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不巧

巧不巧

即使什麼也不算,但心中隱隱感覺得到,比起前幾天來,似乎又有什麼地方不同了。

雖說還不知道她是否與自己是一樣的感受。

對這種感覺,當天是無法確認的。因爲沐浴結束迴轉時,就發現她早借打坐用功爲由在隔壁房閉門不出了,當時自己心裡多少也有些亂,吃不準這算是什麼意思,本着小心爲上的原則並未試圖再做什麼,雙雙就此歇去。

不過,經過一夜的思忖回味,就越發確信了那原本朦朦朧朧的判斷。

於是也下了決心,第二天無論如何要搞清楚狀況。

因爲這決定,翌日特意起了個大早,卻沒先去打擾她,而是卯足勁提前把零零碎碎的雜事一一解決了再說。好在本地市集開得很早,需要採購的也不算多,在補充了乾糧飲水等路途上的必需品後,又添置幾件換季的衣裳,就算大功告成。

這般前後忙了不到半個時辰,等拎着大包小包返回時,卻老遠就看到客棧門前有一道顯眼的白髮身影,看面容是冷漠木然,看動作是百無聊賴。

但等再走些時,那道逼視而來的視線卻分明帶着近乎焦慮的情緒。

“你去哪兒了?招呼也沒一聲!”不等近前,與焦慮匹配的沒好氣聲就劈頭蓋臉扔來,看得出來情緒是真不好,自己還不至於這點眼力勁兒也沒有,當下便溫和一笑,解釋道:“臨來時不是說好我負責採辦的麼?再說先前起得早了些,以爲你還在休息,於是就一個人出來了……看,一趟就都齊了。”說罷舉起手中包裹邀功似地揚了揚。

她飛快斜睨了一眼包裹,目光一轉又盯了回來,一個深呼吸似乎想說點什麼,最後卻又吐了出來,沒再繼續發火,只是負手轉身,往客棧裡走去。

“下次記得說一聲,我不喜歡太多意外狀況。”走了三步時,才聽到這一聲有些悶悶的聲音。

“……就在這附近轉轉罷了,別擔心。”緊隨其後的自己輕輕回答道。

“我出門不過是餓了而已!”前面的人背脊一挺。

餓了便是餓了吧,當然不會揀這個關頭與她唱對臺戲,所以自己只三兩下快步跟上去,賠笑道:“哦,這倒也是。我原以爲很快就能買齊,誰想多費了些功夫……你回房再等等,我把東西放下,馬上去吩咐店家備下吃食給你送去。”

原想她既討厭人多,沿用昨日的規矩總該沒錯,誰知道走在前面的人一聽這句話,突然間就止步轉身,忽地面向了街口方向,冷道:“誰要你叫?都說我是餓了纔出門的,自然是出來吃東西,我看……”她目光一掃下巴一擡,示意道:“對面那家攤子就不錯,大清早人也少,就去那兒隨便吃吃吧。”

這是何意?瞥一眼就擺在客棧斜對面幾步開外的普通小攤,一時有點摸不着她的心思。正遲疑之間,她人已負手走出去了幾步,大約見我沒跟上來,又沒好氣回頭道:“還不跟來?我可沒帶銀子,你得付賬的。何況大清早一趟趟跑,真不覺得餓麼?”

這才恍然,笑道:“嗯,早餓了。”然後拎着大包小包跟上去。前面人一轉頭自顧自走着,卻似腦後有眼,剛一近前,就被撈走了最沉的一個包裹。

她似乎沒有意識到,距離那小攤真的只有幾步遠。

比起商賈早早做準備的集市那邊,客棧附近大約是當地人的聚居區,明顯懶散得多,街上一切都還是靜悄悄的,看不見多少早起的人們,小攤顯然也剛剛擺出來不久,攤主正在熱氣騰騰的竈頭處忙碌準備着,旁邊幾張桌椅一個食客也沒坐。

攤主看似是一對夫妻,見我們走過來,趕緊分出一個人來含笑招呼。到底是生意人,一見練兒的穿着就知道用漢話,老遠就熱情道:“坐坐,遠方的貴客想吃點啥?”即使咬字不在調兒上,倒也聽得懂。

