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命

一條命

走到屋外後,一瞬產生了諸事安然的錯覺。

周遭流淌着安靜太平的氛圍,一輪圓月高懸在頭上,春寒未去,尚無蟲鳴,耳邊只有微微風聲作響,空氣亦清冷,呼一口氣能帶出縷縷白,種種一切,感覺就與許多個普通的寒夜一般無二,連遠處的點點光亮,都似乎就是平日裡所望見的山寨燈火。

但今夜那卻不是燈,只是無情的火而已。

來到百步開外,足下所立之所以險要,是因爲這裡是一處陡坡,此坡坡度甚大,又高,幾近斷崖狀,斜面多爲砂石,踏之極易打滑,就是按這坡上開鑿出的小徑拾階而上,有走不慣山路的也得小心翼翼,倘若有誰守在坡頂阻擋了去路,那一般人是絕沒那麼容易上來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次要阻擋的對手中,並不能都算是一般人。

瞧見遠處蜿蜒而行迅速向這邊過來的一串火把光亮,輕輕吐盡了胸中濁氣,確認般地緊了緊手中劍,可能的話,真希望此刻能設些什麼機關埋伏纔好,但事實是,眼下能依仗得只有這三尺青鋒,一條性命了。

駐劍而立,回首再望,那頭墨染的天幕中猶有疏星閃爍,越發襯得地上小屋內漆黑一片,彷彿裡面的人正陷入了一場酣然無憂的安眠。

而實際上,那雖不是安眠,卻也相差無幾。

自己要做的,則是在她醒來前,不讓任何人有機會打擾!

火把光亮很快由遠而近,果然,他們雖然及不上我與練兒的輕功速度,卻也將大致行蹤動向死死咬住,所以跟蹤起來並不困難,一旦停下不消多久就會被追上,再過少頃,火光映處,已是近得連彼此容貌也能瞧個清楚了。

坡上坡下,默然相峙,雖然是孤身面對十餘人之衆,但心裡明白,真正的對手只有三名。

“姑娘……”首先打破沉默地是那名身着官服的男子,慕容衝在坡下雙手一抱,擡首道:“請讓開,我不想與你爲敵,只要肯置身事外,我擔保你平安無事。”

他相勸,他身邊同僚卻似沒有這份耐心,另一名同樣身着官服手持雙鉤的大漢喝道:“講那麼多幹嘛?她在這裡,那玉羅剎卻不見蹤影,必然是出什麼事了,夜長夢多,咱們還是先將她擒下再說!”講罷就似要縱身上來,卻被那慕容衝一把拉下。

拉住了人,慕容衝又看了看我,再道:“姑娘,你也看到了,如今大局當前,在下又是公務纏身,這是最後一次,你若再執迷不悟,就怕接下來的事要由不得你我了!”

這看似最後的告誡,但反過來想,又未嘗不是一種可利用的狀況?

論武功,自己是不及練兒的,若想好好拖住這三人,說不得還得用一些非常手段,一些自己獨有的優勢,譬如……“諸事本就不由人。”點點頭,對底下的男子淺淺一笑,道:“你我各自爲營,你不能因私廢公,我亦不能相讓寸步,本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慕容衝,但凡你心中還存了一點道義,就該明白,這會兒若動起手來,在場各位誰都可以傷我甚至殺我,唯獨你,不行,不是麼?”

其實沒有假若,交鋒動手幾乎是勢在必行,這十來人中只有三名高手,而如所料不差,這三名高手中又以這慕容衝武功最高,觀練兒之前交手,大半是受他牽制,使雙鉤之人次之,而那應修陽相對反倒成了最末……所以,一旦有什麼法子能剋制慕容衝的發揮,那麼拖延時間,全身而退,兩件目標沒準還真能夠雙全。

當然,此時單憑說話致對方猶豫,本身也不失爲拖延時間的一種好法子。

“這……”一時間那慕容衝果然陷入了遲疑之中,可惜這份遲疑並未太久,怪只怪那應修陽太老奸巨猾,見勢不對,立即大叫道:“慕容老弟,如今你可是公務在身,千萬不能聽這女人胡說八道!她最是會動嘴皮子,當初,當初我請來助陣的朋友,就都是被她的妖言惑衆給騙走了!”

“呵,還真是惡人先告狀啊。”不提當初還好,一提之前就不禁令人冷笑道:“當初在玉女峰,你被玉羅剎和……如今的武當新任掌門卓一航聯手揭破私通滿洲,暗算武林同道的罪行,此事在江湖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可笑你被江湖中人唾棄,卻還能矇混進朝廷與官家一起行動,真正滑天下之大稽!”

