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雲至,烏袖鎮的上空晚霞少得可憐,濃郁的雲層只有邊際可以見到些許殘紅顏色,稀薄的微光似是憐惜一般地照耀着這座殘破不堪的鏢局,儘管一日之前這裡還曾是全鎮最受人敬仰的所在,而如今卻是衆人擡眼鄙夷的風暴中心。
鎮民經過午後的狂熱之後,此刻鎮子上反倒陷入了良久的沉靜。時至此刻,手快些的人家已掛起了白布祭奠亡者,一片炊煙之下,飯食不知是爲生者果腹,還是爲亡者上路。
墨止面色木然地望了望眼前的一切,只覺烏袖鎮的一切此刻似乎遠在天際,再也難以企及,而這些鄰里街坊,曾經是自己遊歷在外最惦念的叔伯阿姨們,如今,他們卻鐵了心希望自己以及這座鏢局的離開,孫青巖想要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也化作一片啞然,他回首望了望身後這片廢墟,這裡曾經是他心中最溫暖的所在,如今殘垣斷壁仍像是一副令人難以置信的荒唐噩夢,墨止看到破碎的墨家招牌四散在廢墟各處,心中又是一陣苦痛。
沈沐川橫躺在馬車車頂,自顧自地仰天飲酒,沒人看得見他此刻的表情,也沒人知道此刻的他心中究竟想着些什麼,只是偶爾側過頭,看一看墨止爲每一位生還的鏢局夥計發送着遣散銀兩。
墨家鏢局多年來從不賒欠夥計半點工錢,凡是亡故者,墨止則是按照鏢局留存的家鄉記錄所在,將銀兩寄回亡者家中。做完這一切,長風吹起,四周塵土飛揚,墨止年少的面龐卻是古井無波,再度望了望鎮子上衆人生火做飯的場景,此刻似乎無人再願意回首顧念這座陪伴了鎮子興旺的鏢局,又或者,害怕由此染上厄運而無人敢再看一眼,墨止長嘆了一聲,回到馬車上,孫青巖此刻雙臂尚未痊癒,便也隨他一道坐在車廂中,曾經偌大的鏢局,此刻竟只剩下了三人,沈沐川自車頂翻身一躍便回了正前,吆喝一聲,長鞭在空中打了個空響,
“啪”地一聲,、在這寂靜之所迅速地迴音連綿,許多人一臉驚詫地跑了出來,生怕再有變故,卻見那代表着禍事的馬車已緩緩地朝鎮外走去,一衆鎮民在心中不由得大大放鬆,心中暗自慶幸禍事終於離去。
一行人自此便離了烏袖鎮這片破碎的故土,正式踏上前路,臨行前,沈沐川駕着車,帶上墨止來到瓏山山腳的紅玉林。
此地名副其實,每每到了花開時節,花紅成簇,晶瑩剔透煞是好看,遠遠望去如同紅玉匝地一般瑰麗,但偏偏此地路途並不甚好走,也許正是因此緣故,這般景緻才得以更好地保存。
然而以沈沐川的輕功功夫,自然是輕而易舉地便帶着墨止涉水而過,來到了這片樹林之中,只是此刻畢竟尚未到暖春時節,四下裡枝頭含苞未吐,一個個粉紅色的花苞掛在樹枝上十分玲瓏可愛,蘊含着勃勃生機,然而此刻,墨止眼前卻是立着一座孤墳,青石爲碑,上刻着墨家夫婦的名諱,自然便是墨崧舟夫婦的墳冢所在。
墨止安靜地跪在墳前,一跪便是一夜,孫青巖擔心墨止畢竟年級還小,這般久跪只怕不利於身體成長,幾次欲要上前搭起,都被沈沐川攔住,而墨止面對着眼前石碑孤墳,眼前看見的,竟是一對伉儷情深的中年夫婦,男的寬厚和善,女的溫婉賢淑,二人並肩而立,笑意暖融融地,墨止心中暗暗賭誓發願:“若有朝一日可得武藝傍身,必定斬盡天下江湖宵小邪祟,蕩清世間不平。”1
這般心語,帶着少年樸素的豪情俠義與血海家仇,然而墨止哪裡曉得,這世間萬千事,哪裡是一句邪祟便能辨別得清的?
只是他如今經歷尚淺薄太過,心中只道江湖之上快意恩仇,所謂正邪之分如今在他心中無比涇渭分明,少年便是這般跪着,只道是陪着父母,越久越好,但終究不能常伴於此,由是第二日清晨一早,墨止便步履蹣跚着從紅玉林中走了出來,沈孫二人見他一臉疲憊,但雙眼中堅定之色已非往日那個驕縱少爺可比,這二人皆看着墨止成長,如何能不疼愛?誰也不願墨止是從這種事情中成長起來,三人一時無話,最終,還是沈沐川輕聲道:“我們走吧。”墨止輕輕點了點頭,三人隨即才離去,墨止自出了紅玉林後,便再也沒有回頭再看哪怕一眼身後的景緻,似是決絕,也似是訣別。
若有朝一日,得三尺利劍,習一身武功,斬盡天下邪祟,蕩盡世間不平,如此之後,自當回到林中,常伴父母膝下。
這是墨止離開前,心中最後的一句話語。
三人駕車行了數日,在這期間,墨止似是全然失語一般,若是醒來,往往也是呆坐一旁,看不出絲毫喜樂哀懼,這讓沈孫二人一時之間也無法可想,其實墨止雖年少,且自幼父母寵愛,但自身並非倨傲之人,反而在學藝上頗爲謙恭,以至於各位鏢師都極愛帶墨止出行,因此墨止見識,比之於同齡孩童,更加廣闊,所思所想便也更加深遠,他這些時日思索的,卻是自己身邊的這位青巖叔。
“少東家......”正在此刻,孫青巖輕聲地開口,“我想跟你說一下......”
