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奧斯特里亞的安貝利空軍基地是個完全開放的機場,幾乎可以堪比低谷時期的底特律城。任何傭兵都可以隨便找一處自己喜歡的機庫、停機位或者其他空間擺放自己的戰鬥機,不管他是否在同袍會註冊、也不管他的身份如何。只需將位置佔住,自然會有政府的管理、稅收、檢疫以及所有掛牌單位找上門,這就是昆斯蘭州的規矩。
上次大戰造成的損失讓這個地區幾乎倒退了三十年,動亂的局勢和一籌莫展的經濟狀況讓形勢還在不斷惡化。居民最需要的是秩序與治安,但這需要錢。人民已經爲戰爭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大部分人唯一的財產就是自己的頭顱和一雙手而已。
逐漸地,手中擁有武器、報酬豐厚的自由僱傭兵成爲了各地區政府爭搶的對象。要控制他們很簡單,如果誰不願意按照規則玩,只需要在任務發佈欄提交幹掉此人的申請即可,自有其他人羣起而攻之。
兵卒居然成了盤剝對象,這也是甲午年戰後的奇景。
珂洛伊站在候機樓二層,透過淺綠色的玻璃看着遠處三五成堆的僱傭兵飛行員,不知道是否得把他們稱作勞動人民。無論如何,他們承擔着戰後金融活動的重要一環。不然,那些發了戰爭財的人要怎麼再把錢吐出來呢。機場上轟鳴依舊,現在早就沒有人遵守“跑道上不能同時有兩架飛機”的規定。尤其是安貝利空軍基地這種擁有長跑道的機場,更是成爲了政府的搖錢樹。眼看着一架kc-30加油機還在跑道上減速,另一架灰褐色的rf-111c“土豚”重型偵察轟炸機就迫不及待地進入跑道。兩側窄而細長的可變後掠翼緩緩展開到最大位置,如同灰烏鴉張開了翅膀,羽毛般的後退襟翼完全舒展開,隨時準備騰空而起。前方的kc-30開始扭動巨大的身軀準備拐入滑行道,尚未離開跑道,另一端的rf-111c便已經開始咆哮,兩臺發動機怒吼着,釋放出全部的推力。在這股巨大的力量推動下,這隻40噸重的鋼鐵灰鴉猛然前衝,速度迅速增加。跑道上同時出現兩架飛機,就有相撞的危險。可變後掠翼所賦予的巨大升力此時發揮了作用,它儘可能兜住所有經過的空氣,將這些亂竄的氣流全部化作自己騰空的力量。飛機在巨大的聲響中轟然而起,緩緩離地,擦着kc-30的垂直尾翼呼嘯遠去。
這種令人膽戰心驚的魯莽行爲在傭兵的世界早就習以爲常,大家的理由全都一樣,那就是“趕時間”。對於傭兵來說時間就是金錢、金錢就是生命。至少對於那些沒有加入保安公司的自由傭兵來說,現實就是那麼殘酷。
“那是‘鍊墜’埃姆斯的飛機。”珂洛伊隨口說道,“他又要開始一天的勞作了。”
阿爾眯着眼,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能看清那個黑乎乎的東西是什麼,只好說:“是他嗎?可算走了。你怎麼知道是他?對了,泰勒小姐,你今天可把我耍得暈頭轉向。你的推理簡直沒治了!你知道在我來之前,社裡的人是怎麼說你的。我還以爲只是他們隨便編造的,但是到目前爲止我可真是領教了,所有的事情你都能未卜先知,可是我聽你分析卻覺得都很簡單。可是自己想要試試,卻又……”
阿爾經歷了一整天的事情,興奮異常,話說得停不住口。
“那些人是怎麼說我的?”珂洛伊突然打斷了阿爾的話,“那些整天躲在國內舒舒服服地吹空調的老爺們,準是覺得戰爭離他們太遠了。他們怎麼說的?你給我說出來。”
“呃,”阿爾發覺自己說錯了話,“他們說你很厲害。”
“說我怎麼厲害?把原話告訴我。”
“他們說,覺得你,有點太古怪。”
“我古怪?”
