你們法租界禁菸局扣了一個人叫做葉青和,這個人是我朋友的內弟,你幫忙查查,如果事情不大的話,能不能先放人,只要放了人,任你打罰!”
“我曉得這個人,這次容俊出事跑了,沒辦法,只好抓了葉青和頂罪,不然法國人那裡不好交代。不過既然你張了口,我想辦法通融……”杜月笙“嗯啊!”地清清嗓子,吐了口痰,“葉青和是塊材料,尤其在販運煙土方面可以算得上是個行家,他曾在英國教會辦的英華書院就學四年。學了一口流利的洋文,只可惜畢業後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不得不跟隨他父親經營菸酒食雜商店,兼任英語家庭教師。靠着微薄的薪水補貼家用,他在經營食雜店的時候,需要常赴上海購辦菸酒、餅乾、罐頭一類食品。他看到有人從上海販運鴉片到廈門獲利破豐,也就利用辦貨之機兼買鴉片,把鴉片裝在餅乾盒內,混同真餅乾走私到鼓浪嶼。由於這個方法是他獨創的,當時根本就沒人想到用這樣的方法,所以他的方法很安全,從來都沒有被破獲過。於是他膽子越來越大,開始聯合他人合夥販運。這樣幾年下來,他利用走私盈利及私佔合夥人資金、利潤等手段,就積存下了大量的錢財。容俊看中他走私的才能,多次拉攏他,可葉青和會說英語,擅長交際,買賣做得也不小,自然不肯答應容俊。他後來之所以投靠容俊,是因爲他私佔合夥人資金的事情敗露了,這幾個合夥人求到黃老闆門下,非要葉青和賠錢。他沒辦法就找到容俊,是容俊給了他一大筆錢,幫他把事情處理了。這之後,他就死心塌地爲容俊押運貨物,疏通關節。負責從上海押運毒品回廈門,由於這個人特別能幹,每次都出色完成任務,不久即被容俊升爲‘隆記商行上海辦莊’的經理。這次‘隆記商行上海辦莊’因偷漏鴉片稅,不知道被什麼人直接捅到了法國人那裡。法國人要黃老闆嚴查。我沒辦法,只能接了這樁差事,抓了葉青和。”
“放了這麼一個人,你一定有爲難之處。”
杜月笙笑了笑,“這次禁菸局也不止抓了葉青和一人,只要暗示葉青和,教他把責任推在別人頭上,找個替死鬼。自然就能把他提前釋放。你說第二件事吧!”
“我想請你同我一同經營川江一線的煙土生意。”
“煙槍捐我就欠了你一個大人情,那個人情沒還了你,你又要讓我欠你一個更大的人情。這是個大大發財的買賣。我杜月笙拿什麼還你?”
“不過是互利互惠,不存在誰欠誰人情,真能把國產煙土引進上海,發財的又不是你一個人。”
杜月笙也不客氣,他說,“好!就這麼辦。”
聽到桌上的電話鈴又響了,杜月笙皺眉接了,眉頭立刻舒展了,他恭敬地說:是!我馬上去!還有,阿文也在我這裡,要不要一同去?他放下電話,說:黃老闆打來的,他知道你在我這裡,讓你一同過去。
……自從露蘭春同薛二過了日子,黃金榮一下子又老了好幾歲,也沒了從前的霸氣,整日佝僂個身子蜷在煙榻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大煙,形容枯槁,面孔焦黃。若不是冒煙的煙槍還能證明他有呼吸,否則就同個死人一般無異。見龍邵文同杜月笙進來,他無力地放下煙槍,在煙榻上斜倚了身子,把胳膊當枕頭支在腮下,罵着:觸那!高世奎、曹幼刪帶着一幫徒子徒孫,拿老子的事情大做文章,非得說老子是個空子,沒拜過師傅,不依不饒的。老子喊你們來,就是想聽聽你們的看法。
龍邵文暗想,“哦!原來又有人拿黃老闆爬香頭之事大做文章。”他笑了笑,“我沒聽說啊!”
黃金榮點點頭,“月笙,你聽說了吧!”
“嗯!聽說了一點,我覺得這件事不難辦,只要給張仁奎送上一張名帖,黃老闆不就是有身份的人了嘛!”
黃金榮“哼!”了一聲,也不說話。卻把煙槍“啪”地一聲,敲打在煙榻上,不理杜月笙,卻問龍邵文,“阿文,你在青幫什麼是輩分?”
