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

林中

從睡夢中醒來,陽光照進屋內,有瞬間感覺很是奇怪,因爲周圍清靜的奇怪,這些年來,無論住在鄉間村裡,亦或是旅途驛站,都不會有這樣的清靜。

那是久違的感覺,好似山林之中,遠離人煙。

爬起身時還有些迷糊,怔怔看了一會兒屋中簡潔陌生的陳設,以及窗外清幽的碧綠,纔算真正清醒了過來,想起這兒雖然不是遠離人煙,倒確實是山林之中沒錯。

這兒是,練兒的房間。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爲她那時候就是這麼說的。

那時候,坦白講,腦中並沒有太多念頭,和一片空白差不了多少,只是一心一意的想要告訴她,我回來了,回來之後再不離開,這是她當初的要求,是我拖欠的答案。

而當時她點頭接受,說了一聲,好。

這樣的一句對話之後,我們才能算是真正的重逢了。

然後……

然後就被打斷了。

說來有些慚愧,因爲之前太過一心一意,所以不自覺將一切拋到了腦後,當週圍喧鬧聲響起時才反應過來,此時此地,還真不是什麼述衷腸的好場所。

練兒那幾個對手,剛纔大約是變故之下僥倖全身而退,一時還難以置信,所以啞了片刻,少頃緩過神來,又開始不依不饒,尤其是那耿紹南,估摸是心傲受不得戲弄之氣,明知不敵,把生死拋了度外竟還想舉劍來戰,幸得王照希死死攔住,另有他那幾個同門雖比他識相,但默立一邊,也俱都胸口起伏,望向這邊,眼中透着憤然。

練兒不耐煩的掃了他們一眼,又看看我,回頭就喚了一聲,女嘍兵中有人應聲而出過了來,就聽練兒吩咐道:“帶她去後寨,我的房中。”那女嘍兵聞言明顯一愣,遲疑的打量這邊一下,才點頭稱是。

見她點了頭,練兒就收回了視線,轉而看向我,道:“牀頭暗格裡有藥,你用那個玉瓶的處理一下手上傷口,然後先休息吧。”

她倒是自然,毫無久別重逢後的留戀,除了說那一聲“好”時眼中逸出過別樣神采,此時態度就平常的跟華山時打獵歸來叫我先去做飯沒什麼兩樣。

雖做不到她這般從容,但也知道現在說話並不方便,何況手心也一直作痛,所以我並沒有提出什麼異議,不過幸虧也沒有落了正事,走之前不忘在她耳邊輕聲道:“這武當的耿紹南雖然可惡,但也算教訓過了,之前我在路上染了點小病,與他們這行人同路了兩天,總算是受過些照顧,還是大事化小吧?”

知道此時講大道理收效不會佳,索性牽強附會的扯些關係,倒也不算撒謊,練兒聽了卻不正面回答,只是白我一眼,嗔道:“總愛管得寬,你傷口不疼的麼?”說完伸手一推一送,直將我推到了後面那女嘍兵身邊,又補了一句:“記得,玉瓶的,別用錯了,錯了可是要倒黴的。”

若換旁人見她這般顧左右而言其他,只怕會以爲求情失敗沒得商量,但我怎能不懂她脾氣,只是輕輕的笑了笑,再看她一眼,就放心隨那引路人而去了……

……那之後,是什麼時候睡着的來着?

回憶到這裡,就下意識的擡手看了看掌上的包紮,那女嘍兵問要不要幫忙時,我明明是婉拒了後自己動的手,可是,現在這手掌上包紮的層層匝匝,服帖細緻,卻顯然不是自己反手弄出來的那樣……

雖不是什麼高手,但自詡警覺心還是很重的,何況是這樣子被擺弄傷口,能做到而從頭到尾又絲毫不會驚醒我的,想都不想,這裡不做第二人選。

難不成昨日練兒回來過?那怎麼又無聲無息的走了?

昨日各種事情,時間本來就晚了,來到這間屋子上好藥沒多久,天色便暗了下來,到了掌燈時分,練兒始終沒回來過,也不知是不是她定過什麼規矩,這間小屋周圍四處望去都見不到半個人影,自己也不好亂逛亂闖,好在屋內陳設雖簡單,該有的倒是一樣不缺,我先自斟自飲了兩杯熱茶,東摸摸西看看,畢竟疲憊,沒過多久來了倦意,倒在牀上便迷糊了過去。

所以……莫非是自己無意中鳩佔鵲巢,令她無處安歇,只得到別處另覓休息地去了?