“青巖叔,我知道你要說些什麼。”墨止淡淡地說道,話語之間憔悴不堪,卻也並無任何情感波動,“你只告訴我,我的父母,知不知道你真實的身份,就是魔道的人。”
孫青巖上前來本就想要解釋此事,在心中早已盤算了無數遍此刻要說的話語,但此刻被墨止反問出來,一時之間居然反而不知如何作答,墨止聽他一時無話,也不多問,只是閉目歇息,並不是他故作姿態,而是對於他而言,無論是心境還是身體,都疲憊得不成樣子,好像所有的能量都在那一場浩劫中被消耗殆盡,然而他這番姿態反而令孫青巖更是不知從何說起,饒是當年天下爲之側目的魔道兇星,此刻竟也一時無話。
正在此時,沈沐川懶洋洋的聲音從廂外悠悠傳了進來:“墨公一生仗義疏財,江湖之上誰不知道啊。”
孫青巖聞聽似乎鬆了一口氣,隨即開口說道:“少東家,當年墨公夫婦的確是知曉我的身份的,當年他們看我走投無路,不忍相棄,便留我在鏢局中做了個鏢頭,我本以爲自聖......自那場正邪大戰之後,畢生須得逃避追殺,是墨公夫婦給了我十多年的平靜日子,我始終心懷感激,卻不想因此害得墨公一家陷入這等劫難之中,若是少東家不棄,我孫青巖願餘生守護少東家安全,若少東家不願再見我,我也不會強行留下。”
墨止聽他言辭懇切,心中一陣複雜情緒涌動,呼吸也沉重了起來。
的確,若不是孫青巖魔道身份,自己一家何至於到此地步?若是以此觀之,自己即便不該妄動恨念,但若是因此不再與他相見,也在情理之中,但回想起孫青巖一直對自己悉心教導,亦師亦友,那一夜更是一己之力阻擋血鴉多時,拼至臂骨斷折。
一念及此,墨止緩緩說道:“既然是我父母知曉,那我想,他們必定也清楚,把你留下可能出現的重重後果,我的心智遠遠不及我的父母那般清楚,但我卻知道,他們都願意冒險結交的,必定是江湖豪俊,至少,不會是外界傳言那般的魔道兇徒,若是青巖叔願意,還請繼續教導墨止一陣,只不過如今遣散了衆人之後,家中銀錢已是不多,二位叔叔,如今只怕墨家已發不出月例了。”說着臉上微微露出苦澀神情。
孫青巖聞聽墨止願意讓他留下,心中不免一陣暢然,哪裡在乎什麼月例銀錢,口中連連稱謝。
而沈沐川在廂外駕車,聽到此處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洪亮地說道:“我雖在你家鏢局掛名是個鏢頭,捫心自問這許多年來,何曾替你家鏢局走過哪怕一鏢?不曾爲你家掙來什麼銀子,如今我哪有臉再朝你要,我老沈這點臉還是要的,我這點酒錢,我自己出就夠了!墨小子你如今所要做的,便是養好身子,有我在,任他什麼門派前來,你也全然不需懼怕!”
如此一說,反倒激起墨止些許好奇心,對於沈沐川,他只知曉每年春暖花開,烏袖鎮自有春酒釀成,沈沐川必定會在這時節前後到來,每次必定帶些新奇禮物一同前來。
沈沐川此人樂天落拓,頗有江湖豪氣,每每能講些江湖軼事,說得頗爲生動驚險,與墨止十分對脾氣,故而墨止每年都極其盼望這位沐川叔的到來,但此人掛名鏢師,多年來幾乎從不爲鏢局走一單鏢,因此對他所知也並不深,每每詢問父母,墨崧舟夫婦二人似也不願多說,只是苦笑着讓墨止少去打聽,但言談之間可以看出,沈沐川與父母之間關係頗佳。
因此,墨止多年來對沈沐川的印象都只停留在一個好酒貪吃的大叔這一定位上,若非那夜沈沐川施展身手片刻間將孟展擊潰,墨止還不曾知曉沈沐川竟有這般武藝,若是真要比較起來,似乎連孫青巖都難以與之相比,方纔一句任他什麼門派前來都無需懼怕,更是傲氣蓬勃,但見孫青巖並未露出什麼異樣神色,心中盤算莫非沐川叔所說無懼天下門派,竟是實話?
想到此刻墨止反問道:“沐川叔,你所說的無需懼怕天下門派,可是真的?”沈沐川聽他如此問,只是哼了一聲,並不作答,孫青巖見墨止這些時間以來第一次主動開口,心中也頗感寬慰,心知此刻這位少東家或許終於心情好轉,連忙笑着說道:“你只怕還不知曉,老沈這人,可不是他表面的那般貪杯好吃,活脫脫一副登徒子的樣子。”
沈沐川聞聽,又是重重一哼。
孫青巖充耳不聞,轉而問道:“少東家,你可知天下會武麼?”