“他們說女記者不應該是這個樣子。”阿爾真是有些後悔,他覺得自己好不容易跟泰勒小姐的關係進展了一些,現在恐怕又要從零開始。
“呿,我知道他們要什麼樣的女記者。他們要的是‘胸懷寬廣’、‘性格奔放’,他們要女記者像站街一樣去吸引被採訪對象。他們還說什麼?”
“我想實際上他們是在誇獎你,比如說泰勒小姐簡直是馬普爾小姐和黑**娜塔莉亞的結合體。我當時沒明白,但現在知道了,他們在說你一半是大偵探、另一半是動作女俠。當然,動作女俠那一半我還沒看到。”阿爾紅着臉說。
“不是的,阿爾,他們不是這個意思。”珂洛伊搖了搖頭,轉過身準備走去電子顯示屏看看航班信息,“你沒聽到他們說的下一句,‘用推理逮住男人的心、用力量把心扯出來’。我聽到過。”她聳聳肩。
“不,泰勒小姐。”阿爾追了上去,他鼓起勇氣說道,“我不那麼看。我是聽到了他們這樣說,纔來追隨您的。現在看來確實名不虛傳,你們英國人就是有推理的天才,和我所聽說的一樣。您出衆的準確推理和永不倦怠的執着完全超乎常人。”
珂洛伊轉過身,看着阿爾因爲激動而漲紅的臉,雀斑更加突出了,喜劇感也在加強。這名年輕實習記者的眼睛是淺藍色的,和蒙擊不同。如果說蒙擊的雙眼瞳孔像宇宙一樣,不知道到底包含了多少東西;而阿爾的瞳孔就像淺淺的小水池,像是某種小動物的眼睛。
不得不承認,這段時間以來,阿爾讓自己的生活增加了一些色彩。
心情仍然是緊張的,大腦中還是不時出現那個世界上頭號自大的大壞蛋蒙擊的身影。如果說這樣的思念是一種病症,阿爾至少讓自己的病情沒有繼續惡化。
她想了想,眼睛呆呆地出神。
阿爾看不出泰勒小姐心中在想什麼,只是覺得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很少這樣目光呆滯。
“走,阿爾,去看看我們的飛機是不是該起飛了。也許下一站的弗朗西航校,會有什麼有意思的新聞。”珂洛伊感到心中有一股不安的陰影,她意識到有某種東西闖進來擾亂了自己的心境。自己剛纔爲什麼要這樣比喻,如果對蒙擊的思念是一種病症,她寧願病情越重越好,直到承受不住也無所謂。畢竟,這是她第一個完全看不透的男人,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充滿了對未知探索的樂趣,永遠都不膩煩。他還活着,我要找到他,找回那段生活。
而至於阿爾,他只是個大男孩。
珂洛伊有點覺得他就像個玩具似的。
阿爾正在探頭探腦,向遠處眺望電子信息顯示屏:“我想輪到我們的飛機還有一段時間。”他轉過頭來,“泰勒小姐,我知道您可能覺得我有點煩,但是
是就當做拯救一個深陷自己的好奇與愚蠢之中的小生靈。趁着我們的飛機離起飛還有一段時間,把你關於鍊墜埃姆斯的預言告訴我,我把這些可全都記得,你怎麼知道他給我們的信息是假的。您給我留下的未解之謎已經越來越多,我快要承受不來了。”
珂洛伊輕輕掩口,噗嗤笑了起來。面前的阿爾真的好像在虔誠地向她禱告。她說道:“阿爾,說真的,你總是這樣毫無保留地誇獎,是真心的嗎?”
