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嘶鳴的血鴉厲嘯聲,幾乎將狂風的聲音都全然壓下。
夜空中這般尖銳的啼鳴響徹天際,孫青巖的面容上寫滿了驚詫,隨之產生的便是憤怒,他迎着風怒吼道:“飛羽盟一直以來俠名示人,可暗地裡居然豢養血鴉這等喪盡天良的兇物,你們究竟想幹什麼!”
只是他的話面對着眼前的一切,實在是太微弱了,雖然他的話語中飽含着憤慨和難以置信,但面對着漫天無盡的厲嘯,一個人的聲音幾乎低沉得無法聽聞,他難以相信飛羽盟作爲江湖中新晉崛起的新銳門派,一直以來以守信、仁義之名廣佈天下,暗地裡居然有這等行徑。
而眼前的矮胖子也不再隱瞞,仰天長笑道:“對付你這等魔道敗類,只憑仁義二字如何可行?世人皆知,我們飛羽盟今日,是除魔衛道!這一鎮之人,盡皆與魔道暗通款曲,皆是魔道潛伏的惡徒,今日被我們飛羽盟撞見,拼盡全力,方纔將你們全數擊殺,日後江湖,只會知道我們捕殺了魔道的惡徒青辰,還有這數百惡徒!你們所有人,都不會帶着今夜的經歷活到天明!”
言辭之中,猖狂意味已是難以遏制,說罷,口中一聲高呼,漫天血鴉似是得了指示,嘶鳴聲驟然撕扯着天空,山洪一般朝着山下疾衝而去,孫青巖長出一口氣,雙手在空中如同無骨一般橫臂一甩,登時數十道青色光芒如同流星一般迎了上去。
細觀之下,每一道光芒竟都是一枚細小的鐵菱,不知是何質地竟呈現出湛青色的光輝,望之確似星辰光芒,鐵菱湛青色的光輝與那漫天窮兇極惡的赤紅色飛羽撞在一處,好似黑風衝銀河,登時此起彼伏響起血鴉痛苦的悲鳴,空中撲簌簌地便有血鴉屍體不斷掉落,顯然是被鐵菱一擊致命而亡,墨止躲在密林之中,只聽得身後“撲通”一聲,轉身望去,居然是一隻血鴉屍體,原來這鐵菱正正戳在血鴉胸口,如今近處得見,纔看到這兇戾飛禽果然生得可怖至極。
這血鴉約有尋常烏鴉兩隻大小,雙翅展開幾乎有常人一條臂膀那般寬窄,渾身黑羽扎刺如同鋼針,黑羽之下是粗糙暗褐色的皮膚,透過粗大的毛孔似乎向外慢慢滲着濃稠而又腥臭的氣息,令人聞之慾嘔,更滲人的是,血鴉雙眸圓瞪,瞳孔全然一片血紅,即使沒了生命痕跡,眼神中仍透着貪婪與飢餓神態,實是令人心生懼意。
但墨止卻也無暇多想,全副心神望着此刻矗立山崖,有若戰神一般的孫青巖,又或者說,曾經的兇星青辰。
只見孫青巖手法疾如閃電,雙手此刻如化千隻萬隻,鐵菱亦源源不斷地半空中投擲而去,墨止原來只知道這位青巖叔善於暗器打穴之術,卻未曾想到魔道兇星之一的青辰當年正是靠着暗器綿密迅捷而名震江湖,七十二路摘星手據說可在轉瞬之間擲出近百枚銳利鐵菱,攻勢之下幾乎可以全角度覆蓋戰局。
而如今孫青巖已是霍儘自身諸般手段,鐵菱之勢兇悍無匹,暗器之道,原本首重突襲,本來在野外空曠處是極好的出手機會,但如今面對這滿天的兇悍血鴉,卻是更似螳臂當車一般,星星點點的鐵菱光芒就像是一隻弱小的手死死託舉着沉沉壓下的黑色雲頂,面對着眼前成羣血鴉仍是力有未逮。
不多時,血鴉終於穿過鐵菱薄弱的圍擋,像是掙脫鐵籠束縛般衝下了瓏山,化作一股赤黑色的腥臭風暴,直撲烏袖鎮而去。孫青岩心中暗暗大呼不妙,但此刻已是再無他法,自己也幾乎陷身在這一片被貪婪與暴虐支配着的風暴中,當下立時策動輕功身法,身形跳脫之下,他當年在魔道十四凶星之中,最善偷襲暗殺之術,自身輕功也有頗佳造詣,此番雖是力求在鴉羣之中得以自保,但血鴉乃是兇戾異種,喙尖似槍,爪利如刀,孫青巖縱然左右閃身避退,仍是在肩頭、手臂上不免掛彩,血鴉狂風急雨般的羣攻讓他步法再快也無力全心進攻,手中暗器攻勢由是大減,不得不抽身急退,孫青巖如今時隔多年再顯露身手,比之自己當年全盛之時雖已是不如,但仍可稱得上江湖一流,但此刻額頭上也已冒出涔涔冷汗,除卻自身躲避攻勢,更是擔心身後烏袖鎮的安危。