墨止年紀雖輕,但多年來一是久遊江南眼界開闊,二是熱心於江湖軼事極愛打聽,故而所知不少,但對於這天下會武,卻似乎只聽過些許傳聞,於是試探着說道:“曾有聽聞,似乎是天下武者若是自覺武藝紮實,便可參與的一場武學較技,只是似乎已經多年不曾辦過了,據說多年前曾經以此排定天下武學座次。”
孫青巖點點頭,說道:“少東家說對了一部分,天下會武當年的確面向天下所有武者,各大武林宗門亦會選出門中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參與,實是江湖中的一大盛事,但少東家你有一點說得並不對,天下武學座次並不以這會武結果而定。原因很簡單,江湖各大門派之中,掌門長老大多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俠客前輩,修爲深湛,遠勝年輕一輩,一般是不會再來下場參與競爭的,天下會武說是面向天下武者,其實本質則是選拔年輕一代武者中的翹楚人物以擴充所謂正道武林的後備力量,以求剋制聖......魔道勢力反撲。”
話及此處,沈沐川再度開口打斷:“說話藏頭露尾,什麼聖啊魔的,你樂意管你們那個勞什子道叫什麼便說什麼,老子懶得管。”
墨止自是聽不懂沈沐川所言何意,孫青巖卻是輕輕一笑,他與沈沐川原非同道中人,沈沐川曾師從玄門正宗御玄宗,而孫青巖則是魔道至高無上的兇星之列,這二人本該是互爲敵手,而如今二人卻成多年故交,因此對於所謂魔道與正道,這二人在稱呼上一直有所齟齬,這中間種種因由我們今日暫且壓下不表。
只是如今孫青巖只是笑着繼續說道:“不必管那酒鬼,我繼續與你說,天下會武既然選拔的皆是年輕翹楚,一般散人武者哪裡是那些宗門才俊的對手,而在天下衆多門派之中,實力最爲強勁的,毫無疑問便是那......御玄宗,而你的沐川叔,沈沐川,當年便是御玄宗掌教真人葉如晦的最後一名親傳弟子,也是最後一屆天下會武之劍宗魁首,當年會武場上一柄快劍無人可攖其鋒,若不是他最後莫名其妙地棄了那終局一戰,那一屆天下會武的總魁首則必定是他,絕不會有旁人之選。”
墨止聞言大驚,道:“如此說來,沐川叔豈不是當年的天下第一!”
沈沐川聽他如此說,心中十分受用,不禁笑道:“年輕一輩的天下第一而已,算不得什麼,算不得什麼。”
他口中似是謙虛,但實則是滿心歡喜,他一生極其好勝,只是這些年間才少了許多鬥狠之念,但喜好聽人誇獎這個愛好卻是一直留存至今。墨止在心中將方纔所知又轉了轉,旋即又生出許多疑慮,於是問道:“既然沐川叔當年如此厲害,爲何要棄那最終一戰?奪下天下會武總魁首有何不可?”
廂外的沈沐川卻並未迴應,簾帳外只是傳來一陣咕嚕咕嚕飲酒的聲音。
孫青巖嘆道:“我也曾問過他,他卻從沒回答過我。我只知道,他在劍道決戰之中遇到的是寒葉谷的大弟子宗正卿,二人皆是當世名滿天下的劍道大才,劍決三晝夜不分勝敗,最後老沈以半招險勝,而宗正卿也因半式之差受了重傷,據說因此閉關三年方纔痊癒。可最終那一屆天下會武總魁首便卻被刀宗魁首南宮仰星奪得,按說南宮家是江南第一大宗門,名聲絕不遜於三大宗門之列,南宮仰星更是其年輕一輩中驚豔之才,但便是由於劍道兩位新星齊齊退出,好似他這總魁首是白撿來的,故而江湖中對那一年會武的結果頗不信服,一度使得南宮家名譽急轉直下,最後南宮仰星也是鬱郁難宣,多年來閉門不出再無消息,算是就此沉淪,一屆天下會武竟使得三位頂尖的後輩天才隱沒,這也使得當時武林懷疑起這場會武的初衷,故而自此之後,天下會武已是多年未曾再開設過了,但對於天下會武,始終無人說過究竟是再不舉辦,或是擱置幾年,似乎大家約定俗成一般不再提及,似乎等待着大家將這場武事徹底忘記,一直便到了今日。”
墨止自離鎮以來,滿心愁索,心中苦悶難以疏解,如今趁着夜色一路出行,聽得孫青巖說了許多不曾言說過的江湖舊事,不由得心中悲慼被牽引走了一些,對於沈沐川也好似重新認識過了一般,墨止聽罷,心情雖有所緩和,身子仍是一陣痠軟,撥開窗簾,見車外已是月明星稀,他問道:“沐川叔,我們要去哪裡?”
沈沐川側臥在廂外,有一搭沒一搭地駕着馬車,懶洋洋地說道:“管他作甚,走到哪算哪嘍,若是聽我老沈的主意,不如去北方轉一轉,江南的酒就和江南的姑娘一樣,太柔了,還是北方的酒喝着夠點力道,尤其是欽陽的‘長鬆燒’那可真的是辛辣過癮,還有......”
眼見他說得越來越來勁,孫青巖急忙道:“去北方究竟是陪少東家散心,還是陪你喝酒去?”
