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一天

待真正見了那狼,我才明白練兒爲何會氣急敗壞成這般樣子。

那是一隻幼狼,此刻正依偎在樹蔭下母親的懷中,斷斷續續的哀哀細嗷,一隻後腿歪着,已是從半當中赫然斷了,血淋淋的傷口中甚至隱約見得到骨茬。

其實4字落石阱只是一種極簡單的機關,威力可大可小,關鍵取決於誘餌上方的重物,我不想遭遇到猛獸拼命,所以總是將岩石設置的又低又沉,以期避開大動物的同時對小型獵物能一舉成擒,誰知竟會誤獵到一隻狼崽。

事實上,即使誤中了這幼狼,按理說也不該傷的如此之重,想是那母狼情急施救,盲目的做了一些舉動,反而給它孩子造成了二次損傷,纔會有眼下這局面。

想是這麼想,我也不能真開口解釋什麼,難道好意思將責任推給畜生不成。

狼羣見有生人踏入地盤,早已是陣陣**,是練兒拉了我的手,做一副力排衆議的架勢,一邊引路,一邊不斷斥退覬覦着伺機而上的野獸,將我領到了這對野狼母子身邊。

此刻我檢查小狼傷勢,她就蹲在一旁安撫着那焦躁不安的母狼,時不時還拿眼看我幾下,臉上雖擺着不信任的表情,眸子中也還有憤慨,但更多的,卻是眼巴巴的期待之色。

我被她鼓着腮幫子睥睨慣了,如今置身這滿滿厚望的眼神下,多少還真不自在,輕咳一聲才擡首對上那目光:“它傷的確實很重……”話沒說完,就見那廂眸子一黯,鼻子一皺,身子一繃,趕忙伸手做了個停的手勢:“你先打住!聽完,它傷的確實重,但還有得醫,雖要些時間,而且不見得能完全治好,不過順利的話將來跑跑跳跳是沒問題的。”

一口氣說清楚,本以爲不能完全治好那幾個字定會惹她不滿,誰知卻見到了坦率的……笑顏。

“太好了。”這話不是對我說的,她注視着那狼崽,伸手撫摸它,眼中滿是單純的快樂:“可以活了哦,不用死了哦。”

從未見過她這般柔和的神色,我先一愣,等回過神來,又隱約覺得這句話似乎不太對,於是解釋道:“即使不治,這傷也不一定會害它死的。”

“會的。”她頭也不擡,一直撫摸那狼崽:“這樣子活,我會取它性命的。”

之後的半個時辰裡,我就近尋了一節粗細合適的竹筒將之一劈爲二,細細磨好製成夾板,再讓她按住幼狼,自己咬牙一拉一推,將那根斷裂錯位的斷骨復回原位,最後固定包紮,整個過程說來簡單,真的做時卻出了我足足一身的汗,倒是她神色如常,還在狼崽不配合的掙扎時敲了它兩下做爲懲罰。

那幼狼被我們這一折騰,傷口雖是處理妥當,卻越發有氣無力,縮在母狼懷中,連哀鳴的力道也沒了,她守在一旁,看的眼也不眨,我也不想催,只坐在不遠的角落休息。

她看狼,我便看她,腦中總試圖將她之前的那句話,和眼前的一幕聯繫起來。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看着她,觀察着她的,或者是因自己親手把她抱回來的,而師父在生活上又非什麼體貼之人吧,所以我對她,總有一種特殊的責任感。

原以爲自己已夠仔細,夠了解她,可那一刻才發現,這孩子的種種其實自己並未真正摸透過,正如我想不到她會對我說殺,正如我想不到她會對那隻幼狼說殺——若對我還可以解釋爲感情不夠深,那麼對這隻幼狼,她會因它紅了眼眶,她會爲它滿懷祈盼,她會對它柔和輕笑,但在說要取它性命時,還是那般坦然,那般決絕。

原來,我將之解釋爲自然界的狼性,可如今又覺得這或者已不是什麼狼性,而真正是她的……本性。

狼性可除,而本性……

不知不覺,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就在這時,自己被一迭聲的呼喊驚醒。

“喂,喂,你!發什麼呆,過來啊!”那邊,小小的人趴在小小的狼身邊,手還在撫着它,眼卻盯着我這邊,臉色顯出許多焦急:“過來看看,它好奇怪。”