而正在此刻,矮胖子身影已是在不知不覺間閃至身側,利爪重重轟在孫青巖腰間,孫青巖登時悶哼一聲便朝着一旁摔去,想來這一式力道沉重,孫青巖連連向後倒飛數丈方纔停下。
矮胖子口中呼號一聲,似是喝令止步一般,血鴉也不上前撕咬,孫青巖腰腹之間一陣劇痛在身體中炸開,喉頭一甜便吐出一口鮮血,心知已是受了內傷,再難挪動半分。
矮胖子緩步上前,笑着說道:“我聽說,當初在三石樑,祖鴻和尚未能將你們全數殲滅,但你們也各自傷了經脈,渾身功力被廢掉大半,但你如今竟還能有這般功力,還說不是練了無厭訣上的武功?你如今若是說了,那鎮子上的人,或許還能活下幾人,若是說晚了,可就一個都剩不下了。”
他這話說得極有自信,若是論天下對血鴉這等兇物的瞭解,這矮胖子可是極有自信。而孫青巖此刻雖面如金紙,卻也滿懷不屑,冷笑着說道:“你們徒有俠名,實則手段陰毒,若說我們是什麼魔道,不如先看看你們這自詡正道的衛道之士是個什麼成色!我還是那句話,無厭訣早已化作齏粉,世上再無這本秘籍,你們也不必再動什麼歪腦筋了,我今日縱然保護不了闔鎮百姓性命,今日與你同歸於盡,我也足慰平生!”
說罷,也不等矮胖子再做反應,雙掌運盡平生氣力便朝着對手胸膛打去,這一掌力灌全身,足有開碑碎石之力,但此刻他身受重傷,行動本就緩慢,方纔暗器猛攻之下雙臂也早已痠麻,此刻速度不過稍稍遲滯,便被矮胖子抓住破綻閃身避過,掌勁只看看蹭到胖子胸前衣衫,但剛猛勁道仍是將衣衫摩擦之處乾淨利落地削了下來,那矮胖子冷笑一聲道:“好身手啊!”
說罷,利爪轟然抓在孫青巖雙臂之上,爪上勁力猛增,只聽得咔吧一聲脆響,孫青巖雙臂臂骨竟被生生抓斷,至此再無迴旋抵抗之力。
劇烈的痛感在孫青巖的身體中來回疾衝,疼得他頭上汗出如雨,但他生性堅韌頑強,雖痛入骨髓,仍不吭一聲,雙目幾欲崩血,直瞪着眼前敵手,矮胖子點了點頭,說道:“也算你有點骨氣,也罷,你是一代人傑,我今日,給你一個痛快!”說着,一對手爪勁力凝聚,仔細觀之,這對枯槁的爪子竟隱隱透出血紅顏色,當頭便欲劈下。
“實在是噁心至極。”狂風呼號之下,一聲憊懶之音自身後緩緩傳來,矮胖子聞聽之下心中爲爲之一驚,這聲話語並不響亮,卻莫名壓下漫天風吼鳥鳴,徑直傳入耳中。
從來高手傳聲入密,往往以內力策動,聲震百里之下振聾發聵,而此刻發聲之人,語音懶散,全無勁道,可聲音竟是穿透重重雜音傳入耳中,這番身手卻是他從未想象過的境界所在,但此刻他殺念已定,絕不願退,心中只道這一擊之下,便是絕頂高手親臨,亦難以阻止,爪下仍是轟然重擊而下。
只不過這石破天驚的一擊竟是在半空中戛然而止,矮胖子目光緩緩移向身側,卻見有一人身影,不知是施展何等絕世身法,已來到了身邊,將自己這一擊攻勢,全然攥在了手中,任憑自己霍盡一身氣力,只覺那人手掌好似銅澆鐵鑄一般,絲毫掙脫不得,而眼前人身影飄忽似是宿醉未醒,他心中念頭急轉,將天下數得上的高手俠士迅速回想,也未曾想到有誰是這般憊懶。然而孫青巖看到此人面容,卻是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躲在密林中的墨止見到此人,也不禁心中大大寬慰,口中忍不住叫到:
“沐川叔!”