沈沐川故作驚訝道:“原來青辰老大哥是不喝酒的啊,失敬失敬,也不知當初是誰足足喝了我一整壇‘鼓玉春’!反正我們現在也沒有去處,不如去北方看看,反正墨小子從來沒出過江南,不如見見不同天地,天下三大宗門皆在北方,南方只有一個南宮山莊,沒什麼意思,若是你們二人沒有異議,我便朝渡口去了。”
孫青巖望了望墨止,墨止聳了聳肩,說道:“我如今全沒了主意,沐川叔說北方可去,那便去吧。”沈沐川歡喜地吆喝了一聲,馬車速度猛地一提便朝前奔去。
此刻,烏袖鎮上,夜黑雲深,而天際黑雲之中,卻隱隱一陣躁動,勁風一過,雲層之中同時亮起無數只猩紅色的雙眼,轉瞬之間將雲層暈染得如同血玉一般,漫天血雲盤旋躁動,撲簌簌地皆是翅膀攢動之聲,夜隱之下,居然有一道修長身影,矗立在墨家鏢局那仍未被拆除的長旗旗杆之上,黑色的披風獵獵作響。
只見那人揚起雙手,似是迎風而飛一般飄逸灑脫,轉瞬之間,此人雙掌猛然朝下一揮,天際紅雲好似炸裂成了碎屑一般爆裂四散,漫天血鴉比之孟展那日所策動的血鴉之數更不在同一次元,只見血鴉恍若凌空龍捲一般有吞天之勢,尖銳的啼鳴之聲像是一場無比嘈雜的夢魘。
此時衆多鎮民聞聽異動全都出門查看,而眼前空中一片洋溢着腥臊惡臭一般的血鴉烏雲將衆人的面孔眼眸全數映照成了一片血紅,轉瞬之間,似是雲自生雷,血鴉浪潮席捲人間大地,渺小的烏袖鎮甚至來不及發出哪怕一聲慘嚎,便被這片屍山血海一般的攻勢全然吞沒,那黑衣人卻如同一尊末世殺神一般,靜靜地觀望着這場人間慘劇,他沒有感受到血腥帶來的快感,也沒有殺戮後的負罪感,只是平靜地注視着眼前的一切,好似眼前的一切,只是低等生物的優勝劣汰一樣自然而然。
血鴉的狂歡盛宴並沒有持續很久,隨着黑衣人手掌輕擡,血鴉羣瞬間拔地而起衝上半空,旋即四散不見,黑衣人並沒有多看眼前的傑作哪怕再多一眼,身子一躍便去了數丈,不多時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隨着黑夜漸漸過去,原本約定着前來烏袖鎮查驗兇案的靈渠城捕快依約前來,如今世道早已結束亂世多年,這樣的鎮子卻被兇徒策動兇獸襲擊傷亡了半個鎮子之多簡直聞所未聞,是以靈渠城官府也極爲重視,只是捕快匆匆趕來,跋涉了數十里路途,來到此地卻是面面相覷,小捕快揉了揉眼睛,問道:“師傅,我們......不是來錯了吧......”
老捕頭難以置信地張望着四周,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迴應,只是口中話語似是已經顛倒難以說出,掙扎半晌,方纔說道:“沒......沒有走錯,這裡就是烏袖鎮......只是,鎮子哪裡去了......”
衆人眼前的,是一片焦黑的大地,只有曾經地面上鋪就的青石還殘存着些許曾經的痕跡,土地被不知名的外力抓扯得全數翻開,泥土的腥氣混合着血液的味道蒸騰在初晨溼潤的空氣裡,令人聞之慾嘔,房舍早已不知所蹤,甚至看不到一塊屍骸,整個烏袖鎮,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在大地上輕飄飄地,消失了,眼前留下的,只有一片黑黢黢的焦土和沖天刺鼻的濃烈腥臭。
墨止從睡夢中猛地驚醒,他用力地錘了錘腦袋,試圖讓自己從這混亂紛雜的夢中迅速清醒過來,腦海中一片混沌,漫長的睡眠中充斥着狂風黑夜和無盡的屠殺,靜謐的小鎮在血鴉淒厲而又貪婪的嚎叫中化作齏粉,迎風而立的人,夜色中一雙雙冰冷的眼睛,裹挾着怒罵斥責的聲音一同涌進感知裡,那樣的感受,似乎捂住耳朵閉上眼睛仍不能屏蔽,這樣的夢讓他滿頭冒汗,此刻日光白茫茫地晃在眼皮上,恍惚之間問到一股酒香和一陣烤肉的濃烈香氣。1
沈沐川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從不遠處傳了過來:“你放下!這肥羊肉是我的!好不容易烤得冒油,此刻連同這肥肉一同抹在餅上可是至美!再就上一口酒......”
墨止從馬車上走了下來,發現沈孫二人此刻已生好一蓬炭火,在林子中烤着一隻羊腿,墨止皺着眉問道:“這羊腿哪裡得來的?”
沈沐川此刻吃得滿嘴流油,一臉自豪,低聲說道:“我從旁的農戶家中牽過來的,我見他家牛羊頗多,料想少一隻也可緩解他家整日奔波草料的辛勞。”
孫青巖苦笑了一聲,道:“我知道那農戶,他家的羊可都是自西北鹽灘拉來的,所食的皆是潤冰草,據說可專供帝京的,每一隻拿到市面上皆價格不菲,你說偷來便偷來了......”