雖然是問想吃點啥,其實選擇並不多,當地小攤自然賣的是當地吃食,我隨意點了些吃的喝的,不多時就熱騰騰端了上來。這種早點當地叫火香,其實就是種先炸再蒸的羊肉包子,食之外皮酥軟內餡鮮美,只要不討厭羊肉的大多都能接受。我們倆自沒那些挑剔,也真餓了,埋頭就大啖起來,吃了好幾口才發現,對面那位雖也吃得不慢,卻半點沒碰桌上她那份酥油茶碗。

酥油奶茶是草原牧民必備飲品,這一年來我到處借宿,常常有機會接觸,也不覺得什麼,只想着此刻拿來就早點正好。如今見練兒碰也不碰,才突然想起她未必適應,便借擦手之際,低聲問道:“怎麼?不喜歡喝?”

她聞言撇過來一眼,大約是不服輸,古古怪怪道:“誰說的?只是不渴。”

這火香雖然味美,但先炸再蒸之物,怎麼可能吃了不渴?見她倔強,也不好再多說下去,只哦了一聲,又再低頭吃了幾口,然後端起自己茶碗一飲而盡,便自言自語道:“這油茶太濃,反而不怎麼解渴啊……”而後也不管她什麼反應,就招手喚了攤主過來,問道:“你們這兒還有別的喝的嗎?”

做生意哪兒有怕客人多吃的?那攤主當即就熱情推薦道:“有,有,要麼您嚐嚐我家的胡辣羊蹄湯吧!鍋里正燉着,羊肉美,羊湯鮮,可好咧!”

“胡辣?辣的?”不由得就皺起了眉,攤主也察言觀色的快,趕緊道:“不不,我家和別家不同,是放香料燉好出鍋才放別的佐料,輕重自家做主嘛。”這話聽了倒正合心意,點點頭,自己當下就吩咐道:“那便來兩碗吧。不過我們吃不多了,就只要湯不要肉,撈出鍋什麼亂七八糟的辣子都別放,加點鹽就可以了,要清淡點。”

攤主滿口答應,欣然退下去準備,這時候就又感覺到了視線,轉過頭,正迎上桌對面的那道目光,兩兩相視,我對她笑一笑,她冷然不語。

果然,昨日之後,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但,接下來呢?

不多時,肉湯端上來,乾乾淨淨的奶白色,撒了點蔥末,香醇不膩,倒是適口多了。我食量素來比練兒小些,待到吃飽罷手收拾好,她仍然在一口一口吃得認真,雖說那面容帶了僞裝,但舉手投足仍滿是往日熟悉的影子,令人不知不覺就看得入了神。

正托腮發呆之時,突然見她擡頭狠狠瞪過來一眼,大約是被盯到不自在了,那眼神倒很是凌厲,可惜嘴裡的東西還沒全嚥下去,鼓鼓的反而依稀回到了幼年時故作兇惡的稚氣。

所以一時沒控制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笑?嗯?”見我如此,她倒也沒着惱,反倒從容不迫嚥下食物喝了口湯,把吃剩的火香往碗裡一扔擦了擦手,這纔好整以暇地開了口,平靜中帶着一絲捉摸不定。

“沒什麼啊。”攤開雙手直起腰,一面擺出無辜的神情,一面順水推舟道:“其實,我覺得你很像一個人,一個我很熟悉的人……想知道是誰麼?”