矮胖子雖不解這所謂的沐川叔究竟是誰,他身處狂風中心自然也聽不到墨止那聲歡呼,但心中已然知曉這必定是孫青巖的援手,當即怒喝道:“飛羽盟在此地屠魔,這人便是惡名昭彰的兇星青辰!你若是不想成爲魔道同黨,早早退去!否則大爺我將你算作魔道一併誅滅了!”
豈料那人似是渾然沒有理會他,只是對孫青巖淡淡地說道:“我早跟你說過,隱姓埋名不是個辦法,你看,髒東西摸上門了吧。”
說罷,隨手一揚,那矮胖子竟直如一堆破爛包袱一般被直直地甩了開去,皮球一般徑直飛出數丈方纔堪堪定住身影,這一下他被摔得七葷八素,眼前金星四起看不真切,但心中卻已看出,眼前這人功力之高只怕十個自己綁在一起都比之不得。
隨着他緩緩起身,眼前之人也逐漸看得愈發清晰,只見眼前之人身材高大,着一身粗布衣衫,早已被漿洗得發白,單就這一身穿着打扮看上去,不過是個尋常農夫打扮,甚至更多幾分落拓邋遢,頭髮胡亂地紮在頭頂,年紀看着無論如何也不過三十幾歲的模樣,卻滿面微須頗感滄桑,雙眸之間一片渾濁,似是宿醉未醒的醉漢尋不到路一樣,似乎連走路都搖搖晃晃,細觀之下此人腰間還懸着一顆碩大的朱漆酒葫蘆,一番打扮可說全無威壓可言,若是天下有哪個高手是這般模樣,實是難以想象。
但他轉念一想,方纔只是稍顯身手便已讓自己吃了大虧,想來必定是可獨步武林的風華人物,然而這等年紀能有這般功力修爲,矮胖子心中實是難以想到江湖中哪裡有這般人物,而那人也並未理睬眼前敵人,一把將孫青巖扶了起來,一臉嫌棄地說道:“去和墨小子待着去。”孫青巖無奈地搖了搖頭,似是要說什麼,卻又閉了嘴,似乎對此人身手極爲放心,也不再猶豫,便走進了一旁的林木之中。
墨止一見青巖叔走了進來,連忙上前扶着坐下,問道:“青巖叔,你方纔要對沐川叔說什麼?”
孫青巖此刻雖得保性命,卻也受創極重,頭上冷汗仍在不斷地淌下,他堅持着說道:“本想告訴他此人底細,但以沈沐川的能耐,知不知曉,也沒什麼緊要。”
墨止此刻心念大亂,尤其見到血鴉侵入鎮子,心念父母安危,便說道:“那些怪鳥飛到鎮子裡去了,我必須要回去找到爹爹孃親!”說罷便要跑回鎮子,而孫青巖知他少年性急,只得低聲說道:“少東家,此刻決然不可,眼前此人功力頗高,你若是亂跑只怕先折了自己性命!鎮子上情形如何你着急也沒用,鏢局裡尚有鏢師守衛,只希望他們能抵擋住一時片刻吧。”
饒是如此訴說,以孫青巖的見識,如何能不知這等兇戾的飛禽哪裡是尋常鏢師抵擋得住的?如今這樣說,不過是要穩住墨止心態,以免他自己先陷入危局罷了,兩害相權,只可先取其輕。
而那似是宿醉未醒之人,名字便是沈沐川了,他望着孫青巖緩步行入林中,心中也稍稍放心,然而風聲乍緊之處,一隻利爪已是再度攻上直取心口。
沈沐川“嘖”了一聲,身形向後稍稍一退已是讓過利爪之威,分毫之間拿捏得恰到好處,矮胖子一擊落空,當即橫爪平揮再度朝着沈沐川左肩扣去,沈沐川手上掌勢一掰一扣,當即便將矮胖子手腕制住。
沈沐川淡然地說道:“我知道你,你是飛羽盟的堂主孟展,我告訴你,我這話只與你說一遍,你先把你帶的那堆臭烏鴉散了,若晚了半分,要你一身武功白練。”
說罷,也不待孟展回話,手中稍一運勁,孟展只覺腕骨幾乎要被折斷,實力上恍如天塹一般的差距讓孟展根本無暇多想,當即口中一聲長嘯,墨止只聽得那嘶吼的鳴叫聲由遠及近再度衝回山巔,卻是山下血鴉再度集結直衝上天際,孟展口中再呼嘯數聲,血鴉羣登時化作四散。
孟展被沈沐川抓得痛極,咬着牙惡狠狠地說道:“血鴉已散了,你究竟是誰,還不快將我放開!”
