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又來。過了年以後,六年級的寒假也就結束了,再開學的時候,我轉了學,轉到哪兒了呢?
西村,這時候的西村,教六年級畢業班的班主任是我舅舅,也就是我母親的哥哥。我舅舅屬於是高中學歷,雖然高中沒畢業,又會寫毛筆字,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把他給耽誤了,可能成就不止是個扎紙人的。當時,舅舅在他們村算是高學歷的文化人了,他們村的村長專門請他到他們學校教畢業班的。
我舅舅也沒啥教學經驗,不過就是再不濟,也比我們學校那個初中都沒畢業的黃毛丫頭強,他們學校的數學老師呢,是什麼師範學校畢業的正規教師,很嚴厲的一個年輕的……現在叫我來說,當時她是個還沒結婚的年輕小女孩兒,也就二十歲出頭,不過在那時候的我眼裡,她已經是個成熟的老女人了,又嚴厲又刻薄。
我舅舅和這個年輕的女數學老師呢,給我小學生涯的最後半年,留下了特別恐怖的夢魘,簡直就是人間煉獄。他們的教學模式,那就是魔鬼式的、煉獄式的,開學半個月,一口氣把教科書通通教完了,緊接着,那煉獄就來了,每天除了做題就是背誦,除了背誦就是做題,我的親孃呀,一天十節課,上午五節,下午五節,哪裡還有啥自習課?哪裡還能偷偷在課堂上唱“一剪梅”?
他們那裡的學生似乎早就適應了,我不適應,就好像一下子從天堂跌進了地獄,丁點兒都趕不上他們的學習節奏跟進度,可以說他們全班最笨的大笨蛋都比我強。
當時的每一天都是忍着餓做題,憋着尿上課,中午的時候,數學老師端着飯碗看着我們做題,當然了,等數學老師端着飯碗看我們做題的時候,班裡也就剩下沒幾個人了,剩下的全是大笨蛋,包括我在內,我覺得我不是大笨蛋,只是跟不上節奏。
下午,一直到晚上七八點,我舅舅又端着飯碗看着我們背課文,有時候是寫那什麼讀後感,我就感覺我舅舅有點兒糊塗,課文只要背得不流利,稍一停頓,一擺手,回去接着背,背熟了再來,想撒尿,憋着,沒有窘迫感,你們就不知道好好兒學,就跟過去的私塾似的,就差拿戒尺抽了。
同樣的一篇讀後感,別人寫好了通過了,回家了,其他同學拿着他的原封不動抄上一份,那同學也給通過,也回家了,等我再抄一次,沒通過,回去再寫,咋就這麼大差距呢,我就感覺我舅舅的文革時候給人打傻了,糊塗了。
六年級那後半年,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咋熬過來的,反正我就記得我那時候學會憋尿了。當時把我折騰的,連想胡慧慧跟唱《一剪梅》的空都沒了。
好不容易,六年級終於熬完了,跟着就是暑假,說真的,我不記得那年暑假我都幹了些啥,或許那煉獄式的學校真給我留下啥陰影,都快導致我失憶了。
當時,只記得暑假快過完的時候,父親帶我到幾個初中學校報名考試了,不過成績都不怎麼理想,主要是我寫的那字又大又醜,沒一個學校肯收我。父母呢,又不想我到西村那個最差勁兒的對口兒中學上。一時間,我去哪兒上初中成了我們家一大難題。
眼看着快開學的時候,王思河來找父親,他說他給強順找到一家廠礦的子弟學校上初中,那裡教學質量雖然也不怎麼樣,不過比西村那個中學強的多,問我父親願不願意讓我到那個學校上學,父親一聽,就點頭答應了。
當時,連我在內總共去了四個,我,強順,小慶(張永慶),新建(李文金),我們全是同村的同班同學,都是從小玩到大的。
我記得當時好像已經是九年義務教育了,不過,不上對口學校到別的學校去,就得繳借讀費,我們每人每個學期還要繳二百塊錢的借讀費,一年也就是四百塊錢。
在這個廠礦子弟學校裡面,除了我們幾個,全都是市民子弟,這些孩子們打一出生下來就有個旱澇保收的金飯碗,比我們土裡刨食兒的可要高上一等,我們到了那裡被他們看不起是很正常的,特別是我們幾個還都穿着補丁衣服、母親做的千層底黑布鞋,上個體育課,連個像樣兒的球鞋都沒有,老師就告訴我們,沒球鞋不能上體育課。
就是在那一刻,我才意識到被人看不起是個啥滋味兒,被人鄙視補丁衣裳是個啥滋味兒,回家以後呀,我就纏着我媽,跟我媽說,以後我再也不穿補丁衣裳了,再也不穿補丁衣裳了……
在那個子弟學校裡面,我們四個就像四個野孩子,總是玩一些讓那些孩子們接受不了的遊戲,他們用手打籃球,我們是用腳踢的,他們用腳踢足球,我們是撲上去搶的,在我們學校的時候,條件簡陋,學校就一個足球,誰搶着誰玩兒,到了人家那裡,這惡習還是改不了。每天呢,手上臉上都是髒兮兮的,人家全都是乾乾淨淨的,我敢肯定,他們肯定沒玩兒過尿泥跟屎殼郎。俺們從糞堆底下把屎殼郎用水澆出以後還燒來吃呢。
不過,他們那學校裡的女生長得確實比我們農村學校的漂亮,臉長的白,衣服穿的好,還有過去那種市民們獨有的優越氣質。
只是,那些女生長的再好再驚豔,對我來說,一點兒感覺都沒有,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我那心裡邊兒呀,就癡戀着胡慧慧一個,我當時那同桌也是個女的,也不知道哪一點兒跟胡慧慧長的有幾分神似,所以我總拿她望梅止渴。