不懂,不懂已經到了這份兒上,還要留着這層自欺欺人的窗戶紙要做什麼,所以試探之言不知不覺就說出了口,我想,若是她仍保持着平靜的態度,即使是有些捉摸不定的平靜,那麼,自己或許就應該乾脆的捅破它。

可惜很遺憾,當這句話出口時,看到只是她眼中明明白白的閃躲和迴避。

雖說依舊故作平靜地反問了一聲:“哦,誰?”,但練兒不適合演戲,從來也不適合。

默然片刻,看着那雙眼中的閃躲回避始終也未能消下去半點,最後只能妥協地笑一笑,重新支起手托住腮,垂下視線道:“我覺得你很像我的……師父。你和她都是身懷絕技的高人,對旁人雖然態度有些冷淡,但其實心地都很好。”

垂下視線,所以看不到她眼眸,但那隻在桌上攥着的右手卻在這一句回答後明顯鬆了勁,想必正反應了主人的心情。“哦,這樣啊,或者是吧。”傳入耳中的聲音,也似乎沒有剛剛故作平靜的僵化了。

不想逼迫她,不想她爲難,但見她鬆一口氣,又着實令人不能甘心。

所以自己又一次擡起了頭。

“嗯,不錯,我在想若能引薦你見見她就好了,可惜,我自己多半也再見不到她了。”論演技我自問比練兒高明,這一番話說來自己也聽不出什麼異樣,彷彿真是閒談。

“師父她以前走火入魔廢了身子,從此不見蹤跡,我一度以爲她是想不開……好在蒼天庇佑,她非但未死,且領悟一門適合自己的絕技,能再度翻山越嶺如履平地,這本是令人高興的事吧?可不知道爲何,她就是不願意與我們相認了,短暫團聚後,寧可選擇從此遠走天涯,拋卻往昔一切……你說……”

又一次,牢牢盯住那雙眼眸。“你說,這是爲什麼?”

不錯,我雖尊重師父的選擇,但時至今日,其實也不真正明白。

正因爲不明白,所以惶然,所以擔憂,所以如履薄冰,只怕練兒也生出了那令我不能理解的心思,你在這裡,我在這裡,人在,情在,能夠回到過去不好麼?爲什麼不相認?廢了的身子,白了的頭髮,真就是過不去的坎麼?

我若一定要與你相認,你也會斷然拋下我麼?

端坐桌對面的人並沒立即回答,她也看着我,這次眸中深邃什麼情緒都瞧不出,彷彿對峙般地與我僵了半晌後,才又移開視線,漫不經心端起碗再喝了口湯,冷道:“我怎麼知道?各人做事有各人的理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人心都是會變的。”

所以呢?她卻不再繼續說了。

我不明白,亦不敢輕舉妄動了。

不敢輕舉妄動,是因爲,還有最後一線退路,或者說,解藥。

接下來好似一切又迴歸了正常的氣氛,她繼續吃她的,我依舊看我的,左手卻不自禁地時不時拂過肩側的帶子,這帶子是背後包袱的一部分。那藥盒這幾天始終揹着,幾乎是從不離身的,已經過去了五天,再有五天,就到了辛老五口中乾製完成的日子。

一直在擔心藥效足夠與否,是以也不敢輕易給什麼希望,但或者可以找個法子哄練兒將藥服下,若見效,自是皆大歡喜,而若無效……那便再沒什麼可瞻前顧後的,唯有孤注一擲豁出去攤牌了。

但願吧……但願……但願……

將解決之道託付給未來,看似希望滿滿,卻又最無能無力,其實忐忑難安。

心情起伏之餘,目光也就沒了個焦距,漫無目的飄來飄去。此時周圍比之前我們落座時已熱鬧了一些,原本靜悄悄的街道開始有了熙熙攘攘的感覺,行人三五成羣出現,小攤也有了其他落座的客人。對這些練兒當然是不喜歡的,她原本早該吃好,只是被剛剛對話耽擱了時間,加上不願浪費吃食的習慣,是以如今正加快速度嚥下手中最後一點東西。

見她風捲殘雲消滅差不多了,就自覺地伸手入懷掏出了點碎銀,正要喚攤主過來,餘光突然瞥見了人羣中的幾抹……鏽紅。

北疆牧民平素穿紅掛綠的不多,這種如凝血般的鏽紅更不多見,雖說……自己前些天才見過兩次。

不動聲色放下碎銀站起身,拎起大包小包,對正邊拭手邊一臉不解瞧過來的女子笑笑,溫言道:“好了,人多果然很吵耳吧?在昨日咱們休整也休整過了,今日該備的也備齊全了,再往下已是閒着無事,不如一會兒回去就結賬再出發吧?”