沈沐川點了點頭,“哦”了一聲,手上勁力一吐,咔吧一聲,孟展手腕腕骨立時便被捏得粉碎,孟展劇痛攻心,哇地便叫了出來,捂住手腕疼得滿地打滾,沈沐川只是冷眼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片刻前還凶神惡煞的孟展此刻淪爲這般狼狽。
墨止看在眼中,只覺心中一陣暢快,心道:惡有惡報,沐川叔便是你們這等惡人最大的懲戒!”
孟展喘着粗氣從地面上站起身子,怒吼道:“你不是說,只要我驅散血鴉,你便不再爲難與我!”
沈沐川點頭笑道:“是啊,我這不是把你放下來了嗎?我若是真想爲難你,我應當是這樣。”
說罷徑直單掌欺身,閃電也似地將孟展另一隻手也握在手中,反手一翻,一股巨力將孟展另一隻腕骨亦直接掰斷。
墨止心道:“那矮胖子一身武功皆在那一雙爪子上,此刻將他手腕折斷,無異於廢了他武功,真是妙極!想來江湖中仍是有公道在的,沐川叔這般行俠仗義之人當也不在少數,正好剋制飛羽盟這班惡人!”
孟展仰天痛呼,痛楚之大令他蜷縮成球滿地打滾,心中的惱怒、不甘、恐懼像是潮水一樣撞擊着他僅剩的理性,他大口喘着氣,朝後不斷地爬行,口中叫道:“你協助魔道,你協助魔道!我一定秉明盟主,將你們全部殺光!殺光!”
沈沐川聽罷,思索了一下,一步追了上去,一腳踩在孟展那臃腫粗壯的腳腕上,淡然地說道:“你不提,我差點忘了,你們那個什麼鳥盟,沽名釣譽也就罷了,背地裡這般行事,你們那個盟主,是叫做束羽對吧,你回去告訴他,等我把手上的事情告一段落,我親自上門和他講講道理,你讓他好好練武,等我找上門去,可別被我三兩下揍得和你一般,當然,你怎麼回去,這個要你自己想法子了,哦對了,你去告訴束羽,我的名字,叫做沈沐川。”
說罷,腳上再一發力,竟將孟展腿骨亦踩斷一根,孟展如此劇痛攻心,當即連半點聲響也發不出便昏死過去,再不省人事,沈沐川望着眼前這個滿面慘白的矮胖子,搖了搖頭,轉身說道:“你們兩個也快出來吧,我都搞定了。”
孫青巖與墨止自密林中走出,此刻夜色已濃,血鴉被驅散之後,狂風也漸漸停息,孫青巖面容也憔悴不堪,滿面愁容地說道:“還好你及時趕到了,我猜到了墨公一定會聯絡你的。”
沈沐川長嘆一聲,說道:“我們還是快回鎮子,方纔我雖制住孟展,讓他散了血鴉,但血鴉種東西性子兇惡嗜血肉,肯定危害到了鎮子,希望死傷不要太大爲好吧。”
墨止想到鎮子上的鄰里和父母,心中不由得大爲擔心,當即說道:“那我們快快下山去!”
孫青巖苦笑說道:“我此刻身負重傷......只怕難以支撐山路崎嶇,你與沐川快快下山,我在此地等待,待你們下山探查清楚,再回來接我,那孟展此刻被沐川打成廢人,也對我再無威脅了。”
沈沐川略作思忖,說道:“那便聽你的,你回到林子裡躲着,飛羽盟既然行此惡事,必定不會只派一名堂主帶着些許兇物前來,只怕還有後招,你萬萬照顧好自己,我一早便回來接你。”
二人商定,也不待墨止吭聲,沈沐川便一把將他提在腋下,如同裹着一件行李一般縱身朝着山下疾奔而去,望着二人遠去,孫青巖不知爲何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但旋即氣血一陣激盪,忍不住咳嗽了數聲,自顧自地念叨着:“這一下子也不知道何時能痊癒,我這兩條胳膊呦......”一邊說着一邊返身回到了密林之中。
話說沈沐川脅下夾着墨止,也不耽誤發足急行,身法之快竟仍不在孫青巖之下,墨止被他顛得一陣噁心,眼前景物也是上下顛簸着朝後退去,但他心知如今形勢危機,即便再難受也不曾呼喊半聲。
沈沐川自也無暇顧及他如何感受,只是一股勁朝着鎮子上疾馳,轉瞬之間二人便下了瓏山,還未及回到鎮子,便聞到一股沖天的血腥氣和一股燒焦的腥臭味道,二人心中同時騰起一陣不祥的預感,遠遠地已望見鎮子泛起陣陣黑煙,慘嚎痛哭的聲音也愈發清晰。