我幾步趕過去,接過她手中半抱的狼崽,只見它頭歪着,耷拉了耳朵,一副出氣多進氣少的奄奄一息模樣。

“它怎麼了?你不是治好傷口了嗎?”她捏着小拳頭,雖是質問口氣,卻已沒了之前的不信任感,想來是那番治療讓她對我有了信心。

可我其實也不是獸醫,連醫都不算,識得一些草藥功效,是這一世生在山中人家的緣故,會急救包紮,是曾經做揹包客的緣故,如今被這一問也有些焦急,只重新查看了一遍那傷勢,確認沒出現什麼錯誤,再冷靜下來認真想想,在自己的知識範圍內,想出了兩種可能。

“也許只是太疼了。”我老實回答:“另一條比較糟糕的可能,就是傷口感染了。”

也不知感染這個詞算不算此世範疇,她左右也聽不懂,只是關心該怎麼辦,我頗覺有些束手無策——如果只是疼痛,那這幼狼還能捱得過,若是感染……我只認得最普通的一些驅寒清熱植物而已。

可被這樣眼睜睜看着,實在不想讓她失望。

或者,告訴師父?她老人家行走江湖,照理是應該懂得些療傷方面的知識吧……但是,不妥,我和練兒都沒受傷,此刻就是新鮮去弄道傷口也難保效果,萬一讓師父知道我們是爲救助野狼,那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等等,師父。

我腦中一閃,陡然想起一些事情,拉了身邊的人就往來路奔去,她猝不及防被我拉個正着,踉蹌了兩步目光才從幼狼身上收回。

“怎麼了?”她問,一臉莫名的看着我,卻沒有動粗還手。

“還記得師父前些日子陸續帶回來的書本吧?”我一路奔一路給她解釋:“就是給我們識文斷字用的那些。”

對待我們,師父的心思雖都在武學這塊兒上,但也覺得自己徒兒總不能大字不識一個,是以每次下山置物得機會總要購兩本書回來權作教材,可鄉下小鎮書本原也算稀罕物,偶爾纔會覓得到一兩本,內容五花八門不談,字體更是各有不一,師父也不管那許多,遇到了就買下讓我們閒暇時學,我這種還好說,練兒學很是辛苦,對那堆東西一直頗有怨懟。

“幹嘛?”果然,此刻見我突然提起那些書本,她就面露了警惕之色,腳步也放緩許多。

我回頭衝她笑,答道:“我記得那裡面有一本醫書,應該記有療傷的方子。”

回到黃龍洞中已近黃昏,今天師父也是閉關不出,倒正好稱了我們的心思,翻箱倒櫃的一陣亂後,那一本薄薄的醫書還當真給順利搗騰了出來,練兒先是自己一把奪過去翻了翻,又立刻把書交還給了我,然後目不轉睛的盯着我看。

她不說話,從來把期待寫在眼中。

在那注視下,我打開書,細細看了幾行,不由得也鎖了眉頭。

書是醫書沒錯,不過是本鄉野雜談,裡面記載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各類土方,其實是好的,因爲這種雜方最常見的一類裡就有療傷止痛,拔毒祛腐等常用方,甚至還記載了草藥的功效形狀,可惜用語尤其那些專用術語,實在晦澀難懂,繪製的藥草圖也非常潦草,想要按圖索驥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爲今之計,也只有硬着頭皮從那晦澀描述中弄清藥草長什麼樣再說了。

我捧着書一個字一個字的摳,憑自己可憐的一點基礎知識試圖將之翻譯成句,思維不斷在中醫西醫古文白話中翻來覆去,一時間只覺得頭都大了幾圈。

周圍的光一點點暗了下去,直至書本上的文字再也看不清了,我放下書,揉了揉酸澀的雙眼,正想去點燈,卻驀地發現過道盡頭,一盞燈正端在練兒手中,小心翼翼的走了來。

還以爲是自己看書過了勞,再揉揉眼,這一幕卻還在。

實在是稀奇了,以往天黑,我點燈,師父點燈,卻從不會見這孩子去點燈,一來她始終有些畏火,二來她的視力實在太好,黑暗中也能視物,根本用不着燈光。

可眼前她分明端了一盞燈過來,還放在了桌上,察覺我的視線,就對着這邊一撇嘴:“你,快,看書!”然後就盯了油燈再不理睬人。

我笑笑,想逗她又覺得不是時候,也怕腦子裡東西跑掉,就依她所言繼續埋頭苦讀起來。

待到好不容易將書中文字整理成自己的理解,再將這些理解在腦中描繪成圖,實際聯繫到那些山中存在的植物,夜已經很深了。我擡頭長出了一口氣,才發現她就趴在桌邊,長長的睫毛在陰影中輕顫着,卻已是守着那盞燈睡着了。

突然覺得,只是這一天,我們卻似乎比以往幾年,都要更明白了彼此,也更接近了距離。

或許,我與她,這纔是真正相處的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人物的性格面只能一點點的展開……尤其是小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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