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莫名

太莫名

本以爲自己在經過了許多後,縱然算不得能駕馭命運,但總算早學會了何謂把握自控,至少不會輕易就亂了陣腳,即使是刀架脖子上這種生死攸關的突發狀況,也只不過是心跳比平時略快上一些而已。

卻原來那些個處變不驚只是習慣了或不在乎而已,當面對從沒經歷過的事時,弄丟了自己真正極在乎的東西時,心中的惶然一下子都與常人無異。

若是獨自默默的發現再處理可能還好些,偏偏驚出了聲,練兒就在身邊不遠,她的目光與詢問更是令這惶然彷彿被火上澆油,一時間心如亂麻,想隱瞞,想求助,待到終於下決心坦誠相告,卻又在出口之後多少感覺後悔起來。

毫無疑問的,就衝那脾氣秉性……九成九會大發雷霆吧?那可是她從小到大唯一的,而且是煞費了一番苦心才做出的手工啊。

從未覺得這麼心虛氣短過,下意識的低頭逃避,又再忐忑擡眼,對面並未在第一時間迴應什麼,搭在肩上的手也感覺不出情緒,不安地瞄了她一下,卻意外發現練兒臉上神情實在令人覺得有些……難以捉摸。

說難以捉摸,是因爲沒能讀懂,眼前之人並未如預想的那般怒形於色或瞪目不理人,她確實有微微皺起了眉,卻明顯區別與平素單純生氣的那種,襯着那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反倒似摻了些……五味雜陳的感覺。

“練……兒?”在自己試探性的這一聲後,那種與她格格不入的複雜感覺就消失了,那女子面色一板眼一乜,冷哼一聲道:“你也說了是我送出去的,好多年前這東西就歸你了。你日日貼身戴着,不見了自己都沒感覺,卻反過來問我做甚?”

雖然這態度與猜想的大相徑庭,但此時顯然沒餘力去研究這個。當即理虧地邊點頭邊在房中迅速找了找,可惜未能在這一隅角落內發現什麼——也就是說並非之前屋中才掉落的。心中嘆一聲苦也,卻還得強自鎮定,回到練兒面前對她解釋道:“那墜子……我絕沒有取下來過,定是之前不小心傷……傷及脖頸時斷……掉了。不急,此時再回去細細尋,定能找……找得回來。”

口齒滯拙,是因爲只能如此發出聲音。多少有些煩惱於這恢復得真不是時候,之前因叫了那一下驚動了練兒,真想說點什麼時卻又吐詞艱難,嘶啞難聽的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練兒多少緩了之前冷色,她眼帶探究地往我脖頸處掃視了一掃,抱臂若有所思道:“若覺得勉強,你還是不要說太多……我猜約是太久不曾講話的緣故,如今開口起來也得慢慢恢復,實在不行再擒拿那幾個老頭兒來斷斷。”

一席話她說得漫不經心,應該只是念頭所至隨口而出,但按練兒的脾氣這種時候還能分神去留意這一點,卻委實令人倍感暖心。

不過愈是暖心那股愧疚和心虛亦隨之愈盛,掩飾般輕咳了一聲,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卻還是忍不住隨之開口道:“那……事不宜遲,我這就去……之前出事的地方尋尋看。”說罷一拿外衫,邊披衣整理邊急急往外去,卻沒走出兩步就被人捉住了手,疑惑回首,只見練兒眯着眼嘴角輕挑,揶揄笑道:“你想就這樣衣冠不整地出門?破了幾個洞的外衫還繼續穿着到處走,是要便宜了誰去?”

啞然看了身上小小的幾處破損,又看看那雙俏目中的不滿,這次她的態度倒是簡單直接,易懂得很。

結果是另花了點時間換了身衣裳,又被練兒迫着將脖頸上小傷包好,這才得以出門。雖說被耽擱了好一會兒,但心中的焦急半點也不見少,那墜子雖說是一文不值的石頭做的,但小巧別緻,加上潔白溫潤,所以難免令人擔心給有哪個不長眼的當玉石給撿了去,在仔仔細細將之前出事的路線搜索了個遍卻一無所獲之後,這份擔心就愈發強烈起來。

“……怎麼會沒有呢……”不甘心地繼續在草叢中彎腰撥弄着,寄希望之前漏了什麼地方,腦中卻開始盤算是不是該知會龍總鏢頭一聲,託他問問府中之人,不過若是那樣,就得讓總鏢頭見一見東西的模樣,也好心裡有數纔是……忖到這裡,目光不期然就飄向了那個不遠處的人影,不知讓她把脖子上那成對的給別人看,會不會惹惱她?