這老頭被踩住痛腳,或也心虛,大叫了一聲:“住口,你這挑撥離間的女人!”邊叫便縱身撲了上來,那使雙鉤的人也毫不猶豫隨他行動,好似一心袒護般,這倒令人有些意外。

普一交手,走了兩三式,在這二人的連聲催促下,慕容衝也不得不勉爲其難地出手,於是,終究還是四人混戰於這陡坡之上!

以一敵三,且三人皆不是弱者,這還是習武以來從未有過的經歷,端得是兇險萬分,一招也不能走錯!好在那慕容衝雖也出手,但顯然受之前的對話影響,出手頗爲顧忌,他的優勢本是功力雄厚雙拳了得,打人就是筋傷骨損,招式本身卻並不算刁鑽牽制,這一顧忌威力自然大打折扣,令得自己反而敢時時將空門留給他,去專心對付另外兩人。

另外兩人中,應修陽曾經交過兩次鋒,自己對他的招式路數多少熟悉了些,威脅也就大大減少,他怕也明白,所以舉一柄拂塵,大多時間只敢在側面助攻,倒是另一人在他的幫助下雙鉤閃閃,遮攔攻拒,一對兵器既可鎖拿長劍,又可釣拉手足,應對得人頗爲辛苦。

但饒是如此,數十回合的交鋒過去後,漸漸發覺,在全力以赴之下,這種局面,其實自己也未嘗不能應付!

這一發現,使得心中生出了幾分自信與興奮,也就愈發精神奕奕,而那邊對手卻顯然有些焦急起來,先是應修陽叫道:“慕容老弟,你可不能婦人之仁啊!一個玉羅剎已是不好對付,若是等她們聯手,可與我方大大不利,切不可留情!”那使雙鉤的也連聲附和,甚至道:“慕容衝,你今日所爲,我回去可要如實稟報的!你還要不要前途了?”

這二人一唱一和,逼得那慕容衝皺眉咬牙,出手驀地就重了幾分,好在這兩下皆沒有沾在身上,自己旋身應敵,反手一劍把雙鉤格開,將那對手逼開幾步,乘隙也回頭喊道:“慕容衝!別忘了你欠我一條命,只要今夜你不傷我,之後我倆就算扯平了,從此各不相欠!你要想做什麼,過了今夜再說!”

一條命換來一場手下留情,從江湖規矩上說,這要求已是很簡單,簡單到甚至有些吃虧,但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哪怕他不答應,只要能令得他繼續猶豫遲疑,令這三人不能齊心,便是自己的勝利!

果然,那慕容衝才重了幾下的拳腳,因爲這一句就又遲緩了下去,顯見得內心也是在天人交戰之中,他本是江湖中人出身,哪怕已投身名利場擯棄了善惡,但江湖規矩對他而言,不可能半點影響也沒有。

這一天人交戰,就又有數十招拚鬥了過去,前後相加,已逾上百回合,空中圓月漸移,時間怕已過去了有小半個時辰,縱然佔了便宜,卻也慢慢開始察覺到氣力漸竭,身子疲乏起來,雖然劍招未亂,頭腦清晰,但多少有力不從心之感。

更令人隱隱擔憂的是,這般全力迎敵之下,丹田處的不適感也就愈重,之前被強納其中的那股腐筋蝕骨之力漸漸又開始透了出來,隨內息走遍四肢百骸,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再撐一撐……振奮精神,一口劍左封右堵,身隨劍走,竭盡效法練兒,全力發揮本門劍法輕靈詭異之所長,刺喉戳心,卻是不求殺敵,但求掣肘……心中暗暗對自己道,其餘什麼也別管,再撐一撐!功行一週天,通常也就個把時辰左右,如今小半時辰已過去,只要待到她斂氣歸元,屆時無論是戰是避,主動權就都在我們手裡了!

內心在想什麼,外人自然是無法知道,只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心有所思之下,不經意回頭瞥了那牽掛之處一眼,這一瞥之下,差點令自己身處險地不說,還幾乎釀成大禍!

分神只是一瞬,這一瞬就有雙鉤直襲面門,來得凌厲非常,心中一驚,趕緊腳踩五行,一招星橫鬥轉,在寒風颯然貼面之時,堪堪將那雙鉤攔過一邊,纔剛避過,突然聽得那應修陽喝了一聲:“後面那小屋定有古怪!我看她頗爲記掛,出手又都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分明是在拖延牽制,玉羅剎定然是出什麼事了!□□虎,快,快令你手下前去搜查!”