這麼想着,不知爲什麼卻有些悶氣起來……搖搖頭,不做多想,只將這莫名其妙的不快從腦中甩走,然後起身整理了一下,許是聽到了裡頭傳出了動靜,外面便適時的響起一聲:“姑娘你醒了?需要洗漱嗎?”

聞言開了門,只見外頭立了一高一矮兩個女子,也是嘍兵打扮的陌生面孔,手裡端着洗漱用品還有熱騰騰的水,我趕緊將她們讓進來,只見她們各種事情做的從容熟稔,不多一會兒,就將一切準備的井井有條,不由就心生了疑惑,想着練兒下得山來莫非現在也學會擺譜,時時要人來貼身伺候了?

不過這疑惑很快就消散了,因矮個兒的女嘍兵做完手上事後,就忍不住細細打量了周圍一番,笑道:“原來寨主房內是這樣子佈置的啊,平日難得進來幾回,我還是第一次敢仔細瞧,原以爲有多不同呢——”

“綠兒!”那高個兒女嘍兵顯然就嚴謹許多,橫了對方一眼,朝這邊彎腰道:“失禮了,她還小,不懂規矩。”

她們說話時我正在洗漱,聞言又添些速度,三兩下胡亂收拾完畢,才擡起頭來微笑道:“無妨,我也不是什麼講究的人,倒是練……倒是你們寨主,怎麼昨天一直不見回來?她在忙些什麼?”

“是啊,昨天可忙了,請了那一大幫臭男人來,又是定約又是結盟的,還得留心混跡其中的害蟲,最後還要打發走,可不得忙到半夜裡去了——”那矮個女嘍兵笑眯眯搶了話,發覺夥伴在瞪她,落落大方迴應道:“瞪我做甚?是寨主她老人家自己說的,對這位姐姐什麼也不必提防,當自家人就好。”

直爽活潑的孩子好相處,我聽了她說話,笑一笑,也不再拐彎抹角,下一句徑直就問道:“那你們寨主現在在那裡?方便的話,可否引我去見她?”

久別重逢,她可以做到坦然處之,自己卻不能,想快些見到她的心情這一夜持續發酵着,何況聽她現在忙的那些事情,還真是要守在她身邊才能安心,否則誰知道這小煞星轉眼又會捅了哪片天?

“這……寨主習慣了一早練劍,姑娘還是先用早膳再說吧?”那高個女嘍兵見攔不住同伴,這次乾脆先接了話頭,抱拳道:“等用了早膳,寨主差不多也該來了。”

對此我心中有譜,即答道:“無妨的,引我去見就是,等她練完劍再一起吃飯不遲。”

“咦?你怎麼知道咱們寨主吃沒吃過飯?”那矮個女兵眨了眼看我,很是好奇的模樣。

我坦然輕笑道:“一日之計始於晨,雖無雞鳴,日出而舞,是她做了許多年的事,大約也成習慣了。”

就這樣,出得門來,一路往下而去,昨日行來時就發現了,這後寨其實便是所謂的生活區,比起前寨的戒備森嚴處處崗哨來顯得平和許多,加上居住者又俱是女子,是以拾掇的很是井井有條,甚至別有一番景緻,可唯獨練兒的住所又遠離這些,更在後中之後,獨立一片樹海之中,避了人煙,只有林濤聲響,鳥叫蟲鳴。

此時隨這兩位女嘍兵而行,且走且偏,地勢一路往下,漸漸出了樹海,卻又入了一片竹林,翠竹清瘦挺拔,沒有樹木來得粗大繁茂遮天蔽日,淡淡的陽光從疏密有致的葉綠頂篷自在透過,撒在一地斑駁的影子。

進了竹林不多遠,那兩個一高一矮女嘍兵就止步再不前行,只是躬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獨自往裡去,再走的深入一些,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響傳來,那是利器嗡嗡的破空聲,時快時慢,張弛有道,慢時若絲竹悠揚輕柔,快時如驚雷振聾發聵,繼續移步換景,青翠之間,就見了一個蹁躚起舞的少女。

此舞非彼舞,雖同樣是輕盈飄逸,飛袂拂雲,但收放之間,卻能翻手奪命,覆手索魂,幸而是自己早已司空見慣,非但不覺驚心,反而倍感親切,當下趣意盎然的負手立在一旁觀起這久違一幕。