沈沐川聞聽立刻反駁道:“可不要憑空污我清白,潤冰草何等價格,他家少說二三十隻羊,少一隻便少了許多飼養的價錢,他家本應該再供我些美酒,但我不與他們計較了......怪不得這樣鮮美,墨小子來一口吧?”
說着從羊腿上旋下一塊被炙烤得焦黃的羊肉,只見肥瘦分明,已是皮脆柔嫩,火候極是合適,也不知沈沐川放了些什麼調料,或許是墨止真的餓了,此刻聞來,只覺異香撲鼻,令人難以拒絕,墨止猶豫片刻伸手接了過來,放入口中,油脂的香氣瞬間在口腔中四散開來,肉香直衝天靈,實是難得的佳品。
見墨止終於露出些許享受神情,沈沐川也在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他並非無心之人,當年他自御玄宗中破門出教,遭逢劫難身受重傷,亦是被墨氏夫婦所救,足足三月方纔痊癒,其間與墨氏夫婦感情甚篤,後來本有心留下,但始終心性喜好遊歷,便只掛名鏢頭,自己則四處雲遊,臨別之時贈與信鴿一隻可供墨氏夫婦聯絡自己,見墨家逢此大難,他如何不悲?只是墨止本身哀傷已極,自己若同樣日日戚容反不利於墨止走出情緒,於是一路上是不是說些不着調的瘋話,試圖緩和氣氛,如今看墨止肯坐下好好吃些東西,心中便大大寬慰。
墨止多日未曾好好吃東西,如今實是飢餓無比,烤羊腿味道極好,毫無腥羶氣息,沈沐川更是不知從何處取來許多奇異香料,將這羊肉香氣激發得淋漓盡致,再加上這般脆嫩口感,實是讓人食指大動。
墨止獨自一人便吃了幾大塊,沈沐川皺着眉,整個人雖仍是一副懶散樣子,但眼神之中慈愛之意卻是掩藏不住,忍不住邋邋遢遢地說道:“你慢些吃,我偷了一整隻,你只管大口大口吃,吃不了我綁在車底,這幾天羊肉管夠......你喝不喝酒?”
孫青巖聞聽,生怕墨止此刻由於過度悲傷而沉溺酒醉,立馬開口道:“你可不要再引誘少東家當個酒鬼了,咱們這羣人裡有一個酒鬼已經夠麻煩的了。”
墨止見他們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話上爭鬥,心中覺得頗有意趣,心中悲痛不知不覺間有所消弭,於是開口問道:“兩位叔叔是舊相識嗎?”
原來每年沈沐川到來之時大多是在春季,正是鏢局最爲忙碌的時候,孫青巖那時往往在外運鏢,故而對於墨止而言,這二人一直以來幾乎全無交集,沈沐川一臉嫌棄,說道:“一開始相遇,打了一架才相識的。”
墨止頗感驚訝,問道:“青巖叔,你與沐川叔最後誰打贏了?”孫青巖略感尷尬,本來沉穩寡言的他也不得不實話實說:“自然是我輸了。”
沈沐川笑道:“老孫你若是在當年全盛時期的話,興許......”
孫青巖苦笑道:“也不是敵手的。”
沈沐川昂然說道:“興許可以多撐幾招!”
孫青岩心性大度寬厚,與沈沐川亦是多年故交,二人插科打諢也全無窒礙,當即忍不住笑出了聲,墨止也露出些許微笑:“青巖叔你當初武藝比現在更高嗎?”
沈沐川“噫”了一聲,也不顧孫青巖在一旁眼神示意,自顧自說道:“老孫當年可不叫什麼孫青巖這麼老土的名字,人家號爲‘青辰’,名列魔道十四凶星之一,當時靠着七十二路摘星手便是獨步天下的存在,若是比較天下暗器名家,前三之中當有他一席。”
墨止只覺大大驚詫,心道我們這小小鏢局竟認識這兩位叱吒風雲的人物,他經歷劫難之後,心性也變得更加敏感,若是孫青巖當年果然是氣凌四野,睥睨天下的人物,可如今武藝卻是遠不如前,其間必定遭遇了坎坷舊事,只怕多是傷心難過的經歷,墨止如今是心有傷痕,更是願意將心比心,不願再去深追旁人傷痛,便只問到此處爲止,只是點頭稱讚,便又吃起羊肉來。
三人吃飽之後綁了羊肉,便再上路,朝着渡口緩緩駛去,見墨止再度沉沉睡去,孫青巖便出了車廂,坐在沈沐川身側,低聲道:“你執意要往北走,想要做什麼?”
沈沐川一言不發,此刻他面容上全沒了戲謔,反而頗爲正色。
孫青巖低聲問道:“你想讓少東家去學武是不是!”
沈沐川輕描淡寫地點了點頭,孫青巖怒道:“你這是想要墨家斷了根嗎!墨公待你不薄!”
沈沐川淡然地說道:“你不讓他學,他遲早也會踏上這條路的,這般血仇,給誰能咽的下。”
孫青巖說道:“以你的能耐,替他去報仇有何不可!反正我們都是身上揹着人命的人,何必要少東家再走上這條路!”
沈沐川正色道:“老孫,我們不是什麼都可以替墨小子去做的,他的心性你不是不知,若是知道我替他將飛羽盟殺盡,只怕會成爲他一生之痛,而且你我名號皆已重現江湖,他如何能持身事外?不如讓他拜入名門大宗或可保他平安,日後習武日久,心性日堅,或許還有轉圜餘地。”
孫青巖試探地問道:“那你想讓他拜入的是哪一家宗門......莫非是......”