“通字輩!”龍邵文老實回答。
“是呀!”黃金榮提高了聲音。“觸那,老子給張仁奎送了名帖,就和阿文就成了兄弟,和無數拜在我黃金榮門下的門生也都成了師兄弟。這叫我的顏面往哪兒放?不行,再想想別的辦法。”
當年黃金榮在巡捕房日益得勢之時,身後總有一大批追隨者,尊稱他爲“老太爺”。這些拜黃金榮爲師的門徒中,不少人是正式進過香堂的“正宗”青幫中人,他們可以開堂收徒。按照常理,他們的門徒應該是黃金榮的孫輩。然而,這幫門徒爲了趨炎附勢,又四處託人,轉拜黃金榮爲師。如此一來,徒孫輩就和自己的師父成了同門兄弟,犯了幫會大忌。這倒罷了,如果黃金榮給張仁奎送了拜帖,就成了通字輩的了,他很多門徒也都是通字輩的,這樣一來就全亂套了。青幫中所說的爬香頭就是指師徒關係混亂,稱謂不清。
杜月笙看黃金榮發了脾氣,面上雖尷尬,心中卻不服氣,“那你能怨的着誰!你黃金榮從未正式拜過師門,是青幫的空子。照青幫家法,你這個沒有進過香堂的空子,是不能開堂收徒的。你就是收了徒弟,他們也跟你一樣沒有名分。可你黃金榮仗着勢力。不僅狂收門徒,還宣揚說你是天字輩,居然比大字輩還多一劃,現在你勢力減弱,當然會有人找你清算舊賬,是賬總得還,躲是躲不開的,在這件事情上,我杜月笙幫不你。”
見杜月笙不再說話,黃金榮看着龍邵文,咳嗽一聲。龍邵文知道不說話是不行了,他笑了笑,“黃老闆,你的師傅不是理字輩的那個……那個誰麼?阿文我腦子不好,一下子想不起名字了。”
黃金榮一拍腿,“是啊!你龍邵文說了句公道話,我師傅是理字輩的燕林亭啊!”
杜月笙忍不住說:黃老闆,燕林亭是高世奎的師傅,如果你和高世奎是師兄弟,他至於這麼爲難你麼?
龍邵文聽了也覺得好笑,心想:黃老闆啊!哪怕你隨便編一個人名呢!也別往燕林亭身上扯啊!幸虧高世奎不在,這要是讓高世奎聽到了,當場把你戳穿,那你可就丟大人了。
黃金榮聽杜月笙說完,臉上卻神色未動,裝出一副糊塗的樣子,“年紀大了,記性不如從前,怎麼就忘了師傅是誰?阿文,英士先生跟沒跟你提起過?”
“這個……讓我想想……”龍邵文的飛快地盤算着,“必須要幫黃金榮想出一個理字輩的前人來,這個人一要有名氣,二要神龍見首不見尾……”想了一會兒,他終於想出一個合適的人選:青幫理字輩最神秘的一個人物:顧三道人。龍邵文並不是偶爾想起顧三道人,這個人他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聽人說起過,可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聽什麼人說起過。他笑着說,“黃老闆,我想起來了,我記得我師傅跟我說過,說黃老闆好有福氣,拜在了顧三道人的門下。那應該還是幾十年前的事吧!”
黃金榮“嗯!”了一聲,“對!就是顧三道人了。我師傅顧三道人生性不講禮法,也是個開過山門的山主。我拜在他名下的時候也沒開過香堂,但顧三道人收我爲徒的時候,阿文的師傅陳英士見到了,大字輩的董驊也見到了。這可不是假的。阿文,英士先生跟你提起過吧!”
龍邵文趕忙點頭,“是啊!提過,提過。”
杜月笙見二人擡出來三個死人來演戲,叫人無處對質。想:“也虧你龍邵文能想出來顧三道人,顧三道人收徒無數,不拘禮法,誰都知道顧三道人收徒弟不喜歡對外宣揚。而顧三道人的徒弟也個個謹從師命,個個低調,從不對外宣揚,黃老闆認顧三道人爲師,倒也能說的過去……”他也不揭穿,只說,“既然黃老闆不是空子,那就約個時間,把大家叫到這裡說明白了就好,省得有人總抓着這件事不放。”
“是要說明白,觸那,不然總有人以爲抓老子的小辮子,月笙,你就替我約他們過來講明白吧!到時候阿文自然會出面給我作證。”
杜月笙雖不是黃金榮的徒弟,但好歹也是黃金榮的門生,黃金榮要是空子,那杜月笙的臉上也不好看,在這件事情上,杜月笙不希望黃金榮下不了臺,既然黃金榮擡出顧三道人這個死人當師傅,又搬出陳其美和董驊另外兩個死人作證,別人雖然仍舊懷疑,可也說不出什麼了。他想,“此事能如此了結最好。”
過了幾日,杜月笙和龍邵文約了幾位“大”字輩的前輩和“通”字輩的頭臉人物,到了黃府、黃金榮擡出了顧三道人,果真無人再有疑義。人們雖然不信,但也拿不出證據來證明黃金榮不是顧三道人的徒弟,再加上黃金榮讓龍邵文假借陳其美之言作證,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沒人追究了。只有張嘯林還低聲罵罵咧咧的,仍舊不服氣。黃金榮看在眼裡,心中頓時雪亮。留住了杜月笙,讓杜月笙警告張嘯林說:以後別在我面前再搞花樣,不然我黃金榮就對他不客氣了……”杜月笙聞言只能苦笑,事後並沒把黃金榮的話轉告張嘯林。
黃金榮的身份問題,始終也還有人抓着不放,一年後,黃金榮到底是給張仁奎送了名帖,成了青幫通字輩,與龍邵文成了兄弟,龍邵文也就在玩笑間對黃金榮改了稱呼,稱黃金榮爲“金榮阿哥”。
又過了一個月,杜月笙撈出了葉青和。龍邵文知他是個人才,剛從監獄出來又無事可做,託關係安排他去了公共租界禁菸局的緝私運輸課任職。
葉青和精通洋文,善於交際,到了緝私運輸課後如魚得水,駕輕就熟。很快就成了龍邵文的得力干將,龍升的土船一到,葉青和組織接貨、發貨,中轉、販運,乾的是有聲有色。龍邵文見葉青和熟門熟路,乾脆就把龍升託付給他。一來給自己騰出空閒;二來正好考驗一下葉青和獨自應付局面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