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說蕭伯納虛僞呢?
因爲蕭伯納的言行不一致,他口口聲聲理解和尊重,但在看待中國的問題上,既沒有深入的理解,也沒有給予足夠的尊重。
周赫煊剛開始還在忍耐,可忍着忍着,就忍無可忍了。
十月中旬,衆人來到南京。
常凱申親自接待了阿瑟·亨德森和蕭伯納兩人,並陪同他們參觀南京的歷史遺蹟。第二天上午,兩人分別前往中央軍校和中央大學演講,公開表態支持中國抗日,獲得師生們的一致擁護。
晚上,英國駐華公使蘭普森,也設宴款待了他們。隔日,蘭普森夫人舉辦文化沙龍,專門邀請蕭伯納參加,而阿瑟·亨德森則到南京的各個政府部門考察。
阿瑟·亨德森表現得極爲正常,他是堅定的漸進社會主義者。說穿了,就是資本主義改良派,跟中華民國的政治體制沒有衝突,再加上他英國前外交大臣的身份,成爲常凱申的座上賓毫無障礙。
阿瑟·亨德森對參加文化活動不感興趣,他熱衷於跟中國的政客交。同樣的,中國文化界也對阿瑟·亨德森不感興趣,各種活動都懶得邀請他。
只有蕭伯納,每天拜訪者絡繹不絕,洋人貴婦們也對這老頭兒極爲青睞。
蘭普森夫人舉辦的那場文化沙龍,因爲有蕭伯納在,各國駐華公使夫人都興致勃勃的來參加。宋美齡自然不放過這次機會,打扮得雍容華貴,早早就來到英國駐華公使的官邸。
受邀的中國文化界名人只有三個,除了周赫煊外,還有蔡元培和林語堂。
林語堂其實沒資格進入英國駐華公使夫人的法眼,但他極度崇拜蕭伯納,並拍馬屁把蕭伯納拍得很舒服。蕭伯納把林語堂視爲中國小兄弟,特地讓蘭普森夫人給林語堂發了邀請函。
周赫煊帶着費雯麗來到公使官邸,正好碰到坐黃包車而來的蔡元培。
蔡元培打招呼道:“明誠,好久不見!”
“你好,孑民先生。”周赫煊笑着握手。
蔡元培突然低聲說:“明誠,我和孫夫人、魯迅、楊杏佛等人正在籌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民權同盟的宗旨是爭取民權、反對獨裁、積極抗日,你有沒有興趣加入?”
周赫煊笑道:“我再考慮考慮。”
所以說常凱申的統治不得人心呢,當年北伐的時候,蔡元培認爲只有國黨才能救中國,積極幫助常凱申策劃清黨,不知屠殺了多少進步人士。而僅僅只過了幾年,蔡元培的思想就迅速轉變,開始反對常凱申玩獨裁,並且積極參與營救受迫害的政治犯,其中包括許多共黨——比如楊x慧、丁玲等人。
“這種事情還需要考慮?”蔡元培頗爲不滿。
周赫煊只能說:“那好吧,我同意加入。”
“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屬於愛國組織——姑且稱之爲“民權同盟”,並非大家耳熟能詳的那個“民盟”,後者的全稱是“中國民主同盟”。
顧名思義,“民權同盟”的核心主張就是保障民權,並視常凱申的統治爲法西斯政權。正因如此,擔任總幹事的楊杏佛,明年就要死於國黨特務的暗殺。而擔任主席的孫夫人,以及擔任副主席的蔡元培,他們之所以能活得好好的,是因爲兩人影響力太大,常凱申不敢輕易下手除掉。
蔡元培聽到周赫煊同意加入,頓時喜道:“我們的民權同盟,又添一員大將矣!”
周赫煊笑道:“我可不是什麼大將,頂多算搖旗吶喊的小嘍囉。”
蔡元培高興過後,才指着費雯麗問:“明誠,這就是你的那位英國紅顏知己?”
周赫煊笑了笑,介紹說:“瑪麗,這位是蔡元培先生,中國著名的教育家。”
“你好,蔡先生。”費雯麗問候道。
“你好,很高興認識你,美麗的小姐。”蔡元培說着流利的英語。
費雯麗這些天過得不錯,因爲一直跟在周赫煊身邊,不管是洋人還是中國人,都對她禮遇有加。而且費雯麗發現,中國人真的好厲害,隨便遇到一個都會說英語,並不像傳說中那樣屬於野蠻落後的國度。
就在此時,林語堂也來了,笑道:“兩位先生怎麼不進去?躲在這裡說悄悄話呢。”
“玉堂也來啦,”蔡元培樂道,“我剛剛發展了一位同志,明誠也願意加入民權同盟。”
林語堂笑着說:“那我們的隊伍又壯大了。”
好嘛,林語堂也是民權同盟的發起者之一。只不過他喜歡小資情調,並不怎麼管事,對民權同盟的具體事務也不咋熱衷。
幾人聯袂而入,蘭普森夫人熱情迎接,並親自端來咖啡招呼他們坐下。
蔡元培問:“公使先生呢?”