沈沐川點了點頭,說道:“沒錯,御玄宗。”
孫青巖被他說得倒吸一口涼氣,急道:“你知不知道如今你與御玄宗是什麼關係!你當年破門出教早就成了御玄宗的棄徒,何況你還做了......那件事情,御玄宗的人豈會饒你!你把少東家放到那樣一個環境,他豈不日日遭人白眼。”
沈沐川的面容上閃過一陣悽然,也不知心中回憶到了何種過往,隨即面容恢復淡然,說道:“我親自去找辜師兄去說,當年他曾允我一事,如今也該他兌現承諾了。”
孫青巖被他說得莫名其妙,轉而問道:“你就不能親自教他嗎?憑你的能耐,如何不能授人武藝,更何況你的飲中十三劍......”
沈沐川此刻斷然道:“十三劍尚缺一劍未成,墨家對我有大恩,要教我便不能教墨小子一套殘缺的劍法,等我悟出這最後一劍,方可盡數傳授給他,不過,這樣東西,我的確可找個時間傳授給他。”
說着,便從懷中掏出一本殘破的冊子,紙張皆已泛黃或有破損,也不知是保存得太不留心還是經年日久,沈沐川朗聲道:“墨小子,我知道你在偷聽,快出來,我給你好東西。”
身後簾帳一動,墨止果然從其中探出頭來,臉上略帶無奈地說道:“沐川叔,你聽到我的聲音了......”
沈沐川哼道:“到了我這境界,風聲之中些許微薄殺意都能察覺,你離我這麼近動來動去,我如何不能得知,這本東西,你且收好!”
說罷,將那手中冊子甩手便扔給了墨止,墨止接在手中,原來冊子並不甚厚,紙張竟有些發脆,但見封面上以極其潦草的字跡寫着四個大字。
自閒心訣。
“這本東西算是我多年來一些武學經驗的心得,是我自御玄宗破門出教之後方纔悟到的東西,算不得宗門本事,故而可以全數傳給你,你按照其中法門修煉,不出三年,至少內力上可登同年武者之巔不成問題。”
沈沐川一邊駕車一邊慢悠悠地說着,臉上一派傲然神色,想來對這內功心法極是自信,孫青巖見他將自閒心訣相傳,由一開始的驚愕,很快轉而欣慰,輕輕拍了拍墨止的肩膀,說道:“這本心訣可不一般,少東家還需勤學苦練方可有所收穫,內力修爲非經年累月之功而不可得,至於這劍法嘛......老沈,有你的十二劍便足以橫踏江湖了吧?”
沈沐川眉毛一挑,眉宇之間傲氣更盛,道:“莫說是十二劍,便是隻有一劍,便足以震懾天下了!”
說話間,他望了望一旁墨止渴求的眼神,墨止極是識趣地說道:“沐川叔劍道修爲這般高,那不如就傳我一招半式好不好,能當上會沐川叔和青巖叔的徒弟,我可真是三生有幸了!”
沈沐川此人生平恃才放曠,最喜愛的便是聽人稱讚,如今被墨止幾句話哄得心中舒暢受用,自是一派歡喜,原本打定的主意此刻也微微動搖,一時也並未回絕,孫青巖看在眼中,不禁笑道:“少東家可真是會說話,把我也帶進去了,那我若是不教你些本事,豈不是白白讓你稱了這個徒弟之名?”
墨止這才終於咧嘴一笑,他本就有意讓沈孫二人傳授武藝,這二人的本事他欽羨至極,都是江湖中獨一無二的人物,這纔有意無意地將二人比肩而談,此刻二人都有傳授之意,自然是十分可心,於是也用力地點了點頭,說道:“青巖叔你忘了,我本身就是你的徒弟,只是如今我又再添了一位師傅。”
沈沐川哈哈笑道:“這個小子真是鬼精鬼精的,也罷,或許這份頭腦能放在領悟我的招法劍意上,可我先與你說好,我這一套飲中十三劍尚未完成,如今只得十二劍,前有八式爲醒劍,後有四式爲醉劍,有空我先傳你醒劍八式,若你可領悟其中劍法精要,我再將四式醉劍傳授與你,至於那最後一劍,我也不知何時可以悟得出來,不過,若是你可充分領會這前十二劍,那麼天下劍宗高手能勝你的也不過那一二人罷了。”
墨止聞聽心中一喜,當即謝道:“既然如此,墨止多謝沐川叔了,二位師傅在上......”
沈沐川一聽他最後要拜,連忙打斷:“得得得,老沈可不用你說這些虛禮,我傳授你劍法內功,無非就是因爲我當初受你爹孃大恩,外加上我今天樂意,沒別的緣由,你日後若是惹出禍別把我牽扯進來,我就謝謝你的大恩了,你這小子,我看日後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三人聞言各自發笑,墨止自劫難過後終於得遇名師,心中也是一陣快哉,只道父母大仇必能早日報償,不由得對未來再生出許多希望,人既是如此,一旦看到一點希望的影子,便覺得拐過一角便是康莊大道。
三人正談笑間,孫青巖卻是耳朵一動,只感風聲中稍有異樣,周身竟是有不止一人跟隨,且來的衆人皆極善隱藏,想來輕功頗佳,便悄然將身軀坐直,深望了沈沐川一眼,卻見沈沐川仍是懶揮長鞭,馬車也行得甚慢,似是全無感應,於是孫青巖故意笑道:“老沈,你方纔說以你境界,便是風聲中有些許殺意也感懷得知,不知確否?”