他這一聲,纔是令心中真正陡然一凜,深悔剛剛之舉,卻再來不及,那被喚做□□虎的使雙鉤的被一提醒,當即大叫道:“下面弟兄們聽到了嗎?快些給我衝上來!若真能擒得玉羅剎,無論死活,我賞金十兩!官升一級!”

原本這坡上打得刀光劍影,飛沙走石,那幫坡下的一干官兵樂得躲在安全處,並不怎麼熱衷嘗試爬上來,如今這價碼一出,卻立即個個呼喝奮勇爭先起來!他們本都是這次精挑細選出的人,多少有些身手,這陡坡正前方雖被四人交鋒堵住了,但側面尚可一攀,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只見一個個官兵都想方設法手足並用地往上,雖然大多數又徒勞無功滑下去了,但幾次三番後,竟真有幾個人眼看着要爬上來了!

形勢忽變,這還了得?雖幾乎已是精疲力竭無暇他顧,但此種情形怎能不顧?當下毅然轉守爲攻,拼力而爲,右手長劍翻飛,依舊牽制住三名對手,左掌則百忙之中順勢撿起地上石子,伺隙疾發,呼呼風響之中,接連擊落了攀爬在最前面的兩個!

擊落兩個,卻還有另三個,我見行之有效,當即旋了個劍花蕩開雙鉤,錯步彎腰,正要撿起石子再故伎重演,突聞腦後風聲,心裡知道是什麼,可避閃不及,只得選擇硬抗,被那蘊了內力的拂塵生生抽在後背上,霎時彷彿千萬長針刺入體內!眼前一黑跪倒在地,偏連感覺疼的時間也沒有,借這一跪瞬間,抖手再飛石擊中一名官兵,這才覺得後背如遭火焚,不敢耽擱,就地一滾,在間不容髮之際避開了接連而來的追擊。

險險避開,再一擡頭,見那應修陽果然狡詐,一擊之後,留使雙鉤的□□虎和慕容衝對付我,卻自己搶去想和官兵一道往木屋中衝,怎能容他得逞?當下也不管身後兩人如何出招,冒險奮起一劍,直指向他脅下章門要穴,若不回身防救,被這招走到實處,我固然難逃身後追擊,他也勢必兩敗俱傷!

這種人,我不信他有豁出命去的覺悟!

果然,聽聞背後劍鳴,這應修陽嘴上罵了一句,到底不敢冒進,趕緊止步轉身自救,自己乘勢一招移形換影,迫得他不得不稍稍退到一旁。

目的得逞,卻毫無喘息之機,正要移步躲開身後尾隨而至的危險時,餘光一瞥,又見到那邊餘下的兩名官兵已爬了上來,乘着這廂纏鬥不休的功夫,竟赫然已一前一後揮舞了兵刃徑直往小屋那兒撲去!

糟糕!腦海只餘下這個詞,兩個雜兵擱在平日不算什麼,但運功盤坐最忌諱驚擾,既然是幫練兒守關,又怎能容得這種事發生?一時心中再無它念,也不去擋身後追擊,全力就要往前掠去,只是起步稍遲,右臂肩胛似被什麼一拉一勾,緩了腳步,再一掙,耳畔似聽得衣料撕裂的聲音,鉗制就消失了,也顧不上去看,一心飛身往回趕!

好在這一身輕身功夫是旁人遠遠不能及的,眨眼間給我追上一名,順手捅翻在地,再看前面一人卻已經到了屋前,不知門卻已落閂,猛地一撞,未曾撞開,再要想尋別的辦法,自己怎會給他第二次機會?連趕路也顧不得趕了,只反手一揮,全力將掌中長劍擲出,但見半空中一道銀虹破空,穿皮入肉地悶響之後,已是將那官兵當胸穿了個透心涼,死死釘在了門扇之上!

當門扇上的殷紅蜿蜒而下流到地上,才總算趕到門前,知道一切尚未結束,所以第一時間伸出手去想取下那劍,哪知道一拔之下,竟發現全然拔不動。

奇怪……喘息着,乾澀地做了個吞嚥動作,趕緊回頭警惕探看,直到發現那羣人並未如自己所設想的那般緊跟身後尾隨而至,方略微寬了寬心,卻還是不敢怠慢,再用力一拔,這時候才遽然感覺到一陣鑽心地疼痛!

不解,莫名看向右邊肩胛之處,卻發現那裡同樣有殷紅如溪水般潺潺而下,整個右臂,甚至連劍柄之上,都早已經滿是滑膩的血污。

不好……心中一瞬想得是,這下可把練兒的劍弄髒得徹底。

“別再鬥了。”那邊慕容衝則在邊走邊說:“你的右手已經拿不了劍了,請讓開吧。”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鬧肚子……今天趕文……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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