蘭普森夫人笑道:“他去陪同亨德森先生了。”
現任英國駐華公使蘭普森,屬於非常傳統的英國外交官。
當東北爆發九一八事變之後,常凱申積極向英美列強求助,蘭普森的回覆是:“希望中國不要以(日本)撤兵爲交涉條件。”常凱申得到這個回覆,在日記中表達了自己的心情——“甚爲駭異”。
而當中國想要確定對xi藏主權的時候,蘭普森建議英國政府直接無視,英國政府採納了這種建議,導致中國關於xi藏的主權問題多年來懸而未決。
站在中國人的角度,英國現任駐華公使蘭普森,是個非常非常討厭的傢伙。偏偏這個傢伙還是中國通,坑起中國來熟門熟路,並非那種盲目自大的外交官。
客廳裡的賓客越來越多,宋美齡穿着一身旗袍出現,引來洋人貴婦的嘖嘖讚歎。
蕭伯納來得最遲,並瞬間成爲全場焦點,隨便說幾句話就逗得衆人哈哈大笑,林語堂坐在旁邊一個勁兒拍馬屁。
不知不覺間,沙龍的話題從英國戲劇談到中國戲劇,蕭伯納不加掩飾地說:“這幾天來,我觀看了許多中國戲劇,有京劇、徽劇、崑曲等等。說實話,中國戲劇還停留在中世紀階段,內容和表現形式都已經過時了。英國戲劇在100年前也是這樣,但經過一系列改革,英國戲劇跟上了時代變化,中國戲劇無疑也需要改革。”
周赫煊問道:“內容還是形式上的改革?”
“內容和形式都需要改革。”蕭伯納說。
周赫煊笑道:“中國戲劇在形式上已經發展成熟,每個劇種都有自己的表演體系。至於內容改革確實需要,中國的戲劇家也在嘗試,需要更貼合時代氣息才行。”
蕭伯納說:“不不不,形式也需要改革。中國戲劇的表演方式太過陳舊,就像中國的文化一樣陳舊。在這個方面,我前幾天曾跟魯迅、林語堂兩位先生討論過。我認爲,中國現在毫無文化可言,一切都在追尋西方腳步,還處於粗糙模仿的階段。中國學者很少有自己的思想,總是試圖迎合西方,學又學得不像,這就很尷尬了。”
蔡元培默然,蕭伯納的話雖然不好聽,但也說中了現在中國文化界的現狀。
林語堂附和道:“蕭伯納先生所言極是,中國學者確實需要更進一步。我們落後西方世界太多,恐怕需要幾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來追趕。”
蕭伯納笑道:“當然,周先生是個例外,他在多個領域都有開創性的研究。不過我認爲,周先生的優秀,正是因爲他從小生活在西方,他的思想其實是西式的,跟中國文化毫無關係。我一直都把周先生看做西方人,而不是一箇中國人。”
蕭伯納的眼光很準,周赫煊的很多思維習慣確實是西式的。不過周赫煊卻不認可,他認爲自己屬於現代思想,而不是西式思想,當即笑道:“蕭伯納先生,你說錯了。我的許多行爲習慣確實屬於西式,但我的核心價值觀卻是中式的,中國的傳統文化觀念早就根植在我的血液中。”
“中國的傳統文化?那都是早已落伍東西,”蕭伯納不屑道,“中國文化對現代人類文明的進步沒有任何貢獻。”
蔡元培超級憤怒,但又找不到理由反駁。你可以說什麼四大發明,但那都是老古董,人家講的是現代文化成就,中國有哪一項不是在追尋西方腳步?
周赫煊冷笑道:“現代西方文化是什麼?殘酷掠奪的殖民文化,還是奴役剝削的工業文化?”
蕭伯納笑指着周赫煊:“周,你在偷換概念。你明知道我說的是科學、醫學、教育學、經濟學這種專業領域,卻要偷換泛文化的概念來反駁我。這不是爭論,而是詭辯。”
這傢伙的腦瓜子太靈光了,周赫煊瞬間語塞,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駁。
突然,周赫煊笑道:“蕭伯納先生,你也在詭辯啊。你用所有列強國家來代替西方,再用西方整體來貶低中國,哪有這樣做比較的?如今的西方文明,是無數西方國家共同努力的結果,而非哪一國、哪一個民族特有的貢獻。英國可以對抗全世界嗎?不能。中國能夠對抗整個西方嗎?也不能。你這不是爭論,而是歧視,一種白人對黃種人的歧視!你必須收回你剛纔的話,否則我跟你絕交!”
蕭伯納一愣,突然覺得周赫煊說的好有道理,他確實是在玩種族歧視。
林語堂若有所思,蔡元培面帶微笑,宋美齡饒有興致地看着男人們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