沈沐川眯起眼睛瞥了他一眼,笑道:“這是自然,比如此刻在車右兩丈潛藏着三人,車左一丈半處躲着兩人,還有一人,嗯......修爲遠遠高於那些東躲西藏之輩,此刻正以輕功在車後徐徐跟着。”
說罷,手中指尖微顫處,恍若生風,空中捻起一朵飛花,手腕運勁一甩,飛花竟如長劍一般朝馬車後方激射而去,霎時之間破空之聲響起,馬車後傳來一聲驚詫呼聲,一聲衣衫碎裂的聲音隔空傳來,想來是已經着了道。隨即四下裡數道身影盡皆顯露身形圍了上來,左右人數與沈沐川所言如出一轍,另有一道身影自馬車後方一躍而前,只見現身衆人皆身着白青長袍,制式全然如一,左肩處紋着一道火焰紋繡,皆是年輕男子,同在腰間橫着一柄單刀,垂下火紅色刀穗,排開頗有威勢。
領頭一人更是高挑身材,神情漠然,好似一尊雕像般木訥,只是此人胸前衣衫卻是多了一條狹長的口子,想來是方纔沈沐川飛花作劍劃開的傷口,此人一步向前,拱手道:“見過沈大俠、青辰星使,在下南宮山莊狂嵐堂外門弟子韓燧,奉堂主師尊之命,請二位到府上小坐。”
沈沐川眼珠子滴流轉了幾轉,大大咧咧地笑道:“老沈我來到江南沒先去拜會南宮家各位前輩實在是不應該,但我此刻實在是俗事纏身,不便登門叨擾,而且我們一來不渴二來不餓,過去也趕不上飯點,就不去給咱們山莊添麻煩了,這位小哥讓一讓,我們還得接着趕路呢,行得慢了我們少東家可是要怪罪的,哈哈哈哈。”
韓燧衆人聞聽卻是紋絲不動,只是拱手道:“師尊說過了,若是沈大俠與我們開玩笑,那我們更要誠心相邀,若沈大俠實在不願前去,只好委屈沈大俠帶的這位小少爺了。”
說罷,韓燧卻是猛地前突數步,刷地一聲腰間單刀出鞘,白光灼灼徑直朝着馬車車廂揮去,這一招雖只是前奏,卻蘊含霸絕勁道,只待旁人躲避之際,源源不斷緊逼刀法便可盡展風采。
然而沈沐川豈是平庸之輩,但見刀刃力劈之下,沈沐川慢悠悠只遞兩隻手指,便將這驚天一刀輕輕捏在指尖,霸烈之勢在這兩指指尖頓止四散無蹤,恍若烈火遇深淵,任你再如何熾熱,都難以施展半分光亮,韓燧冷麪之上閃現一絲驚訝神色,他自學成刀法以來,從來只有旁人躲避霸烈刀招的份,更無幾人敢於硬接,而眼前這醉漢竟直接以雙指將刀招牢牢鉗制,這卻不能不讓他一陣心驚。
沈沐川微微一笑尚未說話,卻聽得一聲渾厚話語由遠傳來:“昔年白衣狂客,不想竟沉淪至此!”但聽得這聲話語沉如大鐘,每說一字更是迅速地由遠及近,想來不僅內功深厚,輕功亦是超凡,比之韓燧等人已然是天淵之別。
韓燧此刻表情終於顯露敬畏,不由得撤刀收勁,徑直退後長拜,與旁人一同朗聲道:“恭迎堂主師尊!”
此刻一道身影迎風疾疾躍至,此人莫約五十歲上下年紀,卻身材魁偉,一襲青衫長袍,雙眸圓瞪神完氣足,頜下生長鬚迎風飄揚,顧盼之間眸若烈火,此人身法烈烈前行,朝着馬車絲毫不做停頓而來,沈沐川掌力一拍車邦,身軀亦是迎風而上,轉瞬之間二人直如天雷地火正相逢,那老者倏忽之間一掌橫推而出,沈沐川挺掌相迎,二人雙掌於半空之中轟然相碰,迸發出一聲震天悶響,旋即各自受力朝後退去,沈沐川自半空重重落在馬車之上,雖是身形不亂,卻也發出一聲沉重的響動,馬匹亦是吃重嘶鳴,而那老者身形也是朝後猛退數丈方纔堪堪止住。
老者穩住身形,瞳孔中略閃過一絲訝意,此人雖五十多歲年紀,但面貌之上極有威勢,反倒不見多少風霜侵襲,他與沈沐川強拼一掌,但豈料這一掌之下,自己多年來自負的內力修爲竟全然沒佔到絲毫便宜,反而此刻胸中一陣氣海翻騰頗爲難受,但他極好面子,此番捲起衣袖負手而立,說道:“多年不見了,沈沐川。”
沈沐川只覺掌源處一陣灼熱勁道久久方纔散去,虎口更是一陣疼痛,當即也拱手笑道:“我當是誰功力這般強橫,原來是南宮雄烈堂主,晚輩沈沐川在此拜見了,既然拜見了,我們也便不再上門叨擾了,堂主且讓一讓,我們準備上路了。駕駕駕!”1
他一番胡攪蠻纏,便想着駕車離去,南宮雄烈多年江湖耆宿,當年與他因天下會武便有嫌隙,如今被他這番攪鬧,不由得怒從心生,但自己江湖前輩的風骨仍是不能丟,只得擺手拽住繮繩,強作笑容,說道:“沈賢侄太客氣了,你與我家星兒當年也是老相識,正好到莊上坐坐,我與你要論一論當年。”
沈沐川嬉皮笑臉地說道:“當年令堂勇奪天下會武總魁首,是實至名歸的,若是在下或宗師兄上場,想來也是抵不過南宮師兄的,因此我識趣地退出認輸了,當年我打不過他,今日我同樣打不過他,我就不到府上丟人現眼了,再會。駕駕駕,讓一讓謝謝。”
韓燧見自家師尊被沈沐川一頓胡鬧,以至於臉上漸生了怒意,但手上仍是緊握繮繩不放馬車離開,只覺此舉實在不大好看,於是大步上前怒道:“沈沐川!我家師尊何等身份,他親自前來請你,你別不識擡舉,你......哇!”