我對那些女生沒感覺,不代表強順他們三個沒感覺,小慶就很沒我們農村人節操的喜歡上了我們班的班花。你也不想想,咱是啥檔次,小時候玩尿泥玩屎殼郎的,人家小時候玩兒的啥、吃的啥?見過餅乾長啥樣兒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雖然小慶那模樣長的還不錯,不像個癩蛤蟆,不過我當時就是這麼認爲的。別說我這是自卑,我這是頭腦清醒,認清了現實。
他們這裡的女生,明顯比我們農村的開放很多,而且個個兒早熟,小慶喜歡那班花的事兒,沒能逃過班裡女生的眼睛,也不知道啥時候,全班的女生都知道了。於是,女生們就跟逗傻子似的,總是逗他,這小子還不識逗,一逗臉就紅,總是引得一羣女生很放蕩的哈哈大笑。
可能在小慶看來那是一種幸福,不過在我看來,那一種赤裸裸的戲弄與羞辱。
下面我要講的這段經歷,就跟小慶喜歡上的這班花有關係,這個班花的名字,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李芳,這是個真名,這個女生我不怕用她的真名,因爲她現在活着沒活着都還不一定。當時,剛好流行一首歌劉春波唱的《小芳》,怎麼唱來着,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長的好看又善良。這李芳小名也叫小芳,小慶對她的迷戀,可能也有這層關係,可惜這李芳不是大辮子,具體啥模樣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她是披肩發、皮膚很白、長的跟電影明星似的,特別有氣質,對了,想起來了,跟那電視劇明星劉亦菲有幾分相似。
這個李芳不但有吸引男生的魅力,也很吸引女生,女生們都是以她爲中心的,她穿啥衣服,那些女生就叫家裡人也給她們買啥衣服,她梳啥髮型,其他女生也跟着她梳啥髮型,引領着全班女生的時尚潮流。
班裡那些女生們,不光調戲小慶,乏味的時候也過來調戲我。有一次,幾個女生過來對我說,李芳誇你了,說你的英文字母寫的很好看,我心說,去你們親孃的吧,誰不知道我的字寫的又大又醜。
在我眼裡,誰漂亮都沒有胡慧慧漂亮!
後來,好像是初一的下半學期吧,學校上起了夜校,每天晚上九點多才放學,我們那時候都是騎的大二八自行車,每天起早貪黑,騎幾十裡地去上學。學校這一上夜校,我們就捉襟見肘了,離家遠,路上車又多,晚上回家特別不安全。我們幾個人的父母呢,就在學校旁邊租了個小房子給我們四個住。
那小房子裡面除了有水有電之外,沒一樣兒好的,狹小陰暗,而且破舊不堪,不光我們,附近很多人家都跟我們住的房子一模一樣,住在裡面的這些人還全是市民,都是他們那個廠礦裡的工人。
一住進那破舊低矮的小房子裡,設身處地以後,我才發現,這些所謂的“市民”,也不過是外表光鮮,他們的生活其實也不怎麼樣。整個兒這一帶,放眼看過去就跟個貧民窟似的,低矮的房子一家挨着一家,而且還是臉對臉、門對門,兩排一組兩排一組,昨天做夢我還夢見那裡了呢,有些房子上面還搭着石棉瓦,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兩排房子中間,只有一條不到兩米寬的過道,過道里煤球、垃圾、自行車,堆的是亂七八糟,住在裡面都叫人透不過氣。晚上睡覺的時候,隔壁咳嗽一聲都聽的清清楚楚,有時候半夜醒來,還能聽見男女的粗重喘息聲,大半夜的不睡覺還這麼擾民。
想想,這些“市民”也夠可悲的,我真懷疑他們是咋生出那麼漂亮水靈的女兒的。
上了一段夜校以後,學校又不讓上了,可能覺着沒啥效果吧,浪費資源勞民傷財。不過我們住的那小房子房租已經交過了,又不給退,只能接着住。
當時是夏天,我們那小房子裡連個電扇都沒有,跟蒸籠似的。就因爲熱,都睡不着,小慶就拉着我們可着這一帶瞎轉悠,那班花李芳的家也住在這一片兒,小慶就希望瞎轉悠的時候能遇上她,在我看來,這孩子真是病入膏肓了。
在我們所住的兩排房最外面的一間,就算是衚衕口兒吧,住着一個小老頭兒,這老頭兒當時已經退休了,五十多歲,沒兒沒女,老光棍一個。
老頭兒個頭兒很低,下巴上還留着一把花白的山羊鬍,絕對的山羊鬍,十多公分長,那時候留山羊鬍的人已經很少見了,這老頭兒算是一個另類,而且這人跟他的鬍子一樣猥瑣。有時候,我就跟小慶開玩笑說,這老頭兒長的咋這麼像你大也呢,你大也不就是個“恨天高”嘛。
小慶總是很不高興地說,你大也。
這一天傍晚,我們都還沒吃飯,小慶又拉着我們出來轉悠了,轉悠一圈兒,幾個人到外面大路上的小吃攤買了幾個水煎包,一邊吃,一邊接着在這片貧民區裡瞎轉悠,就在這時候,小慶突然用他那捏過水煎包的油指頭捅了我一下,歡呼雀躍似的說道:“快看快看,李芳!”
瞎貓撞死耗子,真給他撞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