視線所及,練兒正閒閒地打了個哈欠,雖說是陪我一起過來的,但此時她卻只半倚在一棵樹邊,把玩着手中的枝條,在斑駁的陽光映襯下,顯得氣定神閒又有些心不在焉。

看着這樣的她,突然,心中就是若有所悟地一動。

之前是真得急昏頭了,總覺得弄丟了這樣一件重要的東西實在愧對練兒,以至於一味想着尋找,從未好好留意過她的反應,就算留意到了也不曾深思,如今靜下心來仔細一想,她這般不慌不忙的態度難道不奇怪麼?

那對墜子,雖算不得我倆之間的定情之物,但其意義也絕對不輕。自己的心情且不說,這東西,練兒曾經是當做生平第一件賀禮來用心做的,其上寄託的情誼不僅僅是對我,甚至也是對師父的。那是送與家人的東西,是她一點點打磨出來的。如今不見了,無疑是旁人眼中的小事,我倆眼中的大事,按她那樣的脾氣秉性,竟然會半點也不着急上火?

一直以來,若是面對一件大事,練兒泰然自若從容不迫,那只有兩種可能,第一,她是全然不放在眼裡不在乎;第二,她早已經是胸有成竹。

大多數情況下,練兒的從容不迫都是因爲第一種,但在這件事情上……

輕舒一口氣,想通了這一點,心中的焦急漸漸就平息了下來,看着樹下的那道身影,越發覺得自己所料不差。從之前被自己劃傷脖頸開始,她就一直在對面看着的,練兒何等眼力?就算混亂中墜子落地只怕也逃不過她的眼睛,甚至,那墜子現在可能就在……忖到這裡,就直起腰不再繼續搜尋,想了想後邁步走過去,草叢沙沙有聲,未走近幾步就足矣令她回神,練兒姿勢未變,只是斜睨過來一眼,挑眉道:“怎麼?是不想找了?還是給你找到了?”

因這一問,腳步滯了滯,人也不自覺揚一絲苦笑。好吧,如今總算是知道她氣在哪裡了,此事也確實是我太不妥,要折騰也只有由得她去了……

主意打定,當下也不點破什麼,只走近前去握住她的手,練兒倒是沒躲,只是繼續瞪人,在小心看了看她臉色後,自己嘆氣賠罪道:“我……都找遍了,可是到處都尋不見……這可如何是好練兒?那墜子自你相贈,我一直……未離身半步,不想今日意外遺失……要不你罰我吧……罰完再找?”

壓力輕了,連說話也似乎順溜了一些。畢竟,若僅僅是練兒要發泄心中不滿,那事情自然簡單了許多,主動請罰之舉也是意在於此,左右她又不會真像折騰敵人那樣下手,只要讓練兒氣順了,想來她自然會給人個臺階下,這樁風波也就算過了,善哉善哉。

心中確實是打了這樣的如意算盤,自覺也沒有哪裡不妥,誰知道這一句出口之後,練兒的臉色卻並未見任何好轉,甚至相反的,似乎霎時沉了許多……“罰?你說要怎麼樣的罰才能合適?”她反問道,相較之前彷彿更不悅起來,這時才真正顯出有些氣惱,最後提聲道:“我若是要因爲這些事罰你,早就已經罰了,還用等到今日?哼!”

嚷完這句,手被一下甩開,剛剛還氣定神閒的女子一下就氣沖沖地走了,獨餘我滿頭霧水立在當場。

這話什麼意思?自己是否又說錯了什麼?想了半晌仍舊不明就裡。

之後幾日可謂過得十分不順,當然,這麼想的可能也只有自己。至少鐵老爺子那邊不會如此感覺的,那日之後杜明忠再未出現,據說是在京結識了不少有志之士,打算這趟回鄉向家人請辭後就赴邊投軍,餘生爲國爲民行報效之能,鐵飛龍每每提及總滿臉欣慰,感慨迷途知返爲時不晚。而同時慕容衝按方服藥,愈見起色,近來已可以坐起身談談講講,雖然珊瑚仍然不待見他,但也再沒有行什麼過激之舉,而是專心養腿,老爺子亦倍感放心。

那應修陽的屍首早被龍總鏢頭率人處理妥當,原本還擔憂東廠連失大將,必會鬧得京城風聲鶴唳。我們也未外出過不知具體如何,只是無論外面發生了什麼,住在鏢局裡仍是一片風平浪靜,這總鏢頭的背後靠山想來也是來頭不小。