沈沐川足下勁力更快,二人來到鎮口,眼前景象令見多識廣的沈沐川也不免觸目驚心,只見眼前的烏袖鎮早已滿目瘡痍,如同經歷了一陣颶風襲擊一般殘破,街巷殘毀,民房倒塌,更有無數屍身被撕扯得遍地都是,鮮血混合着肉與臟器散落了一地,散發着熱氣和腥臭,更有衆多傷者捂着汩汩冒血的傷口躺在地面上慘嚎連連,鎮子恍若地獄現世一般可怖。
墨止雖跟着走鏢,但曾幾何時見過這般場景?當即哇地一聲便乾嘔了起來,但饒是如此,他仍是盡力忍住心中恐懼與胃中翻涌着的噁心感,盡力朝着家中鏢局跑去,他此刻心中一片空白,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去預測,也不去回想,他希望此刻自己心智全無,是一具只知奔跑的行屍走肉,這樣那些恐怖的畫面便不會在自己腦海中出現,他拼盡全力朝家中跑着。
身旁沈沐川一言不發,因爲他此刻也是一陣膽寒,他原本料想着,自己制住孟展頗爲及時,傷亡應該並不大,但他卻未及料到血鴉的破壞力竟達到如此地步,他心中後悔憤恨也水漲船高,此刻他恨不得將那孟展活活剮了才泄恨,但此刻他心知自己最大的職責並非鬥狠,一路下來都未曾見到墨崧舟或者鏢局鏢師協助處理局面,這讓他進一步擔憂起墨家的處境,二人轉過拐角,終於見到了墨家鏢局的門楣,或者說,那曾經可以被稱之爲門楣的地方。
如果說,烏袖鎮此刻就像是被狂怒的風暴踐踏過後的廢墟,那麼墨家鏢局毫無疑問應當是處在風暴核心的位置,曾經氣勢煊赫的偌大鏢局,此刻只剩下一片殘垣斷壁,整個建築的房頂幾乎被全數掀翻,曾經的院落如今只剩下幾道牆壁還堅持着尚未倒下,磚瓦散亂地堆積在地面上如同一座小山。
墨止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時之間喉嚨就如同被懾住一般發不出聲音,他不知道該如何去尋找瓦礫下的父母,也不知道父母此刻究竟是否還活着,或者說,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只不過此刻他不願相信而已。
當即發瘋一般衝上前去,徒手將一塊塊磚瓦搬開,沈沐川卻尚未急於過去幫忙,只是仔細地望着眼前的廢墟,他也難以相信,上次來到烏袖鎮時,這裡依舊是一片超脫於世俗之外如同桃花源一般靜謐美好的所在,豈能料到數年之後再度回來,此地竟已成了這般破敗之相,他與墨家淵源頗深,與墨崧舟亦是私交甚篤的忘年之交,他望着眼前景象,心知這絕無可能是單單百餘隻血鴉便能做到的事情,能將一座恢弘鏢局徹底掀翻,這絕對有高手在其中參與,且此人身手絕不弱於方纔的矮胖子孟展,甚至遠遠高於那矮胖孟展。
但此刻的他卻也並無太多辦法,只能四處糾集人手一同將鏢局殘骸一點點搬開,只求能夠在萬事灰暗之中尋得一絲生機,此時墨止雙手皆已被銳利的磚瓦殘片割破,鮮血流了滿手一片殷紅,但他卻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只是自顧自地瘋狂搬開眼前似乎數也數不清的磚瓦碎石,隨着四周來幫忙的倖存者越來越多,也終於從廢墟之中見到更多觸目驚心的景象,最先被挖掘出來的,是鏢局二十七名正牌鏢師,隨後便是墨家家僕八人,這些人散落在廢墟的各處,挖掘到時早已死去。
此刻夜幕已經過去,但天色始終灰濛濛的,不知是雲層過於灰暗,還是烏袖鎮的滾滾黑煙遮蓋住了日頭,隨着挖掘漸漸深入,墨止的雙手顫抖得便愈發厲害,他跪在鏢局的廢墟上,拼盡渾身力氣,搬運着一塊塊殘骸,身後的沈沐川緩緩走了過來,拍了拍墨止的肩膀,輕聲說道:
“墨公夫婦在北面的廢墟里,隨我來吧。”
墨止充耳不聞,像是殭屍一樣重複着搬運的動作。