“當然,我發誓。”
“那好。我不得不說,你如果總是這樣想,會埋沒你自己的能力。你這樣的依賴習慣會阻礙自己的思考。實話實說,那些所謂未卜先知都只是基於作爲記者的一些基本要求,觀察細緻、學會分析與排除、勤做記錄,我只是先將結果說出來而已,但是分析過程沒什麼可說的。即便說出來,你也會覺得很簡單,甚至很愚蠢。”
“比如?泰勒小姐,比如說鍊墜埃姆斯,你怎麼知道他呢?他又是誰?”阿爾滿臉期待地看着珂洛伊。這個年輕小夥子倒是少數很喜歡聽珂洛伊講述自己分析過程的人。她被糾纏不過,便對自己稍稍投降了一些,再次耍弄耍弄阿爾怎麼說也是一件開心的事:“好。你知道,阿爾,如果一個人總是連自己日常的飯碗都要租給別人用,你會怎麼想。就拿剛纔埃姆斯的rf-111c來說。”
“你怎麼知道剛纔是埃姆斯的飛機。”
“我第一次看到在機身註冊編號下面有那麼多租賃和歸還標記的戰鬥機。”
“租賃?戰鬥機可以租?”
“當然,傭兵不就是租命的戰士,戰鬥機當然也可以。現在傭兵的日子不好過,手中的兵器決定了他們的地位和收入,這也是他們最重要的謀生工具。但他們的工作場所是殺戮場,兵器的狀況決定的不僅是飯碗,更是他們的生死。但是有的傭兵會把自己的兵器暫時租出去,尤其是戰機。畢竟僱傭兵中很少有人能負擔得起戰鬥機這種昂貴又脆弱的兵器。但實際上出租兵器是得不償失的,而且航空作戰任務風險極高,很可能自己的飛機租出去就連人帶機報銷了。就算飛機還了回來,這可是一種非常精密的設備,別人怎麼用你可不知道,萬一有故障自己不知情,豈不要賠了小命。就像汽車一樣,別人用過總是不順手。但埃姆斯卻反覆出租自己的戰鬥機,自己只承擔照相偵察這種幾乎無風險的任務。”
“但是,你怎麼知道那架飛機就是他的,也許是他從別人那裡買來就那樣了。”
“剛纔我們一起去查的傭兵任務登記表啊,那上面的機型註冊編號和歸屬寫的很明白。”“原來是這樣,那他聽上去膽小又貪錢。”“也不能那麼說,至少不是很磊落。但這只是一種推測,可以說毫無價值。人不可貌相。”珂洛伊笑着說,她喜歡看阿爾這副一臉認真的樣子,“其實在那架rf-111c機身上還有很多這種習慣痕跡都能說明這一點,但是有再多也沒用,我們不能僅憑外表就給別人貼標籤。那樣很愚蠢。”
阿爾看着珂洛伊,急切地等她說出最關鍵的部分。
“阿爾,記住,記者總是得回頭看。在我們剛一離開,鍊墜埃姆斯就開始打電話,這個舉動非常令人奇怪;而他給我們電話和姓名的時候,沒有查號碼,脫口而出,這也很可疑。”珂洛伊此時慢慢陷入了自己的思考,將自己的推理過程直接說了出來,“但是,埃姆斯、或者僱用他的人,不可能提前知道我們就會去找他。那麼只有一個可能……”
“什麼?”阿爾瞪大了眼睛。
“奧斯特里亞存在着一個巨大的網絡、或者某種組織,他們人數很多,而且正在策劃着巨大的行動。只有這個可能,才能解釋過去發生的所有事情。”
“某種組織?巨大的行動?”阿爾開始覺得聽珂洛伊分析,自己會陷入更大的謎團。
“是的……現在的問題是,事態會有多嚴重。”珂洛伊說到這裡,忽然望着窗外出神。“怎麼了?”阿爾也往窗外看去。這個時候,安貝利空軍基地的一角忽然間熄了燈,在燈火明亮的外場像個黑洞那麼顯眼。黑暗之中,一輛重型mck卡車緩緩駛進停機坪。卡車後面拖着兩個長長的託板,每塊託板下密密麻麻排着數不清的輪子。兩個託板共同支起一個鋼筋支架,就好像兩個平板車之間架起一座鋼結構橋,橋中央掉掛着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蒙着布什麼也看不清,但隱約能辨認出來是長卵形。以這種方式運輸,這個卵形物的重量非同小可。夜太黑。珂洛伊覺得那個巨蛋之中散發着某種能量,就好像其中有個魔鬼正等待着破殼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