不過,雖說幾日什麼意外也沒有,但長安鏢局上下仍是不得太平,這一點麼,自然是被……我鬧的。

自從那一句話莫名惹惱了練兒,這幾日就沒得過好臉,更麻煩是這次她的脾氣來得很令人看不懂,我以爲定是自己弄丟了墜子的緣故,卻又覺得似乎不盡然,但哪裡不盡然偏偏毫無頭緒……既然看不懂,也就無從哄起,事到如今總不能跑去貿然對她說——嗨,其實那墜子的下落你知道吧?沒準就在你手中——這般找死的話。所以自己只能裝模作樣的繼續尋找,靜觀其變。

鑑於練兒鬧脾氣比赴京那時還明顯幾分,不相干的人也都看了出來。旁人問起,我也唯有如實相告,龍總鏢頭一聽說是在混亂中弄丟了一枚隨身信物,當即發動府中上上下下搜尋,結果自然是徒勞無功,倒叫人心裡好生過意不去。

自己覺得過意不去,有人卻似乎毫無感覺,依舊我行我素。她鬧脾氣也不止一回,偏生這次最重,雖然對我還不至於到視若無睹的地步,但確實冷了許多,連夜裡也……要知道練兒雖非夜夜笙歌的貪歡之輩,但也絕對與清心寡慾無緣,以往……即使什麼都不做,至少也是依偎而眠,如今卻好幾夜刻意背對人連邊也不沾,這態度委實讓自己覺得很棘手。

哪裡惹惱她了?直想得簡直頭疼起來。

只是,無論再怎麼想,也未曾想到結果會是那樣。

這日清晨,又是一個鬧彆扭的開始,一頓早餐分兩頭坐,練兒自顧自在桌子那邊與鐵老爺子閒話,腿好了許多的珊瑚今日也在座,拉我在這邊低聲打聽究竟怎麼了,正苦笑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忽聽得有鏢局的人進來報道:“幾位英雄,外面有個惡丐在那兒鬧事,正副鏢頭都不在,可煩勞你們出去看看?”

練兒聞聲一擡頭道:“有這種事?怎麼個鬧法?”鏢局那夥計道:“他說要化萬兩銀子。這惡丐只有一隻手臂,但很厲害。他坐在地上舉着手臂托起一個大石鉢,要我們把元寶裝滿,我們十幾個人推他都推不動!”

聽這麼描述,大家多少都有了興趣,就見練兒眼珠一轉似乎想到什麼,最先飛身趕了出去,我與老爺子等緊隨其後到大門前一看,果然有一個衣衫襤褸的獨臂之人盤坐地上。卻未等細瞧,就見那花子突然跳起身來,對最前面的練兒唱了個諾,笑道:“不是如此,也不能引得你老人家出來!”

這時候再後面定睛一瞧,我才發現此人不是別人,赫然正是當初赴京途中在那飛狐嶺上遭捕快追殺,然後又被練兒救得一命的羅姓漢子,他當時自斷一手,此時自然是個獨臂,卻不知道是怎麼尋到這裡來的。

練兒當然也認出了他,當即仰頭一笑,對鏢局衆人解釋了一番,隨後將對方引進了後院一同進餐。那漢子也不客氣,一落座就吃喝起來,邊吃邊道:“可餓死我啦!我好不容易喬裝改扮混到京城,本來是想探探看楊大人究竟如何了,誰知竟探到了他的死訊……唉!接着我想您老人家可能尚未離京,幾次三番終於打聽到這個鏢局,所以才冒昧來訪。”

除了他,旁人大多已吃得差不多了,此時練兒捧了杯清茶,邊潤喉邊道:“辛苦了,也算你有辦法……是了,你既在這裡,那楊漣的兒子已經順利抱到天山了吧?可有見到嶽嗚珂?”

一聽到這名字,鐵老爺子就滿臉不自在地往我身邊的鐵珊瑚瞄了一眼,見女兒似乎沒什麼反應,才似放下心來,也不知是愁還是感慨,偷偷嘆了口氣。

那廂的羅姓漢子自然留意不到這些小動作,他正色答道:“見到了,嶽大俠的師父天都居士已經死了,他現在削髮爲僧改名叫做晦明師,不叫嶽鳴珂了。不過他很喜歡楊雲驄,說在十年之後,就要把他教成天下第一的劍客!”

聽見天都居士已死的消息,我與練兒不期然對望了一眼,卻也僅限於此,凌慕華已不是當初的凌慕華了,霍天都如何又與我等有何關係?自己都能看開的事,練兒就更是不在乎,她旋即對那漢子一笑,道:“那傢伙敢誇下這樣的海口?好,十年之後,我也定要教出一個女徒弟,看看誰纔是天下第一的劍客!”