話沒說完,竟是凌空被打了兩個嘴巴,一陣眼冒金星,原來卻是南宮雄烈怒而出手,喝道:“沒用的東西!我教了你七式刀招,你居然連人家一劍都擋不住,回去我再與你慢慢計較!”
他此番實是借題發揮找人撒氣,偏偏此刻韓燧湊了上來,但此時面子既然已經撕破,南宮雄烈便也不再隱藏,對着沈沐川低聲怒道:“老夫今日舍下臉皮攔你車馬,不爲其他,便是要你到我莊上,與我南宮家武功較個高低!當年你任性退出天下會武,害得我狂嵐堂多年來名聲掃地,連同南宮山莊的名聲亦受到影響,我家星兒多年來飽受非議,如今閉鎖高樓不出,我必定要證明,你那柄長劍,敵不得我家快刀!你若與我前去,自是最好,但若是你不從,可修要怪我!”1
說罷,拽住繮繩猛地一扯,他多年內外兼修,功力早已自臻化境,單單是手臂力道竟將馬匹都摔倒一邊,馬車就此失衡側翻,沈沐川與孫青巖自是策動身法穩住身形,墨止卻全然沒有防備,冷不丁地被掀翻到了半空,南宮雄烈瞬間欺身上前,重掌轟然拍在墨止背心,墨止當即一口鮮血噴涌而出,如同斷線風箏般摔了出去。
沈沐川大驚之下驟發狂怒,罵道:“你他媽的江湖前輩,竟作出這等偷襲孩童的舉動,真是不要老臉了!”當即劍指一遞,直戳南宮雄烈脅下,以他如今修爲,自是已經可策動體內劍氣,有質無形威力強橫,所謂劍宗高手於無劍處亦同有劍,正是此理,乃是劍宗之中極高的修爲境界,此番盛怒之下霍然出手有石破天驚之勢無往不克。
南宮雄烈見之也爲止一驚,當即袍袖狂舞化作一道綻青屏障,豈料沈沐川這一劍乃是自身全力相搏,更懷揣憤慨,霎時之間袍袖被縱橫劍氣撕扯得寸碎,露出皮肉在外,一時狼狽至極。
南宮雄烈長笑道:“好好好,要的便是你這等狂怒!但我要與你較量的地方卻不是在此!”說罷,身軀全速後撤,將這驚天一劍之威堪堪避過,然而劍氣強勁仍是擴散至南宮雄烈胸口,將衣衫切割出道道傷痕,沈沐川急於探查墨止傷勢,便也不追,只是怒視着眼前衆人,一字一頓地說道:“墨小子若有半分閃失,便是你不來找我,我也要到你那狗屁山莊去,與你論上一論!”
南宮雄烈縱橫江湖已有多年,本是冠絕江湖之人,如今不僅親自攔路生事,更出手擊傷不會武功的孩童,心中自知犯了忌諱,但他當年一腔怨念醞釀至今,卻是讓他毫無猶豫地下了手,此刻見沈沐川終於生出怒意,反倒有種說不出的興奮,他連連說道:“三日之內,你必定會來狂嵐堂找我的!到時候,我要一洗我們南宮家身上的冤屈!”說罷,狂笑着轉身而去,似是完成了心中一件期許已久的心願一般,似是狂熱,又似是期待。
孫青巖方纔早已搶身來到墨止身畔,只見墨止背心雖受重掌,但搭脈之下卻覺經脈之間居然並未受到太大創傷,心中既驚且疑,沈沐川看着狂嵐堂衆人離去,心中憤怒如同狂潮一般,不僅僅因爲受傷的是舊友之子,而是他始終未曾料到,像南宮雄烈這般江湖耆宿,如何能作出這等事情,以自身掌力襲擊一個不會武功的孩子,只爲了當年些許虛名,但他此刻無暇多想,也連忙來到墨止身邊,孫青巖急道:“經脈創傷不深,但不知爲何少東家面色如此難看。”沈沐川上下打量了一下,徑直將墨止上衣脫了下來,原來墨止前胸處,竟如同用筆墨勾畫一般,露出一隻火紅色的掌印來。
“是‘烈陽縛心印’。”沈沐川沉聲說道,語氣之中,一股怒氣再度沖天而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