沈沐川輕嘆了一聲,滿面戚容,他注視着眼前的少年,在極度的悲傷中顫抖的身體,那盡力忍耐着的哭泣,墨止的動作從機械地搬運,漸漸慢了下來,直至最終停止,抽泣的聲音衝破忍耐的限制,直至化爲嚎啕大哭,痛徹心扉的哭喊盤旋在烏袖鎮的上方,在這一夜遭逢劫難的,豈止是墨家一族?無數家庭在這看似純良的夜裡被徹底改寫了命運,失去了孩子的老人,喪失了丈夫的妻子,沒有了父母的孩子,這一切都來得過於突然,這是一場猝不及防的噩夢,墨止的身軀在一陣劇烈地抖動之後,頹然地倒在廢墟之上,沈沐川搶身上前,少年沉沉地倒在懷中,沈沐川面色比天色更沉,注視着少年蒼白憔悴的面容,似乎一夜之間,這個少年也蒼老了許多。
墨止睜開眼睛,眼前的房間燃着母親最喜歡的薰香,是一股木質獨有的芬芳氣息,安靜而又悠長,就像是母親一直以來溫婉如玉的性格一般美好。
同時飄進鼻腔的,還有一股溼潤的香味,是母親熬的白粥的香氣,墨止只是稍稍判斷,便知曉這白粥之中必定還加了些百合,百合粥一向是母親的最愛,其實父親早些年並不喜歡百合的口感,但架不住母親再三勸告百合對於入冬便會微咳的父親身體有益,多年來始終不間斷,父親也終於愛上了這碗百合粥,每次走鏢回來,父親必定會喝上幾碗,母親多年來也養成了百合制乾的習慣,以備着父親每次回家可以喝到這等溫暖的味道。
然而墨止此刻雖安靜地躺在榻上,但他卻清楚,眼前的一切想來當是夢境。
然而他卻並不敢亂動,他害怕自己在夢境中貿然動作,會將眼前的一切像觸碰鏡花水月般驚醒打散,悲從中來,但卻流不出淚水,或許夢境之中並不存在淚水這種東西,又或許是夢境中的淚水只會在現實中流淌,無論如何,他的心像是被死命地揉搓着,這讓他感受到莫名地難過,母親看在眼中,只是安靜地說道:“止兒,過來喝粥。”
單單這一句言語,墨止卻絕不敢接話,他很清楚,自己此生再也沒辦法在現實中再次聽到母親這聲呼喚了,他翻身坐起,眼前的陽光自窗上的花紋折射成數道光束,投射在自己的面頰上,一陣溫暖,窗外是自家的庭院,春暖花開,鳥兒鳴叫甚是悅耳動聽,自己的父母如同往常的時光一樣,並排而坐,母親替父子二人乘好百合粥,氤氳着的熱氣縈繞在青瓷碗碟上,滲出點點蒸汽,墨止看着眼前嫺靜的母親與寬和的父親,他們的笑容似是比往常更加溫暖,墨止遲疑着,始終不敢亂動半分,最終,還是母親將粥碗向前推了一些,說道:“喝吧,能暖和一些是一些,我與你父親,今後怕是不能陪你了。”
墨止端着那盛滿粥的青瓷碗,雙手止不住地顫抖,他大聲哭泣,卻沒有淚水,而他的父母也不急於阻止兒子的哭泣,似乎也是想再看看孩子每一瞬的樣子。
墨崧舟伸出手,握住墨止顫抖的雙手,低聲溫柔地說道:“止兒,你需知道,這世上有許多的惡,但並不是所有的惡都需要以惡制惡,我們夫妻二人一生與人爲善,我和你的母親,也只希望你純善一生,平安健康,我們不需要你替我們去懲戒誰,你是我們二人延續的生命,我們希望你能好好的,保護好自己,只是這別離,來得太快了些......”母親也伸出手,將父子二人的手也緊緊握住,陣陣暖意傳遍墨止全身,母親的話語之中似有哽咽,說道:“止兒,孃親還沒準備好這一切......”
墨止看着眼前父母的面容,心中悽然,淚如雨下,然而隨着熱淚泉涌而出,一陣寒冷同時透體而出,周身溫暖似乎轉瞬之間消失不見,墨止猛地睜開雙眼,眼前的房間並未有絲毫變化,只是周身再無絲毫香氣,眼前又哪裡有陽光普照?
殘窗斷牆難擋早春寒風,灰暗的天幕也不知持續了幾日之久,墨止滿面皆是淚水,牀榻上也一片淚痕,他試圖從牀上坐起,卻驚覺身上全無半分力氣,只起了數寸便又癱倒下去,孫青巖連忙走上前,關切地說道:“少東家不急起身,你已昏迷了三日,只喝了些水,又時常夢中哭泣,此刻身子虛弱是正常現象,你稍等我去給你找些吃的。”
一旁的沈沐川將手中的酒葫蘆放下,大大咧咧地說道:“你兩條胳膊都綁着呢,你怎麼給他拿吃的?還不是得我去?”說罷甩着肩膀便走了出去。
墨止雖醒轉過來,但方纔夢境還在腦海之中縈繞,他淡淡地說道:“我的父母,葬在哪裡?”孫青巖聞聽,心中黯然,說道:“你先休息,其他的事情......”
