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凌嘯醒了。對於昏迷,凌嘯可不陌生,他以前患過消化道出血的病,也曾休克過十幾分鍾,他知道昏迷過去就像是無夢的睡眠。所以,凌嘯這次清醒時,並不記得和想起太多,只是感覺身上皮膚很痛,還有的就是對現在的環境充滿迷惘。
這是一個不高的房間,如果硬是要加上形容詞的話,那可以說是一個破破爛爛的房間。松樹糙木做成的樑檁柱,兩塊破木板加栓加軸便是房門,一尺來高的門檻,泥巴雜茅草糊成的牆壁,牆壁上挖了個見方的洞,那肯定是窗子,這一點從洞口上用木棍支着草編的簾子可以猜到。窗右掛着一隻箭壺和一支長弓,弓底下則有些鍬鋤之類的農具豎靠在牆邊,其中一隻扁擔還斜壓在牀邊帳子上,而黑糊糊的帳子下,就是凌嘯現在躺着的牀了。這張牀古色古香,漆色寶氣,雕花刻鳥,與這個房間可謂格格不入,完全破壞了房主人的無產階級形象,當然牀上的破棉絮還是保持有艱苦樸素本色的。牀頭邊四棍一板的東西是謂幾,上邊一盞光線昏暗的油燈,邊上放着兩隻有幾個缺口的陶碗,一碗裡面盛滿藥湯,藥是中藥,凌嘯聞得出來,藥湯還是熱的,油燈光下,還有熱氣緩緩飄起。另一隻碗則是盛着些肉湯,碗下襬着兩隻竹筷。
凌嘯看得出來,屋主人也就是那個老者,把自己救了回來。他想起了老者的話,自己現在位置還是在湖北仙桃,可是年代卻是在清朝康熙年間。頓時傷心、悔恨、憤懣夾加, 這該死的老天!你把那些無牽無掛的傢伙一雷劈到了古代,讓他們建功立業,升官發財,娶妻納妾,咱可是從來沒有羨慕過、紅眼過、嫉妒過啊!你憑什麼把我凌嘯這有牽有掛的人弄到古代,讓我父母失去兒子,雲兒失去愛人?依着父母親倔強的個性,兒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他們一定是呼天搶地地痛哭,然後滿世界至死方休地尋找他的下落;而云兒這情深意重的女孩,恐怕會久久地沉浸在悲痛和傷心之中,處於絕望的等待之中。
神啊!救救我吧!凌嘯怔怔地看着油燈,感覺到自己的心好疼。他明白自己回去的機率是很小的,甚或是不存在的,正是因爲明白這一點,這一刻,他真希望父母能不長壽,雲兒能不專情,免得他們的痛苦太漫長,又渴望媽媽長期拜的神仙菩薩是真的存在,能聽到爸爸媽媽那泣血的呼兒聲,和雲兒痛不欲生的哀慟。
“小夥子,你醒啦!”門板開合,老者跨步進來了,滿臉都是喜悅。
被打斷了哀思,凌嘯看着老者,知恩知報的他想爬起身來對老者道謝,無奈一動之下,全身俱痛,只得開口道:“多謝老先生的救命之恩,凌嘯給您(衲)添麻煩了!”
老者呵呵一笑,幫凌嘯半坐起來,然後坐在牀頭,端過一隻陶碗道:“你叫凌嘯啊,算不得麼事!我這老頭子住在這低窪水垸裡,平日裡十天半月都見不到外人來,今天只不過碰巧把你揹回來而已,雷都劈不死,是你命不該絕啊!再說了,即使是救了你,菩薩也說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是老頭子我爲自己在修善業罷了,不要望心裡去。來來來,把這雀子湯喝了,可以補補身子啊。”
看着這善良的老人,接過雀子湯,凌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淚水卻立即像放閘之水涌了出來。多麼像那善良的爸爸媽媽啊!
老者溫言道:“小夥子!男兒有淚不輕彈!皮都焦了大半,疼是肯定地,但是男兒漢就是要心堅志剛!莫學那姨娘樣,來來來,先喝湯,養好身子骨再說事。”
凌嘯知道心中的苦楚是無法明言的,說出自己的遭遇既是駭人聽聞,又於事無補,加上自己也是飢腸碌碌了,於是抹去淚水,把雀子湯慢慢吃下。雀子湯肉鮮味美,凌嘯即使是滿腹哀傷,也吃得津津有味,老者滿臉欣慰地看着他吃湯,不由得緩緩嘆息一聲。
吃完了湯,凌嘯再次向老者道謝,“多謝您(衲)了,我叫凌嘯,不知道老人家怎麼稱呼啊?”
老者笑道:“伢你就不用客氣了,老頭子是罪餘之人,和我那老婆子從湖南逃到此處,偷生殘喘二十年,雖說去年蒙太皇太后老佛爺的壽誕之恩得以赦免,可是卻也無顏說出祖宗姓氏,免得祖宗蒙羞啊!你就稱我格爾楞大叔吧!”
“格爾楞大叔?”凌嘯一楞,“您(衲)莫非是少數民族?”