對此她亦早該察覺,卻依然故我手中不停,非但不停,再舞幾式離得近了,突然間手腕一抖,就是一劍襲來。

這一劍雖然突襲而擊,卻並沒有全力以赴,我輕易閃身,像昨日那般以二指接住,再看她眼中神采,心頭當下了然,也不多話,旋身跳進場中,兩人就戰在了一處。

當年在西嶽之巔,便是常常如此,或是玩耍嬉鬧,或是互練切招,每每對峙,四目相對之間,多是開心回憶,除了……那最後一場對劍。

那時,我困着自己,連看也不敢看她。

彼時的驚慌無措,現在都已經被歲月沉澱消磨,縱然同樣心結猶存,情絲難解,但至少已懂得逃離無用,何況,現在的練霓裳,正是需要我在她身邊的時候。

前途未卜,其餘的就都暫時擱下吧,我主意已定,心裡很是坦然,攻防格守,閃展騰挪,做的行雲流水一絲不亂,練兒其實也並未盡全力,只是喂招一般點到即止,風吹過,髮絲輕揚間,甚至看得見笑意。

我想,自己此刻也該是帶笑的,發於心形於色,不知不覺。

這般再過了十餘招,練兒身形一搖,毫無徵兆的跳出圈外,還劍歸鞘,自己自然不會追趕,當下也收住身法,長吁一口氣,拭了拭額頭,實在是許久不曾這樣對練過了,此刻竟出了一些虛汗。

“你可退步了哦——”她持劍過來,看見我這動作,就得意笑道:“要是我認真起來,你現在在我手中走不過百招,更別談想贏。”

“我也從沒想過要贏你啊。”坦然回答,見她走近,就下意識的拉她過來,將那身上因練功而略顯凌亂的衣衫袖擺一一捋順抹平,這日積月累的習慣,即使隔了多年也改不了,我做的自然,她也怡然自得,伸開胳膊方便我整理。

“對了,練兒啊……”手上做着事,我張口,順便想說點什麼。

卻見那本來享受般眯着的眼就張開了。“噓——”面前的少女低下頭,很認真的看着我道:“我的手下就要過來了,外人面前,不準叫我練兒,小孩子似的聽着沒半點威嚴。”

“哧,那我該叫你什麼?”這實在讓人忍不住啞然失笑,我揚眉打趣道:“像外人那樣叫你練女俠?練寨主?玉羅剎?還是像你那幫手下那樣,尊稱你一聲老人家?想聽哪一個好,嗯?”

一番打趣,令她大大皺起了眉頭,面色一沉道:“哪一個都不好,外人叫得你叫不得,聽着就彆扭,我還沒和你算先混在人羣中耍我的賬,現在再敢逗我,定不與你善罷甘休!”

“好了好了,聽彆扭不叫就是了。”聽見這小心眼果然還在計較之前的事,自己趕緊打住話頭,卻又難抑好奇,忍不住問道:“我覺得自己隱藏還算不錯了,這麼多人,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這孩子什麼都好,心卻素來算不得多仔細,這次初見,她顯得毫無詫異,倒輪到了我有些詫異了。

如此問,換來的是意料之中的一瞪,她不滿道:“你倒是躲的好,竟不見我,要不是回到山寨後,那王照希說他們一行人中有個武功路數很像我的,問是不是寨中派去的探子,我幾乎就要被你瞞過,你不見我,卻要現身替那幫武當敗類求情,哼!”

她越說越氣,只差沒罵你這壞人,到末尾哼了一聲,把頭轉去再不理睬人,我卻聽得心中柔軟,過了這麼些年,還能這般毫無生疏的對話,莫說她此時氣哼哼,就是大發雷霆,怕聽着也是快樂的。

不過該哄還是要哄:“真不是存心要躲,我當時一心只想回華山相見,誰知半路卻在客棧見你現身,還是那種意想不到的身份,怎能不讓人莫名訝異,不知所措呢?”搭住肩膀輕輕扳了扳,見她還是抿嘴不理人,就繼續柔聲解釋道:“至於那幫武當敗類,侮了咱們師父名頭,自然該要教訓,不過歸根到底也不是什麼大惡之徒,我又認識的,教訓完也就罷了,得饒人處且饒人……”

說着說着,腦中突然浮現起一個感覺疑慮的事情,這個疑慮,從我前夜見到她那一刻起,就一直沒有停過,只是始終沒有機會說。

既然想到,此時順着話勢就了問出來,以解心中困惑:“對了,爲什麼你會孤身闖蕩至此?我聽說兩年前你就下山了,出了什麼事情?師父呢?”

此言一出,只覺得手心下的肩膀微微一僵。

就在這個當口,竹林外遠遠有聲音傳來道:“稟告寨主,我們將那老頭兒帶過來了。”

好險,出了點事差點趕不上,沒來得及檢查,可能有蟲請包涵~~~

其實就是說說話,舞舞劍,慢節奏,慢生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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