墨止只是有氣無力地重複問道:“我的父母,葬在哪裡?”
孫青巖長嘆一聲,道:“鎮東處,瓏山紅玉林。”1
墨止用力地動了動腦袋,似是點點頭:“那裡風景很好,多謝青巖叔了。”
孫青巖擺了擺手,正要說話,沈沐川卻是揹着身子端進一隻食盒,還未開蓋,便覺一陣清香,沈沐川將盒蓋掀開,登時滿屋一陣香甜沁人心脾,裡面正是一碗棗泥核桃羹,孫青巖低聲對墨止說道:“我雙臂折斷,很多事情都是沐川親力親爲,這碗羹是他跑到靈渠城的酒樓替你帶回來的,真難爲他騎的那頭毛驢了。”
沈沐川回身道:“什麼毛驢,它可是神駒!下次可別再叫錯了,墨小子,起來喝羹,這對你恢復可是大有好處。”墨止心中悲慼,只是說道:“沐川叔,我不餓,我吃不下。”
沈沐川見他一臉頹廢,騷了騷頭,說道:“你不早點恢復,如何有力氣去拜祭你的父母?”
這話一出,墨止果然身軀皆爲之一顫,一日之前,這個少年還滿面稚氣,回到家還要同父母撒嬌,誰能想到,只是那一夜經歷,少年面容竟多了許多滄桑,他掙扎着想要坐起身子,但奈何身子綿軟無力,始終難以做到。
孫青巖欲要伸手扶住可惜雙臂皆被束縛,於是對沈沐川說道:“你幫着扶一把!”沈沐川搖了搖頭說道:“墨公的兒子,這點事情還是能做到的吧。”
墨止聞聽,深吸一口氣,拼盡渾身力氣,終於坐直了身子,一把將湯羹搶了過來,只一口便喝了個乾淨,隨即說道:“沐川叔,我想要去祭拜我的父母。”
沈沐川看他此刻心境悲苦,身體亦虛弱不堪,生怕他強行外出再受了涼生出其他病來,於是搖了搖頭說道:“你且先養好身子,待你痊癒之後,我自然帶你過去。”
墨止似乎對他這般說法也並不意外,只是繼續平淡地說道:“兩位叔叔,我想認真地開始修習武道,不知二位是否願意教我,我不可讓墨家鏢局斷送在我手中。”
沈孫二人對望一眼,二人如何不知少年此刻心中所想,只怕報仇之念更甚於重振鏢局之望,二人正待開口,忽地一聲脆響,竟是一塊斷磚從窗外徑直砸了上來,將窗櫺砸得粉碎,隨之而來的便是紛紛揚揚的怒罵之聲,三人正自疑惑,房門卻被直接打開,來者正是鏢局中僥倖得生的一名趟子手阿明,阿明見墨止已然醒轉,心中又喜又憂,說道:“少東家您可算醒了,您快來看看吧,外面的街坊都吵嚷着要叫我們關門走人呢!”
三人同時“啊”了一聲,孫青巖急問道:“要我們關門走人?這是爲何?”
阿明如實回道:“今日開始,鎮上突然流傳一種說法,說是由於我們常年走鏢四處殺伐,惹到了江湖上不得了的武林高手,這次怪鳥來襲,正是那武林高手前來報仇,若是我們離開鎮子......”
話到最後,眼見三人面色皆難看無比,阿明也便不再敢說了下去,孫青巖聽在耳中,只覺又是心涼,又是內疚,多年來墨家經營鏢局,乾的雖是險中求穩的營生,卻從不與人爲仇,墨崧舟多年來忠厚寬仁,反倒在江湖上廣有德名,墨家鏢局的名號在江南一帶也是叫得響的,且這烏袖鎮多年來錦緞買賣日益昌隆,墨家鏢局遠近貨運可說是出了大力,如今竟反被轟嚷着驅趕,如何心中不涼?
然而孫青巖卻也知曉,這番浩劫實是自己過去所致,自己魔道兇星的過往,以及與無厭訣千絲萬縷的聯繫,讓江湖宵小覬覦窺探,自己也是摘不乾淨的,墨氏夫婦亡故、鎮民死傷枕籍一直以來讓他心懷莫大歉仄,如今一時情急,卻也說不出道不出,他心知這種聲音被墨止停了只怕心寒更甚,但此刻墨止卻是低頭慘笑幾聲,說是笑聲,其中卻殊無歡喜之意,一股哀涼充斥其中。
墨止沉默半晌,擡頭說道:“兩位叔叔,請扶我起來,我要出去。”
孫青巖急忙說道:“不可,如今鎮上百姓不明所以,錯怪了墨家,你不可再去承擔這些過錯,若真要前去講明,也該我去!”