小心駛得萬年船,即使不懼,但我與她的緊要關頭,最好不要來半點節外生枝。

不知道對此練兒有沒有看出什麼,但無論如何她都沒有反對離開的理由,是以我倆用過飯後回到客棧,當下就了賬退房,從牲口棚牽回馱馬縛好物資,混在人羣中打原路又離開了這座北疆大城。

這天恰好沒什麼日頭,端得是天高雲淡風清氣爽,最宜趕路。離開城鎮一口氣去了十餘里,行走在莽莽草原上,自覺應該不可能什麼尾巴跟在後面,才仰頭長長吁了一聲放下心來,隨即就感覺到身側那熟悉地帶着審視的目光。

這事其實沒什麼可隱瞞的,微微一笑,正想轉頭解釋,卻忽見遠處有許多牧民圍在幾座帳篷周圍,似正一邊哀哀痛泣一邊挖坑。我倆是按着原路返回天山的,所以這幾座帳篷之前路過過,記得還蒙幾位牧民指點了去往勃羅城的方向,此刻見情況有些不對,彼此一對視,就雙雙走上前去詢問起究竟來。

一問之下,原來是他們欠了當地部族頭人的債,那頭人兇狠,逾期不侯,大清早就命人來將牧民的牛羊都給牽走了,還有一戶牧民欠得太多,牛羊賠盡也不夠,生怕遭罪,於是夫妻倆一同自盡,只留下一名幼子託他人照顧。

“這對夫妻本是漢人,說他們家鄉官爺比豺狼還兇,所以逃到這裡謀生,誰知道天下的豺狼都一樣兇狠的!”一名年青人忿忿道,引得旁人趕緊勸他:“小點聲!頭人的手下剛剛還纔過去,萬一回來聽到你的話就糟糕了!”那青年倒也不畏,道:“怕什麼?我看那個大和尚是高人,那些走狗就算回也是要爬着回來!”

之前聽那些悲歡離合事,練兒始終默然,似乎不爲所動,聽到這最後一句才起了興趣,踏前兩步問道:“哦?大和尚?什麼大和尚?說清楚點。”

她一頭白髮,又帶了僞裝,牧民資樸,也就真當她長輩尊重,那青年恭恭敬敬解釋道:“老人家,是這麼回事,這夫妻不是留了個孩子麼?我們原本是想輪流照顧他的,但剛剛來了個大和尚,聽了這事後說要收他做徒弟。那和尚一身正氣,我們都覺得是孩子的福氣,就沒攔着……也幸虧沒攔着,和尚剛帶走孩子沒多久,頭人的走狗又返回來了,說什麼要捉孩子去做奴隸抵債,我們說孩子已被人帶走了,他們還不甘心,一路追了過去,我看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那你說的那個和尚,是不是差不多這麼高……”練兒伸手比了比,又道:“三四十來歲的樣子,濃眉大眼,或者,還隨身帶了把中原的長劍一類的?”待到得到了肯定的回覆,她就回過頭,向我看過來。

“怎麼樣?追還是不追?”

無論怎麼聽,這聲音都沒有情緒:“巧不巧?那沒準就是你要找的,北高峰的朋友了。”

苦笑一下,無言以對,頭一次覺得作爲隱居的出家人,嶽鳴珂這廝着實有些不守本分。

作者有話要說:好吧,雖然這次拖延有各種原因,其實歸根結底還是自己的原因。

可能也有人注意到了,這幾個月更新的都很沒節奏,之所以這麼吃力,簡單說就太累……

距離結局說遠不遠,實際上還有點篇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下去,各種亞健康症狀都冒出來了……

當然,這並不是說會太監或爛尾,碼是一定會碼完的,有大綱君的監督也不用擔心,只是速度就……請大家多多見諒吧,或者,養養肥OTL

PS:祝福要考試的客官們馬到成功,手到擒來!很抱歉沒能說到做到讓你們過了癮再上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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