這下輪到格爾楞大叔一楞了,“什麼是少數民族?哦-你是說我是哪個族的是吧?呵呵,不錯!我是滿族人,你呢?小夥子。”
凌嘯當然是漢族了,可是他卻脫口而出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族的,我從小就是孤兒,連爹孃的面都沒有見過,怎麼知道自己是哪一族的人啊。”凌嘯雖然還沒有就回到過去一事定下心來,可是銷售經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素質告訴他,說自己是漢族肯定沒好處。再說了,眼前大叔是清朝的國族,即使善良無比,誰又知道他對漢族有否偏見呢?所以爲保險起見,他毫不猶豫地編着謊話。再說了,他來自二十一世紀,滿漢一家皆是中華兒女,不管說自己哪一族都沒有心理障礙。“我還沒懂事起,就被人從家裡拐走了,賣到沙湖凌家做兒子養,可惜才過了兩年,凌家夫人生了個少爺,我就成了伴讀小書童了。前些時候沙湖鬧瘟疫,人死了不少,凌家也遭了災,老爺不幸去世了。夫人怕再留在沙湖會染上疫病,就帶着少爺往岳陽投親去了,臨走時說不要我了,給了我一兩銀子就把我丟下了。我琢磨着老大不小了,跟少爺也讀了些書,想到武昌去找地方謀生。前天卻在趕路途中遭了雷劈,幸虧大叔您(衲)相救,不然就成了孤魂野鬼了!”
“哦!原來是這樣,你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啊。我孩兒如果還活着的話,也差不多和你一樣大了。”格爾楞大叔哀傷地道,“我老伴身子骨不好,常年臥牀,我常常抓到些水蛇給她調理身子,積了些蛇油,等下給你抹上,蛇油治療燒傷是最有效的了。你先休息吧,要是不嫌棄我這裡簡陋,就安心在這裡養病吧!我要去看看老伴了。”
水蛇油果然是燒傷良藥,隨着凌嘯身上的灼傷慢慢地結疤換皮,日子也一天天地過去了。這些天都是格爾楞大叔在細心地照顧他,一來二去,凌嘯也從大叔口中知道了一些大叔的經歷。
原來現在是康熙三十四年農曆八月,格爾楞大叔是滿洲鑲藍旗人,今年五十一歲,而並非六十歲左右,凌嘯知道這時代的生活很苦,人們的外貌總是顯老些,象自己就被大叔以爲只有十八九歲,和他已死去的兒子差不多大呢。康熙十三年三藩之亂時,格爾楞在大將趙良棟麾下任遊擊將軍,由陝西入湘與吳三桂的叛軍在岳陽作戰,戰事陷入膠着狀態。當時軍中缺糧,趙良棟派格爾楞率領一千人,到武昌城運糧至軍中。等到格爾楞大叔運糧回到軍中,趙良棟軍已經取得一次小捷,雖然殺敵不多,卻俘虜了大量的僞官及家屬。當時朝廷有個不成文的慣例,對於投靠吳逆的漢族官員殺無赦。趙良棟麾下軍隊中有八旗兵和漢軍綠營之分,殺僞官一般都是由滿族軍官來執行,格爾楞大叔被派來行刑。可是他在僞官罪犯中發現了一個曾經與他家由大恩的人,這個人曾經在多爾滾的刀下救過格爾楞的父親。格爾楞信奉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但是救這人已經非常困難,他得知這個犯官有個女兒也被俘虜,即將被殺,他立即去求趙良棟饒恩人之女一命。趙良棟本是漢軍旗人,怕別人說他袒護漢人,決計不肯放人,萬般無奈之下,大叔連夜單槍匹馬劫走恩人之女,棄官遠走漢沔一帶。由於漢沔一帶北有漢江南臨長江,經常水災連年,人口流動遷徙頻繁,便於隱匿身份,大叔便和恩人之女在這裡住了下來,隱姓埋名,並結爲夫婦。
兩年後,他們生下了一個兒子,可惜不到一歲就因爲天花死去,而他的妻子悲傷之下,也感染上疫病,雖然撿回一條命,卻只能臥牀修養。這一臥就是十幾年。大叔其實還是很想念家鄉的,他對自己讓家族蒙羞,還是很內疚的。滿族漢子最是注重榮譽,想到滿族中並不顯赫且開始中落的家族,這回肯定更會因爲自己被人瞧不起,他就覺得自己罪孽不小。今年鎮上傳來消息,說太皇太后壽誕,朝廷大赦天下,格爾楞大叔本想回去看看,爲祖宗燒柱香,雖然不奢望能獲得家族裡的諒解,但好歹可以稍安己心。然而,想到妻子臥病在牀,兒子孤墳悽悽,於是就死了這份心,老老實實地在此守妻護墳。
聽了格爾楞大叔的故事,凌嘯肅然起敬,被深深地震撼了,這是一個恩怨分明的漢子,一個情深義重的男人,一個滿腔慈愛的父親。想起自己對他的欺騙,聽到他訴說妻子的賢惠和兒子的可愛,他再也躺不住了,堅持要爬下牀來,跪在大叔的腳下,道:“凌嘯拜大叔之賜,得以活命,大恩不言謝!他日若有機會,定要好好報答二老!”大叔卻依然淳樸地說是舉手之勞。凌嘯對大叔的敬意更深了。
躺在牀上的這些日子,凌嘯開始總是怨天尤人,憎恨老天爺,擔心着母親和雲兒的悲痛,甚至無數次從夢裡驚醒。夢裡雲兒的巧然鄢笑,媽媽的絮絮嘮叨,父親的諄諄教導,總在凌嘯淚溼的枕巾邊滑過,那醒來後的牽掛和絕望,甚至讓他產生不可抑制的幻想:自己雷裡來,也許可以從雷裡回去,於是他盼望着下雨打雷,期望自己能再次中獎。
終於有一天,秋雨磅礴雷閃漫天。他踉踉蹌蹌地不顧大叔阻攔衝出房子,一道閃電如願而至。
可惜的是雷神的準頭差了點,沒有劈到他的身上。
感謝老天爺!
凌嘯在罵了老天爺一個月,問候了幾乎所有女性菩薩,仙女之後,終於在心裡說了句表揚的話。
因爲他看到被雷劈到的豬圈裡,火光中躺着一頭豬,烤熟的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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