說罷,站起身子便要走出屋去,只是方纔起身,就被沈沐川按住肩頭,沈沐川雖默然不語,只是搖了搖頭,眼神之中神色頗爲堅毅,轉而將墨止從榻上扶了下來,墨止雖遭逢重大劫難,心痛已極,帶動身體也虛乏異常,但好在自幼好修武事,身體健壯,此刻強撐着穿上孝服,便朝着屋外鬧嚷處走去,沈沐川望着少年背影,眼神中滿是複雜神色,也不知此刻,他心中思索着些什麼。
孫青巖欲要上前阻止,沈沐川只是低聲說道:“墨小子有擔當,是好事。”說罷,輕輕拍了拍孫青巖肩膀,自己則跟着墨止走了出去。
此刻墨家鏢局正門處,已被百餘鎮民團團圍住,似乎當年墨家鏢局開業都未曾來如此多的鄰里前來迎賀,此刻吵吵嚷嚷地皆是些流言蜚語,更有甚者叫嚷着要墨家徹底搬離鎮上纔可得平安,墨家鏢局經歷這等浩劫,鏢師幾乎死傷殆盡,如今只剩下些許趟子手僥倖得以生還,此刻哪裡攔得住悠悠衆口?是以一時呵斥之聲滔天而起。
這樣的聲浪在墨止到來時,達到了高潮,污言穢語咒罵之聲不絕於耳,而墨止面容上除了一層淡淡的悲慼之外,居然並無過多訝意,與幾日前咋咋呼呼的樣子渾然不同了,他拱了拱手,朝鎮民深深一拜,鎮民一見他姿態這般低,更加認定這次血鴉之事必定與他有關,心中不禁想起失去的親眷,不由得怒從中來,喝罵之聲更甚方纔,似乎要將眼前的少年撕碎了才心安。
墨止幾次欲要開口講話,都被聲浪封住了話頭,沈沐川站在一旁,看了看眼前憤怒的民衆,長運內勁,開口便是一聲呼嘯,猛然之間將眼前聲浪盡數蓋過,好似天雷乍響一般,在場所有人耳中一陣嗡鳴,衆人被這呼嘯所懾,一時之間也不再吵鬧,反倒遁入一片沉寂。
墨止長嘆一聲,對着眼前這些見證他一步步成長的鄰里街坊再度拱了拱手,說道:“墨家鏢局自開鏢以來,家父所行之事,事事皆願鎮上鄰里富庶樂業,多年行走往來,與人爲善,未有恃強之心,但有扶弱之舉,天下事有萬千,並非只是因爲惡事拍門便可斷言門內所住之人必有惡行,我墨家如何在鎮中做人,大家也看在眼中,各位皆看着我長大,墨止秉承家學家願,仍願將自家鏢局重振聲威,可再爲鄰里做些事情,但若是各位街坊堅持認爲,我墨家在此地會招惹是非,我亦無可辯駁,我墨家當即離去,各位芳鄰,我墨家去留皆在各位一念之間,還望大家在今日日落之前給墨止一個答覆,無論結果如何,我墨家皆願欣然接受。”
說罷望了望衆人,心中淒涼豈是話語可描述清的,他平日雖嬉笑怒罵,但內心卻堅韌非常,此刻強忍淚水,對着眼前衆人再行一拜,轉身離去,沈沐川擡眼望向衆人,眉宇之間驟起鋒銳,彷彿告訴衆人莫要再來吵嚷,而後也隨着墨止回了內堂。
墨止轉過影壁,眼前金星直冒,腳下一滑便歪在一邊,沈沐川急忙搶了上來將墨止扶住,同時以掌抵其背心,精純內裡透掌而出,源源不斷地輸入到墨止體內,墨止眼前一陣迷濛之中,忽地感覺一陣融融暖意走遍全身,有一種說不出的舒適受用,同時一陣巨大的疲憊感忽然席捲而來,將他最後一點殘存的體力和意識也一同吞沒了去,轉瞬之間再度昏睡過去,彷彿方纔站在所有人面前說出那些話,耗盡了他所剩不多的所有氣力,他印象中最後看到的,是烏袖鎮灰濛濛的天空,似乎要下雨了,他很想再看看家鄉的晴天。
難道只可同富貴,不可共死生嗎?
多年的付出扶持,又算得上什麼?
墨止忍不住苦笑。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