鐵老爺子本來顯得滿懷惆悵,如今聽了這麼孩子氣的話,不禁失笑道:“你這娃兒,他都做光頭和尚了,你還要和他鬥?” 練兒也不反駁,只是笑吟吟不置可否,連珊瑚都微微抿起了脣,眼見着廳中氣氛輕鬆了起來,這當口,那羅姓漢子又道:“對了,還有,我回來之時路過武當,在那兒住了好幾晚。”

隨着這句多餘的話,原本輕鬆的氣氛就緊跟着一凝,笑意霎時在衆人臉上悉數褪盡。

這些日子,武當這個詞,是我們有意無意在避免提起的,明月峽被滅,若說官兵是主謀,那麼武當派,恐怕是撇不掉幫兇之實的。

但這個幫兇偏偏是所謂的名門正派,甚至在這件事上有他們自己的道理,真要辯起來也是振振有詞難以名正言順地聲討。何況在座的當事人中,鐵老爺子顯然是不想和武當爲敵的,至今提及武當前掌門紫陽道長,他還顯得頗爲敬佩……而鐵珊瑚並未親眼見寨破之時,心思又放在別的仇恨上,大約也不怎麼太執着……至於練兒……

沉吟之中又擡頭看了看她,桌對面的女子正捧了茶默然不語。至於練兒,我是真不知道她內心深處是怎麼打算的,恨不恨,想不想……但是,無論恨與不恨,想與不想,自己都絕不希望她靠近武當,不爲其他,只因記得,那座山對她而言是個命定的不祥之所,落鳳之地!

一片安靜中,那羅姓漢子卻顯然不怎麼會看氛圍,還兀自繼續說道:“是這麼回事,我在那兒結識了武當的新掌門……應該說掌門弟子纔對。唉,那人也可憐,頂着掌門名頭卻行事處處受制……他聽說我認識你們,還挺高興的……”練兒眉頭一皺,道:“提他作甚?”那漢子沒看懂臉色,答道:“呀,是這麼回事,其實我臨走之前,那卓一航託我給你們帶個信,您老人家要不先看看?”

見他邊說邊從懷裡摸出了什麼,自己心中頓時警鈴大作,待要起身張望,卻隨即被練兒狠狠剜了一眼。她瞪完人,劈手將信奪過展開,只見厚厚地牛皮信封中卻只得一張透光薄紙,這種紙是好紙,卻不適宜用來書信,加上那從後面也隱約看得出的凌亂筆跡,想來當事人也是瞞着什麼匆匆寫就的,難怪會被獨臂漢子大嘆可憐。

練兒低頭瞧信,我被她瞪了那一眼,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打聽,倒是老爺子不客氣地湊到練兒身後一同瞧起來,邊看還邊嘆道:“原來是致歉麼?嗯……看字裡行間,這孩子倒是個明事理的,紫陽道長選他繼承衣鉢確實沒選錯,只是太過循規蹈矩,被他那幾位師叔壓着,不知道何時才能真正當起執掌武當的重任,可惜可惜。”

他一說,羅姓漢子也接口道:“是啊,卓賢弟雖做了掌門,但什麼主也不能做,傀儡一般,人非常消沉,我和他談了幾晚,提到明月峽之事他連道悔不當初,想要親自請罪,卻又難離開武當半步,說是盼你們前去相見一面,一來好化去芥蒂,二來……”

“咦?裡面還有東西呢,這是啥?”未等漢子把話說完,老爺子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他本是隨手拿起信封,卻打裡面倒出了個什麼輕飄飄的,未及細辨,那羅姓漢子便道:“就是這個,本來他有一物要託我帶來,說是要交還給……誰?反正他信中有說。那東西太小,我一大老粗怕路上弄壞了,所以只帶了截繩權作提醒,反正你們之後去武當見見他吧,一來好化去芥蒂,二來拿個東西。”

練兒離得最近,斜眼一看老爺子,就將視線投向我這邊冷冷一笑,眸中不知道浮出了什麼情緒,而後驀地怒道:“不管誰去看他,反正我是不去!以後誰也休要在我面前提起武當二字!”說罷將信往桌上一摔,拂袖而去。

在這當口自己終於也定睛看清了,正如羅姓漢子所言,那輕飄飄的東西不是其他,只不過是一截繩,一截有些褪色的細軟紅繩。

愣愣盯着老爺子掌中的這截紅繩,一時間,只令人覺得頭皮都要炸了。

作者有話要說:一月不見,大家好……咳咳,隔日更的,還有人信嗎?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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